“你已自身难保,却仍有心为他人求情?真是感人啊!不错,他是无辜的,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断情绝义,何况我对他原本就无情。”我淡淡地笑着,声调平稳,不受一丝触动,“你难道不知,我是一个即使手刃自己亲人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无情之人?”
库摩脸上的肉微抖动一下,却异常镇静:“你要杀我?”
“我只是为母亲、为自己完成一个心愿罢了,你的存在只能证明我耻辱的身份,我不会认可你的,永远不会。”我微笑着站起身,拍拍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库摩,“你如今是不是觉得身子酸麻不堪,无法动弹呢?方才那口水,好喝么?亡命天涯多年,你该知道,有一种感觉比死亡更可怕,那便是生不如死。如今,就让我帮你解脱吧。”
我手中的长剑发出幽眩的黄光,阴冷有如来自鬼蜮,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长剑,是我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过的兵器,冰凉的剑身犹如我冰凉的手。
时光似已停顿。
长剑轻轻刺出,破空之声,刺中心扉。我没有武功,有的只是仇恨与勇气,只有事到临头豁出命来的决绝。
瞬时,殷红温热的鲜血,溅上我的衣袂。那是库摩的血,是与我的血脉相通之人的血。库摩倒下的身子靠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他暖热的体温。但我无意间碰到他的腰间的短刀,如此坚硬,如此冰冷。
库摩暗绿的双眸微睁,那是阳光再也照不到一片地方,他忽然笑了,笑意苍凉:“我原以为,你像明……如今我才知道,你似我多一些,且你必能超过我……但是,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这就是宿命……”他暗绿幽深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静如死水。
库摩的绿眸中清晰地照出我的样子,脸色苍白似鬼魅,双眸中闪烁着异样耀眼的神采,隐隐含着嗜血的光芒,我淡淡道:“你放心,你赢不了的,我一定会赢。你得不到的,我一定会得到。”
帐外马蹄声急,怒战回来了。
“义父!”怒战逆着明媚阳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住手!媚娘,你,你在做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他不是。”我冷笑,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的剑再刺入一寸。鲜血喷薄而出,如风呼啸而过。库摩似发出一声最后悠长的叹息,一切,终于落定了。
“铿”的一声,怒战拔出架在我的脖颈上,他不动,我不动,静默的对峙。
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四周极静,精芒点点,风沙肆掠,我的衣裙窸窣翻飞,他的弯刀泛着冷亮清光。
“为什么?”怒战咬牙再问。
“这是我能为母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的声音温和如水,“其实是他看破了,了无可恋,自己断绝了生机,一心只知归去。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也是我最敬重的义父!”怒战握刀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若想要为他报仇,那便动手吧。”我并无畏惧,只是仰首望着他。
怒战眉眼一厉,刀锋微划破我的肌肤,却停了下来:“你对我可曾有一丝情意?”
“不曾有过。”我微闭眼,从容镇定,只因我知晓,他绝不会杀我。
“啊!”怒战大吼一声,刀光闪,斩断我一缕发丝,似结束了一段孽缘。
“我只愿此生从未遇见你。”怒战抱起库摩的尸体,他蓦地低下头,一颗清泪毫无征兆地坠落于地,他仰首,眼角却没有泪迹,一切恍若一梦,他抱着库摩的尸体跨上马,飞驰而去。
“我这一生都恨你。”风中似隐隐传来怒战的声音,并不真切,却如此清晰。
沙漠之夜欲如暗海,颈项缠绵似锦绸,激情一瞬,耗尽一生,即使来世,我也无法忘记,那夜他柔软的唇,刻骨的爱。
怒战是残忍无情的,但至少他是单纯地爱着我,他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爱恨,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不及他。
我走到帐外,黄沙漫天,远处一队马匹迅疾而来,转瞬间已到眼前。
“昭仪!”领头的侍卫飞身下马,伏地行礼。
“走吧。”我没有回头,没有留恋。
有信仰的女人脆弱到透明,没有信仰的女人强悍到无耻。
命若蝼蚁,往事如风,时光似海,逝去不返,无法逾越的道德羁绊便如此被我踩在脚下。
杀女弑父,万劫不复。
痛者自痛,伤者自伤,从此,我废亲,也无爱。
我是武照,我只是我,不属于任何人。天地早无容身之处,世间早无牵挂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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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李治也顾不得一旁还有宫女,将我牢牢抱在怀中,仿佛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他只唤着我的名字,其他的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似有了错觉,思绪不时地游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我如行尸走肉飘荡游走。而我的眼,竟渐起潮湿。这半生,得到的时间太短,失去的时间太长,如今,只剩这个男人。
