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未清……
习玉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这样的一个人,害怕的要死也要挡去她面前保护她,要她怎么去想象一旦他忘了自己是怎样的情景?要她怎么能将一切都冷静地归为他神智不清?念香正在渐渐改变,尽管她不愿意相信。他会在无意识中将以前所学的功夫显露出来,渐渐地说话也流利了。等他变得和常人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将自己忘记么?
她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念香熟睡的脸,他惊得几乎从她腿上翻下去,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狗,无措又委曲地看着她。习玉瞪了他半天,突然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实在没有来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念香捂住被掐红的脸,见她笑得天真可爱,不由莫明其妙。
现在好就行了,她想。无论他以后会不会忘记自己,可是每一个现在,却都是美好的。为了那个没有定数的未来就失去好心情,实在太不划算。
居生生揭开窗帘,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见江山万里茫茫,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山峦起伏,连绵无限,好似要延伸去大地的尽头,众人都觉得心旷神怡。大约是心情大好,居生生轻声唱起了曲子。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已故词人晏殊的《浣溪沙》,居生生曾是摇红坊的花魁,虽然文采有限,但这些风流名曲却是很会唱的。众人只觉她声音婉转,字字清脆,到底是花魁,歌声教人心也醉了。
习玉只是怔怔地,脑中不停念着“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两句。再去看念香,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敢说话。她心中一柔,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只觉满心的感慨,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念香的手,似有千言万语。
却说习玉一行离开了临泉,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十几日,途中也遇了一些没眼色的匪徒试图抢劫,更甚者还有不死心的武林中人偷袭,妄想偷得碧空剑诀,都被端木容慧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了。这一路快行,竟是半点事端也没起,连习玉都不得不承认,有端木容慧同行,果然一切方便。
到达洛阳当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城门前聚集了无数出城进城的人,闹哄哄地,一时半会还进不去。
居生生等的无聊,干脆从包袱里找出皇历乱翻,一面问习玉,“这是几月了?咱们出来了也有两个月了吧?”
习玉还没来的及算,端木容慧淡道:“十二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这许多人都是要进城过年办年货。”
居生生一翻皇历,果然是十二月二十八。她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习玉,“快过年啦!咱们也办年货好不好?”
习玉见她两眼亮晶晶地,知道自己就是不答应也不行,干脆点头,“好啊,待会进了城,咱们先找了客栈,然后出去买些年货。三十晚上向店家借个厨房,我一直想再尝一次你做的西湖醋鱼。”
居生生十五岁以前都是在摇红坊厨房打杂的小丫头,跟着大师父学了许多手艺。后来和习玉结拜以后,一时高兴,做了一桌子的酒菜。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习玉尝过她的手艺。居生生这个人,学什么都是半调子,偏偏什么都想学。虽然学作诗绘画等等雅致东西不行,做菜倒是极好,那一顿饭菜,连习玉这个尝惯了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都差点把舌头咬掉下来。这事后来成了居生生引以为豪的夸口。
居生生笑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西湖醋鱼,罢了,本小姐还有许多手艺没拿出来呢!今儿就让你尝个够!”
韩豫尘摇头笑了起来,“两位姑娘大约不知,端木兄在洛阳有别府。洛阳可是处于端木世家势力范围之内。既然大家都来了,怎么能不让他做东?我可不想跑去挤客栈,端木兄别府中的舒适,我至今还难忘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端木容慧,两人都想起当年那杯碧绿的酒。那也算他们相识的信物。
端木容慧笑了起来,他虽然平时都冷冰冰地,笑起来却非常温柔而且好看。他笑道:“莫非韩兄还打算像三年前那样,翻墙偷偷进我家酒库喝酒?”
两人大笑起来,韩豫尘对茫然的居生生他们解释道:“三年前,我来洛阳办事,路上丢了盘缠,饥肠辘辘。当夜刚好经过他别府,便想着进去找些东西填饱肚子。谁知他家厨房一点油星都没有,只有一地窖的好酒,当时我就想不好,来到一个酒鬼家了,晦气!正打算出去,就见到端木兄一个人坐在中庭喝酒,石桌上放了些下酒的菜。他见了我倒不惊奇,只点了点桌子,说了一句‘坐下吧,来者是客。陪我喝一杯。’于是我就过去了,那第一杯酒便是竹叶青。”
端木容慧说道:“你饥肠辘辘的声音,我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就想怎么一个高手落魄如此,谁知招了你来,居然一点也不客气,坐下就大吃大喝,将我珍藏的三壶竹叶青喝个精光。”
韩豫尘看向习玉,柔声道:“如何?大家一起去端木兄别府里过年吧。”
习玉倒是无所谓,她看了看居生生,她却想了半天,才道:“你家厨房一点油星也没有,估计也是不愿借人的了,难道我们要拿酒当作年夜饭?”
