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我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身在帝王家,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希望。”
“母后,”太后上前拉住我的手,仓皇的神色如一只被丢弃的小猫:,“母后,我最后问您一次,薛绍是不是一定要死?”
“人生无常,只能说你与薛绍没有缘分。”我的眼前似染了一层薄灰,看不分明,“我会为你令择良人。”
“令择良人?母后,您真是个可怕的人!您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太后!”太平望定我,“倘若做您的女儿就意味着无血无泪,永生抛弃希望,那我宁愿不做您的女儿!”
我心中一悸,只觉就要失去这个女儿。我仿佛于虚空中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天真人儿,摇晃着柔软的小小身躯,叫嚷着扑到我的怀中:“母后,母后,我最爱您了,母后!”我心底仍存着残念,无论如何太平如何恼我,我她依旧是他唯一的母亲,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太平!”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她却逃也似的松开手。
太平一脸缱倦容光,眸光凄凉、萧索,她掌心托着大婚当日我赠予她的玉佩。玉佩缓慢地从她手中滑落,无声无息,义无反顾,冷若冰霜,果断而绝情地轻轻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好似一声绝望的尖叫:“母后,我不会原谅您!永远也不会!”她回身迅即地奔出了大殿,那落寞的身影似是夜色里孑然一身的负伤孤鸟。
若非生在帝王家,她会是个简单而幸福的人吧。
虽早看遍了岁月变迁的浮华,已有一颗深沉不动的心,只是此时我忽生沧桑之感。
终于,连这最后一个女儿也失去了。
华灯璀璨,光烛彻殿,明艳非凡,我却如萎竭的枯叶,无力地陷落在金衣凤冠中。
“太后,这……”上官婉儿望着一桌几乎未动的菜肴,犹豫地望着我。
我敛容整裳,徐徐坐下,举箸夹了块糖藕放在口中——苦涩难当。
窗外残月低悬,月光极冷,落在身上如沐幽霜。
龙涎香依然幽幽燃着,寂寞地在空荡的殿中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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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好天,碧空如洗,阳光灿若流金。熏风微动,是狩猎的好日子。
我窄袖长靴,一身轻便的骑射装扮。
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莫名地想起了母亲的追风宝马。轻轻踩着马镫,我正要翻身上马。
“媚娘……”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似温柔的呢喃。
我倏然回头。
浮金般的阳光映出他伟岸笔直的身姿,沉静如山,金冠束发,青色丝缎锦袍,端凝的威仪。
我微觉恍惚。
是阿真,他回来了。在我大肆屠杀李唐宗室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几乎要忘记了,他是李元吉的儿子——李承忠。
他,亦是李唐宗室。
我的心愈发沉重,却仍残留一丝希望,抬眸问他:“怎么来了?”
“为求你放手而来。”阿真亦不避讳。
“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似随意地说道,“你忘了太宗皇帝是如何对你的父亲么?”
“我永生难忘。”阿真悠然一笑,“但我更忘不了,我亦是李唐宗室。”
“为了这个,你不惜与我为敌?”我的心中现出一丝怅然。
阿真摇头:“不,我只是求你放手。”
“求我放手?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放手?”我冷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弑父杀女,放逐自己的亲生儿子,诛杀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夫君……”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是一个险些被母亲遗弃的可怜女儿,一个不甘任人欺凌的倔强女人,一个对人世绝望的哀愁女人……”阿真轻轻执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心,“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就只有一种,那就是我爱的女人。”
我呆立无语。
阿真的眼眸清亮,清俊无俦,如此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识想要避开。
在左右侍卫惊诧的目光中,他俯首吻上我的唇。
他唇上的温暖、柔软,依然当日,第一次懵懂的心动。从此多少个暗夜,忆起那灵犀一点的爱怜,仍会黯然垂泪。