良久,李治轻轻放开我,抚摸着我的脸颊,爱怜而疼惜:“媚娘……”他轻轻把我放在塌上,炽烈的吻印在我唇上,灼热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
我侧头,却是在回望那个杀意朦胧的夜晚。
在无爱之下,冷静,便能达成一切。过往渐行渐远,掌中所染的鲜血却始终温热,我心中恻然,只盼明年春日,能收复那一岭葱茏青翠。
首发
正文 杀父之后的平静
路途颠簸,终到九嵕山。永徽六年正月,李治亲谒昭陵。
幽淡色彩,衬着纯黑的背景,颇觉庄肃。文武白官,宗室子孙皆到献殿,侍立于先帝牌位两侧。在陵山侍奉的先帝妃嫔、大长公主、长公主,以及太妃杨氏等也侍立在寝殿神座左右。而后李治下辇易服,行哭就位,依照礼仪,捶胸顿足,号哭作拜。众人齐声哀呼,声潮涌过,仿佛滚滚闷雷逝向天际。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及左屯卫大将军程咬金等人上前供奉祭品。
我在旁冷眼看着,长孙无忌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眼中,这局棋,终是要分出胜负的。我与他,必将是,或者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对手,无法共存。若无一人倒毙,便绝不会停止。
祭奠既毕,宫中百官及其亲眷依次散去。第二日我们便打道回宫,宫中的日子依然沉闷。
我亦不急于求成,静默不动,只是专注地写《内训》一篇,此篇是教导女子如何服从丈夫,幽娴贞静……我既不动,如此一来,长孙无忌等人自然无法抓到什么把柄,也不敢妄动,数十日过去,双方倒是互无干涉,平静无波。
“昭仪,你面色苍白,可是身子不适?”入夜,林锦奉来安息香,见我依然在案前奋笔疾书,便关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只觉困乏……”我方才说道,便觉一阵眩晕,险些载倒于地。
晚时,李治便与御医赶了过来。
御医诊治片刻,便面露喜色跪伏于地:“陛下,昭仪,大喜!”
“媚娘!”李治听后满脸欢跃之色。
大喜?我却是心中一沉,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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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晚风轻拂,和缓非常,穿廊越窗,绯纱帐妖娆飘动,如同腰肢柔软的舞者在翩跹飞舞。
我斜靠在缠枝莲纹榻上,几卷奏书闲置于案。
“昭仪,李义府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林锦奉上一盅清茶。
我接过茶盅,轻抿一口:“你去告诉他,我昼寝未起。”
“是。”林锦低应一声便去远了。
我继续翻看手中的奏书,斜阳西沉,帘卷西风,茶水也喝尽了,那茶叶儿却仍打着卷,巴在沿上不愿沉入盅底。
“昭仪,那李义府仍在殿外等候。”林锦入内燃上烛火。
我放下书卷,懒懒地说道:“命他进来吧。”
李义府很快便细步入内,他垂首躬身,隔着绡帐,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大气也不敢出,显得格外恭敬,至少表面上如此。
“早听闻你风度翩翩,又饱读史书、文才风流,”我侧头瞥了李义府一眼,似笑非笑道,“常赴友人诗酒集会,与太子司议郎来济同以文章翰墨扬名,时号‘来李’,以文才耸动一时。”
李义府仍是毕恭毕敬地答道:“臣才疏学浅,昭仪过誉了。”
“‘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懒正鸳鸯被,羞褰玳瑁床。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林锦为我换了一盅茶,我伸手接过,却也不急着饮下,只捏在手中把玩,“如此柔媚清丽的诗句,读来令人心旷神怡,不得不赞叹做诗之人的才华。”
“这是臣信手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令昭仪见笑了。”李义府听我随口吟出他的诗句,面色微变,片刻便恢复如常。
“信手之作?贞观八年,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将你荐举给朝廷,很快诏下,你便补为门下省典仪。先帝召见你,想一试你的才学深浅,,令你当场以‘咏乌’为题,赋诗一首。”清香浮动,茶色冷冽,我晃了下手中的茶盅,漫不经心地道,“先帝题目方出,你脱口吟道:‘日里扬朝彩,琴中闻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先帝听后倍感满意,称赞你的文采,当场授予你监察御史,并侍当时晋王。而后晋王为太子,你旋被授为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
李义府身躯一震,却未答话,只垂首不发一语。
“你也曾写《承华箴》奉与陛下,文中规劝陛下‘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你又言,‘佞谀有类,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此言有文有质,确是精辟,引人深思。陛下将《承华箴》上奏先帝,先帝览毕大喜,称你为难得之栋梁,随即下诏赐你帛四十匹,并令其参与撰写晋书。”我仍斜靠软榻,笑意平和,曼声说道,“而后陛下即位,你便也升为中书舍人。次年,你便兼修国史,加弘文馆学土,可算青云直上,颇引朝臣注目。原本你的仕途可说是一路坦荡,只是听说你近来有些麻烦?”
