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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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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揍出来?”

陈文德在枕上扭脸看她,屋子里只在窗台上燃了一盏小油灯,一点微光依稀照出了他的轮廓,然而隐去了他的花白头发。于是他在此刻便显得特别年轻,连眼睛都是湿润润的黑白分明。对着茉喜抿嘴笑了,他笑得甜蜜羞涩,也像个大男孩子。

茉喜也侧脸望着他,恍惚中把世间一切都忘到了身后,像第一次看到万嘉桂时那样,她的心在腔子里轻快地跳动,气血微微地上涌,涌出了她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老太爷。”她轻声说了话,气息有点乱,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戏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双眼皮。”

陈文德缓缓地一眨眼睛,向她展示了自己那一道内双眼皮的痕迹,“看上我了?”

茉喜嗤之以鼻地扭头一笑,笑过之后重新转向陈文德,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老陈,这一次咱们隐姓埋名地逃了,就算是重生一场。你往后不许再疯疯癫癫地胡闹,要好好地跟我过日子。记住没有?”

陈文德依旧美滋滋地对着她抿嘴笑,不是个认真领教的模样。于是茉喜顿了顿,正色继续说道:“我从小没有爹娘,虽说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长大了会嫁人,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一个家。那时候我喜欢万嘉桂,只是喜欢他那个人,没想过家的事情;后来跟了你,也是怕了你,又逃不掉,只好跟着你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但是现在,老陈,你听着,我想和你成家,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她欠身探头直视了陈文德的眼睛,“别傻笑,听懂了就点头!”

陈文德收敛笑容,果真仰面朝天地对着茉喜点了头,“我懂。茉喜,我都懂。”

然后他闭了眼睛,低声说道:“茉喜,我十几岁扛枪吃粮,到如今活了小半辈子,只干了这一件事,也只会干这一件事。现在让我真丢了军队一个人走,我心里发虚,我也害怕。”

茉喜抬手抚摸了他的面孔,“别怕,老陈,有我呢。我比你小了十七八岁,身体也好,胆子也大,心也宽。谁完了我也不能完,别说你有钱,你没钱我也能给你找来饭吃!”

陈文德沉默着盯了茉喜,盯了良久,最后他蹙起两道浓眉,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水光。嘴角颤动着向下撇了,出乎茉喜意料地,他竟是露出了一点隐隐的哭相。

“等我老了,你不能不要我。”他委委屈屈地出了声,声音带着哭腔。

茉喜没有笑,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放心,永远要你。”

陈文德蹙出了眉心的深刻纹路,鼻孔翕动着,他仿佛随时都要哽咽,“我老了,过时了,天下大事,没我的份了。钱,地盘,都没我的份了。”

茉喜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了他的短发,用温柔的声音说话:“有你的份,也没见你活成什么好样子。成天破衣烂衫地到处跑,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像个要饭的似的,丢人现眼。”

陈文德翻身面对了茉喜,把脸贴上了她的胸脯。一秒钟之后他抬起手,飞快地解开了茉喜的上衣纽扣,然后重新把脸埋到了她怀里。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他摇晃着脑袋,将潮湿的眼睛在茉喜胸前用力蹭了蹭。

茉喜搂着陈文德睡了一夜,一夜过后,陈文德恢复了常态。双手叉腰站在风里,他继续上看天下看地,又暗暗地琢磨:“小武走到哪儿了?”

小武走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是没音信。茉喜心里有些打鼓,背地里问陈文德:“他不会是带着钱跑了吧?”

陈文德不大相信小武能够对自己上演一出卷包会。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他的品性,他早考察试探过许多次,若非知道他是个靠得住的,他当初也不敢让他像个大丫头似的看守茉喜。茉喜这小娘们儿天生一段风流态度,相貌风流,心也挺风流,陈文德爱她不假,但日后会不会被她戴上一顶绿帽子,他自己也一直是很存疑。

至于没音信,其实倒也正常。他所在的这个小山村,几乎就是与世隔绝,邮局是绝不会有,而小武这一趟是单枪匹马地走长路,身边也没有保镖之流可以提早一步回来送信——他算计好了,他那笔财产,换成大洋会是颇有分量,所以他不要大洋,只要英镑美元。外国钞票轻飘飘的,然而比什么都值钱。而别说小武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就算他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皮箱钞票也绝累不着他。

他相信小武,也相信茉喜,除了这二位,他谁也不信。他怕小武的随从会起异心图财害命,所以让小武千里走单骑。不起眼的小武带着个不起眼的箱子,只要小武本人够聪明,那走到天边去也没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他的义子兼家奴武治平,也是这么想的。