端木容慧勾起嘴角,轻道:“随君使用。”
第十七章
“啊!那里有我要的小猪肉!”
“诶,这里的菜比较新鲜!”
“还有獐子肉卖呢!我想想这个怎么做……”
居生生活力十足,来回于十几个摊位前,红色的身影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她身后跟着提了一大堆东西的韩豫尘,他好脾气地由着她乱跑乱买,倒是习玉有些看不惯,因为她和念香两人手上也已经提满了东西。
眼看居生生又抓了一把芦蒿,还买了两斤牛腰子肉,习玉终于忍不住叹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所有的摊子都买下来?我们不过吃一顿年夜饭而已!”
居生生得意地摇着手指,“你果然什么也不懂。我每样东西只买了一点点,做出来不过一小碟子罢了。那些做一大盆的,不过是庸人而已。”[·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韩豫尘好脾气地笑道:“生生姑娘说的是,菜色精致些,难免花样就多。只是再这样买下去,我们真的要雇马车才能回去了。”
居生生终于良心发现,回头看看他们三人满手都是东西,三个人,三双眼睛,傻傻地看着她,显然谁也不希望她再买下去了。她眨眨眼睛,甜美地笑了,“那好吧!先买这么多!”她拍拍手,轻松地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一块荷叶包着的里脊肉就砸去她头上,居生生大叫一声,委曲地回头,却见习玉还打算把手里的苋菜砸过来,“给我拿着!想偷懒?没门!”她冷冷说着。居生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习玉发火,她撅起嘴,可怜兮兮地抓起肉和菜。
韩豫尘这个好脾气先生立即柔声道:“给我吧,生生姑娘。下雪天路滑,你不会武功,提着东西很容易摔倒的。”
居生生立即毫不羞愧地把东西一股脑丢去韩豫尘身上。习玉叹道:“你太顺着她了,这丫头不吃点苦头不知道人家的辛苦。”
韩豫尘只是笑,并不在意。
端木容慧的别府建在洛阳城北,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出众,只是与别家清一色的青砖墙不同,他的宅子周围有一圈极高的围墙,全部刷成白色,看上去一尘不染。江湖人都私下传说端木容慧是个有洁癖的人,甚至连别人用过的碗筷也要砸碎了再不留府里,如此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别府里面一个佣人也没有,空荡荡地。可是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异常干净。居生生一进去就觉得冷,他府中无论是客房还是大堂,地上都铺着打磨得平整之极的黑色石头,墙上屋内甚少装饰,倒是小厅的墙上挂了不少宝剑武器。
习玉是习惯了富贵的日子,端木的别府虽然很大,却谈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清冷质朴来形容,这倒让她觉得新奇。不过想想端木容慧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且向来目下无尘,这样的风格或许更适合他。
他们在端木别府坐了一会,只觉远离喧嚣,安静之极。他在府中种了许多树木,时值冬天,上面积满了雪,叠玉一般。可以想象夏天是怎样一番碧绿景象。端木容慧进了府就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只让玉带吩咐他们一切随意。于是习玉他们就商量着去市集去买些年货,过个快活的年。
“听说端木他家里面有许多酒,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绍兴女儿红?用那个来做菜,再好不过了。”居生生在前面快步走着,轻盈地跃过一个小雪堆,欢快地说着。
韩豫尘笑道:“自然是有的,生生姑娘恐怕不知道,端木兄在江湖上颇有些怪名。一是因为他武艺超群,二来他与人交往不拘言笑,甚是难处,三就是因为他是个品酒的大家。洛阳别府地窖里,只有你没听过的酒,没有你找不到的。不要说绍兴女儿红,便是波斯那里的葡萄酒也有几个种类呢。”
居生生瞪圆了眼睛,“你是说那种颜色很红的,喝起来又酸又甜的酒么?那种希奇的东西他也有?”她还是在做花魁的时候,有一次应付高官才有幸尝了一口呢!端木这家伙,太奢侈了吧!
