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又不是,不舍又不是,人之通病。”我轻轻抖落一身落花,仰首望去,“这是桐树吧?”
“凤择桐而栖,梧待凤来仪。桐木亦可制琴,其声清越,悠然而响,古时名琴皆由桐木所制。”清远眸光清亮,怡然悠语,“皇后娘娘听琴已有数月,仍不厌烦么?”
近来,我不批奏疏,不见朝臣,不阅书卷,只听琴。
“厌烦?我以为,这是凡人才有的情绪。大师立于尘世之外,竟会说出如此话来。”我双眉微蹙,不忘讥讽,“哦,我忘了,大师如今已是法门寺高僧,深得陛下喜爱,自然也免不了顾念这些凡尘俗物。”
“我若不如此做,又怎会有机会入宫与娘娘相见呢?贫僧近来学得一则禅,说一个僧人打坐,却总觉有一只蜘蛛在骚扰他,于是他坐立不安,无法入定。”清远迎着我的目光,双眸亮如晨曦,“禅师告之妙法,若下次蜘蛛再扰,便用笔做一个记号。后来蜘蛛果然再来,那僧人便画了。事后,他发觉自己的腹部上有一个记号。”
“魔障缘于自己。”我抚额微笑,
“娘娘以为不批奏疏,不见朝臣,不阅书卷,只听琴,陛下便会安心么?”清远踏前一步,俯首在我耳边低语,温热气息随即倾袭而来。
我心念一动,随即攥紧了腰间的缠丝衣带:“放肆。”
“娘娘,佛家有云:大痛时,亦要淡然而笑。”清远衣袂轻举,意态悠然肆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每一个听琴的女子,都曾是佳人。但娘娘你,却是一方玄铁琴上最高寒、最尖锐的那根弦。”
“即使是弦,也会有疲累断裂的一日吧?”我低头轻叹,声调惘然,“兴许明日我回并州去了,在我与母亲住过的小院里重新种上白梅,粗茶淡饭,足不出户,潜心读经。”
“皇后娘娘过不了如此平庸的日子。”清远摇头,“你的命与淡泊相背,你从不是个安份的人,我前日方才为你卜了一卦,富贵不能言,预示你的运数才正要开始。”
我略感诧异,却亦只是轻笑以对。
远处树影婆娑,隐约可见林锦疾步而入,她来得仓促,话语说得断断续续:“皇后,……皇后娘娘,上官仪今日觐见陛下,他们一谈便是数个时辰,似在商议废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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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废后之事?!我身形不动,淡漠地问道:“他们?还有何人?”
林锦仓促地说道:“还有几个陛下的心腹大臣……还有王内侍监!
我心中明白,此时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
我望了望林锦担忧的脸,转而看向清远,疏淡地问:“大师,我该怕么?”
清远临水独立,穆如清风:“世事凶险,皆为常情。不迂腐不沉迷,不沽名不钓誉,不对人生人情真相的体察而愤世嫉俗,自然亦无所惧……”
他的话未说完,我已静静地拂袖而去。
曲径深深,清风徐来,有竹的清香。侧头一瞥,见竹色凉翠欲滴,绿意幽沉。
两仪殿内人声隐隐,烛火微薄明灭,麟香四溢,似要染人衣襟。
“皇后驾到……”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坐于首座上的李治身躯似轻轻一颤,立于下座的上官仪亦是仓皇行礼,一旁李治的心腹之臣随即也跪了一地。
“这几日,天气转凉了,陛下要记得加衣。”望着这群呆若木鸡的男人,我心中窃笑。举步上前,我与李治相对无言,春风细缓,卷过一些轻尘往事,长久的沉默,令我有些不惯,我仍是如往常一般说道,“呵,如今臣妾说这话,连自己也觉多余。陛下,早已不再需要我来叮嘱加衣了。”
“朕……”李治一怔,讷讷不能成言。
我眸光一转,看向立在一旁的王伏胜:“内侍监,你在此做什么?”
王伏胜铁青着脸,望了李治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皇后行厌胜之术!贞观末年,长安城内妖气纵横,术士集结,借祈福占卜的名义大行不义,先帝遂下旨明令禁止厌胜,并列入唐律,持续至今。如今皇后行此大逆之事,莫非陛下认为大唐法律只对平民,对皇后就便可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么?!”
厌胜,依大唐律法,属于十恶不赦的重罪,无论是谁,若担得此罪,也是必死无疑,前王皇后便是因为这个罪名而丢了后位,我又岂能不知?
我环顾四周,安然一笑:“臣妾近来噩梦缠身、忧虑难遣,几个御医都无法医治,我便奏请陛下,从法门寺中寻来一个高僧,一为祛魔,二来为了听听久违的梵音,这事陛下是知道的,也是准了的。清远是陛下赞许而特令恩赐的高僧,陛下亦喜听他抚琴说禅,如今我召他入宫,却成了大行厌胜之术,罪不容诛了?”