小武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坐在一家小客栈的冷硬床上。这家客栈位于山西境内,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一只风尘仆仆的旧皮箱立在墙角,和小武的学生装配了套,让他看起来正是一个寒素的、而又读过几天洋书、有点小见识的穷学生。对于这样的穷学生,骗子偷儿都是懒得光顾的,如陈文德所料,他这个模样,的确是让他安全得很。

一双眼睛盯着那只旧皮箱,他知道那里头的钱够他吃一辈子安稳饭——一辈子都吃不完,还能留下几口给儿孙,如果他有儿孙的话。

所以他就很犹豫,不知道自己是逃之夭夭另起炉灶,还是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小山沟里,继续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

其实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倒是没什么的,陈文德毕竟把他养育成了人,对他也绝对不算坏。可是,陈文德不该弄回来个茉喜当老婆。

小武现在有点看不得茉喜。不是说她变丑了,也不是说她性情坏讨人厌,他看不得茉喜,只因为茉喜是陈文德的,没有他的份。

喜欢得要命,而又绝对得不到,世间还有比这更严酷的刑吗?他又是绝不能和陈文德抢女人的——抢不过,也不敢抢、不能抢。

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那只皮箱,他决定还是带着钱回去,成全那一对男女。

但是,他要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祈祷,祈祷枪炮有眼,让陈文德痛快地死。他不死,他就要给他当一辈子义子;他老了,他还要像个真正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没完没了,无止无休,定要耗尽他的一生光阴才罢!

养育之恩大过天,所以陈文德只有死,他才能得解脱。

第二十六章 陈文德!

当第三道催战的军令发下来时,万嘉桂避无可避,不得不对着陈文德开了火。

出发去前线督战之前,他去见了凤瑶,告诉凤瑶:“你安生地在这里等着吧,我心里有数。陈文德一打白旗,不管别的队伍怎么样,我一定会先接受他们的投降。只要他带着茉喜一进我的地盘,我就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凤瑶听了这话,想了想,随即却是请求道:“我……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去?”

万嘉桂一皱眉毛,随即很坚决地摇了头,“你不要去,危险。”

凤瑶慢慢地低声说道:“我知道,我是女子,跟着你走,会有诸多不便,但是……但是我悄悄地跟着你走,到了前线,也只躲在屋子里不露面,你权当没有我这个人就好。你不是说这回陈文德是无路可逃了吗?那么,我想等茉喜回来时,能够有个人陪陪她,安慰她。”

说到这里,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把小熙也带上。无论如何,她见了孩子,一定是会高兴的!”

这个念头一生,她的脑子随之活络了,“还要给她预备几套衣服,打仗的地方,一定不会卫生,现在天气又转暖了——你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去给她制衣服,应该还来得及吧?”

万嘉桂沉默了片刻,末了对着凤瑶一抬头,“等把这一仗打完,你的孝也满了,我们就回天津举行婚礼吧。”

凤瑶下意识地扭开了脸,“你应该娶茉喜。”

万嘉桂苦笑了一下,“凤瑶,我的心思,你不该不知道。如果茉喜愿意跟着我,我会给她一个名分,也会好好地照顾她和小熙。但是娶妻,我只娶你。”

凤瑶垂下眼帘,这一年她瘦了,端丽的白脸尖了下巴,显出几分轻轻巧巧的秀气。

仿佛很艰难似的,她低声开了口,“万大哥,我总觉得,男女之情固然珍贵,但世间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既然称得上一个‘情’字,便都是可爱惜的。你我虽然当初定的是娃娃亲,但自从见了面之后,我们——”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显然是有些难为情,眼中泛起了一点泪光,她扭头望向了窗外,“你的情意,我全知晓;可茉喜对我的情分,我又怎么能就这样一笔勾销?我不知道她是自愿留在那姓陈的身边,还是受了胁迫、不敢不留。但在见到茉喜之前,请原谅我,不能给你答案。”

在万嘉桂耳中,凤瑶说什么都是有理有节的,都让他不能不从。至于茉喜——他如今越来越糊涂了,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爱过她,一年不见,他几乎记不清了她的面目。他仿佛只有在见到茉喜、而茉喜又是极其美丽的时候,他才会动心;茉喜一走,他心里就没她了。

“你也应该尊重我的感情。”他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们相处已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能够看出个七八分。我的确是对茉喜负有责任,但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我有我的主意和选择,不能是你认为我应当怎样,我便怎样。还有,我不承认我欺凌逼迫了茉喜,那一夜的情形,我已经向你讲述过了不止一次,你或许要说茉喜是年少无知,但我当时酩酊大醉,并不比年少无知的茉喜清醒许多,你若说我是心存歹意蓄谋已久,恕我不能同意。”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凤瑶一眼,然后在转身离去之前,低声说道:“我会设法带上你和小熙。我知道你很想念她,她大概也很想念你。见了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有你和小熙在,大概双方都能自在一些。”