这一瞬,我的心软弱如幼童。对我而言,温暖与幸福一直如同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但此刻,我第一次感到它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得。
若真得到了,那又如何?得到了,便唯恐它失去,亦怕它不能永远。而永远,太遥远了……
震天的号角声轰然响起。
“射猎开始了……”我如梦初醒,轻轻推开他,“你陪我吧。”
“好。”阿真含笑将我扶上马,眸中如有流泉轻泻。
四蹄翻飞,马匹迅疾如电,践草踏荆,耳边一时风声大作,声势滔天,交错紊乱。衣袂簌簌翻飞,树林深处,古树苍天,遮天蔽日。
偶尔几束阳光沿隙照下,灿亮的光,映得一切皆无所遁形,萦萦绕绕之间,细小的尘埃轻漫飞舞。
有只灰狼已被侍卫逼得困于树丛间,它仰首咆哮,目眦欲裂,那是令人绝望的恨与惊。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追随着前方树丛中的那一角青色衣影。
我静静地引箭搭弦,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
指尖微颤,一支狼牙白翎箭,竟这样沉。
心中仿佛燃着两团火,如古琴上的音弦,相激相和,相煎相斗,相厮相杀、相纠相缠,永不可融,直拼得五内俱焚。一股无法宣泄而强烈至极的抑郁之气在躁动,徘徊不前。
我心中异动,悄移半寸,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倏然挣脱束缚,咆哮而出,痛快淋漓。
眼看着翎箭便要擦过阿真的肩膀,没入他身后的树干,那伟岸的身形却忽然动了。他迅即地转身朝右移动,宽厚的胸膛便直直迎上了箭锋。
翎箭没入,血溅花飞,心魂俱碎,天地骤然为之色变。
“媚娘,原谅我,我是个懦弱的人……”阿真缓缓倒地,他虚弱地笑道,“但我是李唐宗室,这是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俯身紧拥着他,瞬时有了错觉,思绪飘离游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
首发
正文 称帝是我武瞾最大的功绩
“若有来生,我……”阿真仍在说着,他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从不屑企求来世……”
道旁香樟的微淡气息沉沉而来,仿佛要穿透记忆中那唯一的一丝真切,我仍紧搂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那么,答应我,我死后,将我的骸骨送回并州……”阿真无奈的轻浅叹息,“我在那里等着你……”
最后一丝余晖,在他的眸中渐渐黯淡,而后碎裂。飞花溅玉一般四散开来,安祥一如入眠。
有一片枯叶飘落在他肩头,宛若侵犯了无瑕的美玉,我轻轻伸手帮他拂去。
心底明白,有一种美好从不属于我,它是名贵的瓷,碎了,便没有任何价值。
血染满身,两袖空空,眸中轻泛雾气,脸颊微湿。
这是,泪?泪,我竟还有泪……
眷恋情深只如过眼云烟,蚀骨温柔再不现于人前,颈项缠绵亦是烟消云散。
为了终极的**,失掉了手里的幸福。
是痴?是傻?亦或这就是抗争的代价,无从躲避?
一缕冰凉的风,一双手留有的余温。
世情若冰,我心似铁。
夜风凛冽,杀气如霜,利刃银光,卷马长嘶,铁蹄铿锵。
韩王李元嘉灭门
鲁王李灵夔三孙存
霍王李元轨灭门
舒王李元名灭门
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李元庆之子广汉郡公李谧灭门
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颖幸存一子
故滕王李元婴有子六人,皆灭门
故郑王李元懿幸存二子
越王李贞灭门
纪王李慎皆灭门
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李愔之子广都郡王李畴灭门,承嗣的蜀王李鹈
故曹王李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灭门,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
千里追杀,灭门屠城,所破千余家,血流成河。
被控谋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开除出宗籍,改姓为虺,以庶人之礼下葬。看到子孙如此受辱,李唐王朝已入土的三位帝王倘若泉下有知,亦是死不瞑目吧?
我只是冷眼看着,连一丝怜悯也无。
“太后,越王既破,张光辅率军入城,纵兵滥杀以邀功请赏,株连六七百家,还有五千多人要藉没为奴。”狄仁杰静静地跪伏案前,“请太后哀怜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免他们苦难。”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如今来求情,似乎迟了些。”
“并不迟。只要太后特赦令一下,豫州的百姓便可得救了。”狄仁杰缓缓地说着,嘴角带着沉静温和的微笑,仍是那般淡漠谦恭。
“你以为我会在这时放手么?”我徐徐走近,微微垂首,像狡猾的猎人捕获了狐狸,正得意地炫耀给他人听,“他们从我手上夺去的,我要统统拿回来。”
";嗯,这才似你。”狄仁杰低低一叹,“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璎珞珠垂缕悠悠在我颈上摆动着,垂影一下下掠过狄仁杰的脸庞,我深深凝视着他,嘲然一笑:“好,我下特赦令。只是你,将因此而获罪,你可愿意?”