习玉淡道:“葡萄酒有什么希奇的?我看也未必有多好喝,倒不如竹叶青来的清冽动人。”
居生生回头对她做了个鬼脸,撅嘴道:“你是宰相家的大小姐,自然不希奇这些东西!像我这种寻常老百姓,没见过世面,希奇一下也不行?”
她说得兴起,不防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她只觉肩膀猛地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耳边听得一个女子的低声呼唤,还夹杂着几个男子的大声喝呼。居生生抬手一抓,不知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终于稳住了身体。
谁知肩上忽然一紧,似是被谁抓了住,然后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走路的?!撞了人也不道歉?!”
居生生定睛一看,却发觉方才情急之下抓的居然是一个女子的面纱,而抓住她大声质问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浓眉大眼,颇有英气。那人一看清居生生的脸,猛地一惊,本来还要指责的话这下再说不出来。
居生生赶紧打着哈哈道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一时情急了才会……那个……这,还给你们……”她把被自己拽断的面纱递过去,谁知对方也不接,三四个人,只是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瞪着自己。
“诶?这……”她呆住了,这才发觉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浅紫色华服的女子,她头上戴着斗笠,上面的长长面纱已经断了半截,露出一个雪白柔美的下巴。隔着面纱,居生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正死死盯着自己,目光灼灼,不知是什么意思。
“生生?怎么了?”习玉走了过来,护卫性地把居生生推去身后,冷冷看着方才质问她的那个男子。居生生轻声道:“是我的错,撞了人,还把人家的面纱给拽下来了……”她举起手里那截轻柔的面纱,只觉那女子还在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心下不由奇怪。
习玉将面纱递过去,沉声道:“我姐姐行事是鲁莽了些,不过下雪天路滑,她不会武功,难免滑了跌了。得罪了各位,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那男子只是瞪着居生生,也不接面纱,过了一会,他才喃喃道:“夫人……这……”
那女子忽然柔声道:“没事,也是我们不对,没注意她摔了下来,本该去搀扶的。”她的声音柔和如同洞箫,可是如果仔细听去,她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以致于声音在微微颤抖。
她缓缓抬手,接过面纱,习玉只觉她的手映在浅紫色的衣袖下,白得如同透明一般,十指纤细美丽,不觉微微一呆。要说美丽的女子,她见过不少,居生生就是一个鲜活的大美人,可是这个连脸都没露出来的女子,全身上下流露出的文雅柔美,却教人忍不住流连,光是一双手就让她看的几乎呆住。
“……既然没事,那么我们告辞了。”习玉轻轻说着,她在这女子面前,也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拉着居生生转身就走。她心下也不由好奇,看她周围的几个男子,只怕身手都是一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一时间,习玉突然产生了江湖第一美人这个想法,只怕这个称号用去她身上,是当之无愧的。
谁知没走两步,那女子忽然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居生生的袖子,似乎急急地想说什么,半晌才道:“姑娘……你是何方人士?可否请教芳名?”
居生生实在想不到她会这样问自己,不过当下还是乖乖回答,“我是山东人……我叫居生生,姑娘你……?”
那女子轻轻拉着自己的袖子,按理说陌生人这样做是很讨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生生始终无法去讨厌。她一见那女子,心里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久违了一般。
那女子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她轻声道:“你……你叫我姑娘?我没那么年轻了……你、你今年是不是刚满十七?你……是六月的生日……?”
居生生见她越来越激动,不由奇道:“我是刚满十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你是谁?干吗要问我这些?”
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半晌,居生生骇然发觉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打湿了面纱。一时间,她和习玉都呆住,不知该怎么办。那女子身边几个男子都低声劝慰,习玉听他们叫她夫人,心想这女子只怕也不年轻了,怎么会单独出门?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抱歉,风雪太大,迷了眼睛倒教各位笑话了。我……我见姑娘长得像一个故人,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些。姑娘别慌。”
她放开手,可是谁都能看出她是那般依依不舍,美丽的眼睛在面纱后面一直看着居生生,那目光太复杂,教人猜不出里面的任何涵义。
她回头对那些男子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老爷在客栈等着呢……”她回头又望了一眼居生生,看了良久,这才万般不舍地转身离去。
居生生怔怔地看着她浅紫色的衣裙消失在街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是憾然还是不舍?多么奇怪,她居然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女子产生亲切的感觉,除了习玉,她还从未这样过呢!
“生生?你怎么了?我们回去吧!天都快黑了!”习玉轻轻推了她一把,居生生如梦初醒,“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韩豫尘始终未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