“这……”李治被我说得一时语塞。
我轻拨衣袖,似笑非笑看向李治:“陛下乃天子,若想废我,易如反掌,何苦随手拈来这可笑的罪名?”
王伏胜神色微变:“娘娘不必狡辩。你可知如今流行于长安市井的……”
“你指的可是这首么?自我得知有这首诗后,我便知今日早晚会来。”我由袖中拿出一纸书,全然不顾王伏胜苍白的脸色,只漫不经心道,“只是我没想到竟会如此劳师动众。我武照只是一个平凡女子,侥幸得了后位,心中已是惶恐不安。我的废立,不过陛下轻轻一句话,何必劳驾众多老臣陪驾?”我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其实,我早已备好了行囊,只等着陛下的一句话,我便可安稳还乡,在并州守着我那几亩薄田,过着清贫日子。只是诸位非要将废后扯为国事,要为我出宫找个罪名,那我必要理论,臣妾不愿留个骂名!”我眸光一厉,轻斥一声,“王伏胜!”
正文 我不要只是皇后!
王伏胜面色发青:“在……”
我双眉轻扬,平缓地问道:“我平日待你如何?”
王伏胜怔怔答道:“皇后娘娘待我很好。”
我轻轻一笑:“很好我不敢说,但我自问从未亏待于你。而你,又为何要以冤相报,以仇相答?”
王伏胜额上已有冷汗:“我不明皇后之意……”
我闻言,侧头轻唤道:“你不明?陆行。”
一个年轻内侍入内,他低着头行礼,不敢看在场众人。
王伏胜一见陆行,立时汗如雨下。
我斜睨了他一眼,平静地道:“陆行,你将你所知道的说给陛下听。”
陆行有些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道:“陛下,这诗是内侍监命人写的,后来他又使人将诗流出宫外,在民间广为传诵。而写这诗的人也是内侍,此事过后,内侍监便秘密将他送出宫去,再也没人见过他。”
李治面色铁青,转而怒视王伏胜:“王伏胜,他说的是否属实?”
王伏胜木然,跪地低头不语。
“这不可能……”李治刹那间满脸阴云,他森然走近王伏胜,咄咄逼人地问,“王伏胜,你说!”
一旁的上官仪与众大臣到了此刻,亦只是面面相觑,却不作声。
王伏胜面上已是血色全无,匍匐着爬到李治脚下,他拉住李治的袍角,几欲口吃:“陛,陛下恕罪!我一时糊涂!饶命!陛下开恩!”
李治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愈发显得阴险可怖,有着咬牙切齿的狰狞,他大喝一声:“来人,将王伏胜拉出去!”
“陛,陛下!”王伏胜叫声惨然短促,似已有一把刀压着他脖子,令他无法出声。
我静静地立着,凝视王伏胜涣散的眼神,竟起了兔死狐悲之念,觉得他也怪可怜的。
而李治背着手,他的眼神很冷,无动于衷地直望着窗外。
这王伏胜潜伏在我身边数年了,若没有人指使,他如何能做出此事?我已是皇后,一国之母,天下何人敢问责于我?所以王伏胜的主子只可能是一人,而如今他的主子却弃他如履,没有一丝怜惜。
此情此景虽在情理之中,想来却仍是使人不寒而栗。
帝王啊,真是信不得啊!
我露出一丝悠然笑意,无半点失态,转而问上官仪:“上官仪,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回皇后娘娘,这,这只是臣新近作的一篇文章而已……”上官仪望了李治一眼,李治却别过脸去。
“我早闻上官仪文采风流,其词绮错婉媚,号称‘上官体’。一首《入朝洛堤步月》更是雍容雅淡,音韵清朗:‘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确是极美。”我唇角缓缓牵出一线笑意,徐徐道,“我早想亲眼见识你的非凡文采,不想今日果真有此荣幸,使我领略拜读一下你的新作。”我也不待上官仪回答,长袖轻甩,便将案上的诏书拿起。
许是春风湿润,墨迹竟未干,淡淡地沾上我的指尖,我低头细看,诏书上的凌厉文字似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果是废后诏书。
幸而此时这诏书只是草拟。按大唐律法,诏书由中书省官员或皇帝指定之人起草,再由门下省审核,而后誊抄一份,盖上玉玺方可生效。而如今我手中这份诏书,仍只是一纸空文,不具任何威胁。
“陛下果真要废我?按照唐律,就算庶民休妻,也需身犯‘七出’之条,何况皇后的废立。我与陛下相识多年,做夫妻亦有十数年,我自认恪守妇德,谦让礼待,且为陛下诞下四子,”我望着李治,不由自主地微笑,只是眸中雾气徐徐扩散,“当然,我这个皇后是否得体,自己无权断言,仍要由陛下裁断。倘若陛下是对臣妾干预朝事而不满,但那是因为臣妾除了作为皇后,亦是朝中之臣,论纲议政是我的责任,更是一个称职皇后的责任。倘若陛下是借此而令我对政事缄口不言,臣妾领命便是。若陛下仍有担忧,就请在此刻立即下废后诏书吧!”