李义府沉默片刻,似已按下心神,这才悠悠地道:“臣不知昭仪所说的麻烦是何意?”
“如今长孙无忌是朝中重臣,高阳公主一案,他已险些将魏王余党消灭殆尽。”我以指尖挑拨着盅中的茶叶,意态悠静,“我听闻你也曾是由黄门侍郎刘泊、侍御史马周的引荐,又与许敬宗等相连结,算来也属魏王党的外围,如此一来,地位恐怕是岌岌可危。”
李义府涔涔汗下,勉强答道:“我并未犯事,昭仪只怕是危言耸听。”
“我是否危言耸听,你心中自然有数。”我已洞悉李义府内心的彷徨,轻松一笑,有意让他听见我奚落的笑声,“怎么?王德俭劝你来的时候,没有对你将其中利害说清么?”
李义府闻言全身巨震,他仿佛突然对眼前一切没有了主张,抬头瞠目望向我,他随即又垂首,不答话。
“你也留心朝中动态,必知长孙无忌意将你贬出长安,即将奏请陛下贬你到到偏远的剑南做壁州司马。”我平静地望着李义府,我看出了他的失意,却依然不松口,“这王德俭是许敬宗外甥,其貌不扬,但诡计多端,善揣人意,且与你私交甚密。他知你如今有难,特告之一计。你一筹莫展,这才会冒险入宫来见陛下,求得最后的生机。我说的对么?”
李义府脸色苍白,仿佛被我方才的言语噬尽了鲜血。
知人方可善任,我若不知李义府此人,如何能用他?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李义府失措的模样,缓缓说道:“王德俭此人我也略知一些,他必定对你说,‘武昭仪方有宠,陛下欲立为后,只是担忧宰相阻扰。你若能在此时挺身而出,上表请立武昭仪为皇后,或许便能转祸为福。’我说的对么?”
说到此,我心也是一沉。这王德俭,正是许敬宗的亲外甥。我甚至怀疑,也许是老于世故的许敬宗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不想轻举妄动,于是才命王德俭设计使李义府前来投石问路,以身犯险。权术的这潭水,果然是深之又深。
李义府跪伏于地,许久之后,他从容的声音悠悠传来:“昭仪所言不虚,确是如此。若再说下去,恐怕连我今晨所食之物,也都一并说了出来。”
李义府如此迅疾便恢复了镇定,我兀自一笑,心下颇有好感,口中却仍是逼迫道:“我听闻,长孙无忌贬你出京的诏书都已在中书拟好,正要转送门下省,若再迟一些,恐怕……”
我的一番说词,连消带打,李义府自然明白此时是他生死存亡之际,他一字一顿道:“我的生死荣辱全在昭仪一念之间,请昭仪明示!”
我起身拨开绡帐缓步而出,银丝浅绣的薄罗纱衣,曳地绯红长裙宛若祥云,凝白璎珞环腰垂下,环佩相撞,叮当轻响。
李义府见我突然走近,先是恍惚慌神地呆望着我的面容,眼神迷离,片刻后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面色一红,慌忙又拜伏于地,再不敢抬头。
我却不停步,越过他,端坐在案后,兀自抚起琴来。
琴身闪着釉亮光泽,清音初起,宛如呢喃私语,纤纤拂弄于心上,以飞翔之势,以流水之急,以幽兰之姿,以御风之态,随着十个指尖游走于天地。
李义府听得叹息摇头,似勾起无限往事,他双眉深锁愁意略随着每一个音的跌落,拧成了结。
一曲终了,李义府拍掌,仰首横过眼波,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我眸光轻动,随即微笑:“我的琴艺并不精妙,你又为何击掌?”
“我虽不才,却好摆笔墨,好弄丝桐。昭仪之琴音,在我看来,涩勒胜于圆滑,有赤子之心,也是有杀气的,惊世才华被遏住喉管,也只能低头拂琴,隐忍妖娆。”李义府低头微笑,声音似喜悦又似怅然,“其实,真正的琴音亦是利刃,对人心致以掠夺侵犯,使你归顺降服,昭仪之琴音便有某种暗伏的霸气。”
我抬眼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李义府,他身着青衣,面容清秀,虽是跪伏,却显得优雅从容,虽竭力收敛,仍难掩他眉眼的轻狂犀利。
“吴人有烧桐爨者,汉代大儒蔡邕听到火烈声,便知是良材,请用它来制琴,果然有美音,而尾特别焦,故名焦尾。”李义府见我凝望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只有名琴,方能奏出绝世之音。昭仪琴艺虽高,却苦无名琴以助天籁之音。”
与聪明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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