万嘉桂的兵已经在山上前线就位了,万嘉桂作为团长,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虽然不愿意去,但在军令的催逼下,也还是姗姗地迟来了。凤瑶抱着小熙,带着个粗手大脚的奶妈子,悄悄地跟着他也上了山。山是荒山,略一起风便是飞沙走石。凤瑶和奶妈子蜷缩在一辆运子弹的大马车里,车帘子放下来,她在暗中双手合十,向上帝与佛菩萨祈祷,让茉喜这次一定要回家来。茉喜一天不归,她的心悬在半空中,便一天不能落实地。这个样子的她,不要说去考虑婚姻大事,甚至连日子都过得恍恍惚惚、不成了日子。

三个团的人马,居高临下地包围了陈文德所在的小村庄——本来应该是四个团,守住四方的出口,然而那第四个团近日不甚驯服,并不肯听从孟师长的调动,留在驻地迟迟地不肯启程。孟师长调不动它,孟师长的上峰将军也调不动它,这第四个团装备精良,团长颇有陈文德第二的意思,仿佛是孟师长这棵树不够他依靠的,他要另攀新高枝去了。

这个缺口,孟师长让万嘉桂派了一队兵过去,马马虎虎地掩盖一番。然而陈文德的眼睛如同刀子一般,立刻就发现这个方向火力薄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暗暗地将残军重新布置了一番,他这天告诉茉喜:“你把头发给我剪了。”

茉喜一听就愣了,对着陈文德眨了半天大眼睛,而陈文德饶有耐心地又道:“头发剪了,衣服也换一换,你打扮成个小兵模样,从今天起昼夜跟着我——对了,还有个任务要给你,你收拾个包袱,包两套便装,你一套我一套,要素净一点的颜色。记住,都要男装。”

茉喜终于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我们还要乔装呀?再说小武还没回来呢,咱们要是走了,他上哪儿找咱们去啊?”

陈文德这些天一直不提小武,直到此刻听了茉喜的话,他才露出了本色。愁眉苦脸地对着茉喜一笑,他无精打采地说道:“照理说,他该回来了。”

茉喜心中一寒,直接问道:“死了?逃了?还是被军队拦在山外,进不来了?”

陈文德皱着眉毛摇了摇头,“不至于进不来,山上那帮人没搞封锁——这边儿山路太乱,他们封锁也封锁不过来。就算白天不好走,他夜里也能悄悄地摸回来。”

茉喜看着陈文德,陈文德不乱,于是她也不乱,只轻轻地埋怨道:“你还说他信得过呢,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陈文德的好处是心胸宽广,几乎偏于没心没肺,“手头不是还有点儿存货吗?上次给你预备的箱子还在屋里,把它拎上,也够咱们花一阵子的了!”

“花没了呢?”

“没了再说!老子聪明得很,不怕弄不到钱花!快去剪头发,剪完了就给我藏到屋里去,不要出来乱晃。我再等小武两天,两天之后他要是还不回来,那咱们就找机会跑!这仗是真没法打了,四面八方地一起架炮轰我,这是关门打狗嘛!”

茉喜横了他一眼,“不如当初咱们早点走,你亲自去太原拿钱!”

陈文德立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是亲自去了,钱庄的人就该看出我是真完蛋了。茉喜我告诉你,一个完了蛋的陈文德,从钱庄是拿不出一分钱的,只能留下一条命。”

“兴许小武的命就让人留下了呢!”

“应该不能。吃败仗和完蛋不是一码事,我吃败仗大概是天下皆知了,但是山西人未必知道我快完蛋。败军之将也是将,买卖人哪敢得罪军人?是吧?”

茉喜哑然无语,发现陈文德这人尽管看着疯疯癫癫,但心术是够用的,如果他再少疯癫一点,兴许还能更有出息,也不至于要吃这一场大败仗。不过老天有眼,他这样的人若是出息大发了,他治下的老百姓可就要受苦了。这个道理,连茉喜都明白。

不甚情愿地,茉喜剪了自己那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剪得还挺好,又有刘海又有鬓角,正是揽镜自照得意之时,陈文德进来了,先是看着她笑了半天,然后夺过她手中的剪子,咔嚓咔嚓给她添了几剪刀,把她头上那点俏皮模样剪了个精光。

茉喜万没想到他三下五除二地给自己剪了个马桶盖子,登时气得要叫,然而转念一想,她又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现在的确不是讲漂亮的时候,既然想要女扮男装,就得扮个彻底,否则弄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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