“朕……”李治仍是无语,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我看不清晰。
“我也可称做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只是我这拟的诏书墨迹未干,皇后娘娘便到了,此等神乎其技,令人叹服。我上官仪浮沉宦海十数年,皆仕途畅通,虽是我自身寒窗数年,最重要的是得益予我大唐政体康健,识得真英雄。”李治不发一言,一旁的上官仪却镇定地开口了,“我自命文采不凡,始终认为这天下无数俊杰才子,能与我相匹者凤毛麟角,所以我极少去钦佩敬重何人。而如今,就在此时,我不得不垂首服输。皇后,我敬佩您,从心底钦佩您。看似中庸、平和、温婉,却有着男人的智慧与狠劲,圆滑、世故却又冷漠。巾帼不让须眉,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棋差一着啊,我自叹弗如。”
“上官宰相不止文采非凡,更是舌灿莲花,使人不得不信服。只是巾帼哪里斗得过须眉?纵观古今,所谓一两个女中豪杰,只不过是男人们为了满足宽容大度的胸襟而说的体面话。”我低低一叹,悠长而无奈,“我武照能有今日,皆是运气。先有先帝宽容,又得陛下宠爱,我又何德何能称得上什么豪杰?真要说起来,并无半点值得炫耀,庆幸倒是有几分。我一介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能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有个真心宠爱我的丈夫,有几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哪怕是粗茶淡饭,我亦很欢喜。如今陛下要废我,我亦毫无怨言,只是我服侍陛下十数年,如今要走,心中确是有些割舍不下……陛下……”我已是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双膝一软,便跪在李治面前。
春风缓送,斜晖投下雕花窗棂的暗影,落日西沉,褪尽浮华,暮色静寂。
殿中烛火轻摆,似有黑影自半空间飘然飞下,落于我眉间。
李治亲手将我扶起,他原本憔悴的脸色愈发苍白,睁大的眸中隐隐泛着悔意,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媚娘,此事非朕之意,皆是上官仪教我……”
一旁双眸了无神采的上官仪,已等同笼中困兽,再不能挣扎,荧荧烛火映着他一身素袍,似染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暖意,显得如此悲壮而无奈。
我在李治怀中淡漠地笑了。
我是欣赏上官仪的,只是命运使我们成了敌人。这个世界上要是有真正的敌人,那这个敌人是幸运的。能成你敌人的人,是最懂得你的人,因为他远比知已更懂得欣赏你的好处,因为懂得,所以为敌。
上官仪恃才傲物,却又不识时务,心思中全无阴霾,如桃源中不知魏晋的世外人。太过于天真,这也是一种傻气,傻气到了华丽。
螳臂当车,贻笑身前后世名,是为罪。
不日,许敬宗便请旨上表,以上官仪、王伏胜曾事废太子忠为由,指三人暗中勾结谋逆作乱,按律处斩。一箭双雕,上官仪伏诛,废太子李忠的威胁也彻底解除了。
李治对此毫无异议,此时,我却为上官仪心酸。
所谓的君恩如海、圣眷正浓,原来不过是笑话一场。沁凉春风吹酒醒,只剩彻心入骨的寒。
我倚窗而立,天色愈发暗了,昏黄的光极易使人陷入陈年的记忆。恍惚间,有雨猝然而至,轻击窗棂,打落于身,簌簌回响。刺骨的夜风,拂过我的脸,荡向浓黑的夜幕。
皇后!
我只是皇后!
即便我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仍是个女人!我的一切权力和尊荣均来自于皇帝,我的生死荣辱也不过在李治一念之间!在这无上的皇权之前,我仍是处在了下端!
杀伐决断一任于心的称心快意,一旦接触,便是步步见血,从此深陷,再也不能回头。
长夜灯下枯坐,恍惚迷离中,东方已白。
朝日金辉,殿宇宏广深远,远处似有雄鹰展翅,御风而行。
我步出殿门,垂下目光,恰见庭前池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个女子寂寥的身影。
苍白素颜,凌乱长发,神情惨淡,似是对人间的一切都了无兴趣。
只是她温和的眸中却涌动着一股杀气,明锐如薄刃,却分外地邪媚好看,似有一只睡在皮囊中的兽,露出利爪与獠牙,迅猛地撕开束缚,咆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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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清辉如水,幽馨香浅浅烧着,缕缕淡烟袅袅散开。
弘儿伏案读书,神情专注,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摇头晃脑,手中狼毫在纸上轻点勾画。
我静静立于一旁,执袖亲自研墨,凝目望着他。
“母后。儿臣在读《春秋》,其中有载楚世子商臣弑其君之事。”弘儿抬头唤我,浓密的长睫扑闪扑闪,“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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