狄仁杰没有一丝犹豫:“臣愿意。”
我站直身躯,居高临下俯看着他:“你倒真舍得……”
“朝堂之上熙攘来去,风波之中颠沛起伏,皆是常事,实不足惜。”狄仁杰轻巧地回答,“太后乃人中龙凤,不爱身而爱百姓,自不会弃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亦不会任由忠良之臣陨落。”
在猝不及防的柔软时刻被他看破,我的心中突然蒙上严霜,甚至开始怨恨起狄仁杰的淡漠沉着。他不动声色,不曲意逢迎,似乎永是无拘无束、无思无虑的坦荡。
但凡是一国之君,皆不喜无法驾驭的人。任你英雄盖世,都应臣服在我的脚下,恭谨地迎合我的喜怒。
即使是狄仁杰——母亲唯一的弟子,他也要臣服于我,对我唯命是从,而不是平静地旁观,冷漠地将我看透。
但大唐如今方才血洗,确是需要如狄仁杰这般仁心侠骨的清流来重塑。只是我暂时不想见他,怕见他洞悉一切后的怜悯笑容。
心念电转,我依稀有了眉目,平稳地说道:“将狄仁杰贬逐,降为复州刺史。”
“臣谢太后恩典。”狄仁杰拜伏谢恩,而后他仰首轻笑,“臣相信,臣与娘娘,很快便有重见之日。”他这一笑,宛若光华内敛的宝剑悠然出鞘,将前尘往事一吐而尽,他的光芒再无遮掩。
我微感眩晕,瞬时竟觉被这笑容所灼,又似被他眸中精芒所伤,气息顿促。
狄仁杰这话说得颇为放肆,我心中却无一丝不快。
罢了,只应他是狄仁杰,有稍微狂傲的资本。他不愧为人杰,困顿至此,仍可轻松自如,坦然以对。
相知相得,世事如棋,风云变换,如今短暂的背道而驰虽已是难免,但总有一人,我可视为此生唯一知己,我亦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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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年,洛阳宫乾元殿灰飞烟灭,在原址上建起了万象神宫。
斗栱飞阙,重殿叠起,幽深如海,当中的万象神宫最为壮丽,一点光芒,明亮如金。
宫殿雕金饰玉,极尽奢华,共分三层,高二百九十四尺,摈弃了惯有的五室九室制,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圆下方,八窗四达的形制。中层为八角形,边缘饰麒麟连珠纹,上立重檐,雕饰着九条金龙。最上层为祭天之所。而宝顶是一只高达丈余的黄金凤凰,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强悍姿态,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飞去,它冷冷地俯瞰世人,静静地镶于皇城之巅,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中心。
“如何,贫僧为太后所修建的万象神宫,太后可满意?”身后有人伸臂轻轻环住我的腰,“喜欢么?”
我微微仰首,初阳微明,映着他优美的轮廓,纯白僧袍,宽大的长袖轻覆着手背,修长如玉的手指悠搭在我腰上。
“如何,喜欢么?”清远的声音温润如玉,隐含一分笑意,他垂首吻着我的鬓发,“为何不回答?”
他很了解我的喜好,这万象神宫,无一处不得我心,看得出,他确费了不少心力。
“我很喜欢。”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要你。”他轻轻说道,眸中星芒点点,他并非桃源中不知魏晋的世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而乐,只向往桃园的静谧与安宁。
他有着俗世里最耀眼的光芒,那便是野心。
一个僧人,竟妄想得到太后,如此的出言不逊、胆大妄为,我却没有半分恼意,玩味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可以封你为白马寺主持,亦可赐你数名如花美眷。”
“媚娘,你可记得感业寺最初一遇?”清远笑得如天边的流云,“香霭撩人,氤氲水雾,玉肌乍露,无气不馥……”
“唉……我到底是老了……”凄苦女尼,跌落尘埃,狼狈不堪,唯有清泉可洗涤,而他纤尘白衣,高高在上……迷蒙的记忆如蜻蜓点水,自我心湖层层漾开。
清远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眼:“那时你娇艳无双的容颜一直留在我心底,而今,当再次看见你时,亦是别有光彩。岁月停驻了最好的光阴在你脸上,你不会老去,这是一种天赋的容光……”
“呵呵……”我曼声笑道,“你可知为何宫中的人皆苍老得慢些?因为早已没了心,没了喜怒哀乐,连皱纹都生得少了,所以面上便没有了雕琢与沧桑的痕迹……”
“那么,太后,贫僧要的赏赐……”清远侧头望着我,轻甩衣袖,神姿清雅,风仪无双。
我掩口轻讥:“佛家说,四大皆空,大师如此纠结名利,倒也真不怕污了身上这纯白僧袍。”
“四大皆空,在贫僧眼里,那便是空。”清远笑得狂傲。
对于他的放肆,我淡然以对:“待我大飨万象神宫后,再来答复你。”
垂拱五年正月,我大飨万象神宫,接受群臣朝贺,身披大裘冕,戴通天冠,附蝉十二首,加珠翠、金博山,执镇圭行初献之礼。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
先祭祀昊天上帝,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圣,而后来到神皇父亲魏国先王武士彟的灵前祭拜,最后才是到五方帝座。
礼毕,我登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并于次日布政于明堂,颁九条政令训诫百官。
朝臣心中自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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