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走远了,他才开心地笑说:
“真好玩!又赚了一个水果。”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他:
“你怎麽这麽缺德?欺负人家老实,如果遇上一个凶悍的,看你怎麽辩?”
他总说不舍,有一回倒真叫他给遇上了。那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结果临了要离开时,水果摊老板,看起来很精明能干,後娘人选不作第二人想的角色,叫住他说:
“先生,橘子一个二十块,你还没付钱!”
真狠,那时柑橘价钱,一斤也不过才二十槐,她这一开口,个数论斤卖,吃定沈浩心虚,价格一下抬高了四倍。
附近摊子的人全在看沈浩,他讪讪地把钱掏给她,拉着我飞快地逃离现场。
我笑得肚子发疼,糗他说:“活该!吃到苦头了吧!”
他跟着哈哈大笑,可是这玩笑还是照玩不误。
沈浩是我心底最甜的秘密。啊!她的一颦一笑——
“苏宝惜!”
英文老师大声喊醒我的幻想。
“上课不专心,下去跑一圈操场!”她说,还恨恨地瞪我一眼,狭长的丹凤眼、单眼皮下,射出二枚淬毒的金钱镖。她最恨学生上课不专心,而我偏偏犯了她这项大忌。
可是这样也好,反正我在教室也坐不住了。该死的是我竟忘了,酷日下跑操场不是什麽好玩的事,结果沽了满脸灰尘不说,又被不平的跑道绊倒,摔了一个大包。
冲洗的时候,才刚从洗手台上抬起头,就看见美术老师从对面廊下走过。我的眼光一直追着地,忘了关上水龙头,水汨汨地流,像我的心脏在跳动。
回到教室,刚好踩着钟声的律动。英文老师看见我,大概气消了,竟然对我微笑说:
“下次记得上课要专心。”
然後屁股一扭,高跟鞋达达地踩着走廊平滑的水洗石,窄裙下裹着一弧和窄长的丹凤眼完全不搭调的,浑圆的臀股。
“你在看什麽?”绿意看我失神的样子,也跟着探头出来。
英文老师早走远了,奇怪我刚刚竟然看得出神!
“你今天要上顶楼吗?”绿意问。
我摇头。自从呆呆离开以後,我就很少再上去。後来沈浩也去了美国以後,我找不到凝眸的对象,慢慢地,就不会再上高楼。
绿意把便当搁在我桌子上说:“那好,一起吃饭。”
我眼着摊开饭盒,挟了一块鸡肉,问绿意说:
“今天怎麽有兴致跟我一道吃饭?你们今天的‘午餐会报’昵?”
她瞪我一眼,跟着从我饭盒里也挟了一块鸡肉。
“我问你,”她咬了鸡肉一口:“你跟那个傅自有是不是分手了?”
“啊?什麽?”
“我在问你,是不是跟傅自有分手了?”
分手?大博一直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从来不认为我们之间是那种男女交往的关系。
“干麽问这个?”
“关心你啊!”绿意又从我便当里挟出去一筷空心菜。“上个礼拜天我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亲热。我原先以为是你,心里还在纳闷,你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开放,後来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没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麽开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开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学後的车站碰过头了。偶尔通一、二次电话,也只是讲些不着边际琐碎的事,倒是他充满自信霸气的口吻依然不变。
我挟起一块鱼干,看了看,又放回饭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有一票哥俩好,当然也有一、二个红粉至交。”话虽这麽说,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说服力。
“真的是这样?”绿意怀疑地说:“可是上次,看你们神态那麽亲热,我还以为你们交情不一样!”
“那麽,你以为该怎麽样?”我已经吃不下饭了,就把便当盖上。
“当然不怎麽样,我以为你失恋了,你从来不提和他之间的事。”绿意有一般少女爱谈明星、流行服饰和男朋友种种的毛病。虽然她说夏绿意跟别人不一样,不做庸俗的事,却从来没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怆俗不过的事。
“多谢你的关心了,”我说:“还特地陪我一起吃饭。”
“不用客气,”绿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来也没安什麽好心,看你软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绿意就是这点可爱,虽然常常伤人,但起码坦白。因为这样,我可以原谅她所有的不是,人与人相交,虽然贵在知心,伹知心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这种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绿意离开後,我从书包拿出“希腊罗马神话”;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爱上纳西苏斯,可是纳西苏斯对谁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怀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个女神有所暧味,看见美丽的ECHO,就怀疑她并且牵怒到她身上,处罚ECHO永远只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而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纳西苏斯——唉!这个字真难拚:Nar…cis…sus—
可怜的ECHO!想不到神也会有这种烦恼,还为了爱情招致祸端。我还以为神明都是超脱一切的,情爱是凡人的俗务,神明从来不沾的。原来不是这麽一回事,难怪陷入爱恋的人,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连神仙自己部挣脱不了爱情的牵绊了,为它伤心伤情,谈什麽保证众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较浪漫,才会有喜乐悲愁、眼泪歌笑的情爱纠葛。东方的神明就比较严肃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须圣洁如处女,一点也不得有所亵渎。我想,当东方神明比较累,必须一丝不苟才显现得出庄严。仔细想想,如来,观音、菩萨的塑像都是宝相庄严,没什麽笑容。想来当神也不是什麽好差事,还不如为人自在。
当人,就可以谈恋爱了,可是亲爱的神明我想永远不会有这咱烦恼。还是当人好,我宁愿有这咱烦恼——
可怜的ECHO,是个例外。今日相见,算作有缘,我顶替了她的名字,暗许替她在现世快乐的活上—遭,谈一场甜蜜,她所未竟的恋爱。
希望真的能快乐的——我只能这样的祈祷——
※※※
第十四章
惊蛰过後,雨水就跟着来了。搞不清究竟是春雨还是梅雨,反正大地就是没有乾燥的倾向。操场中央新植的草皮,禁不起连月阴雨的摧残,全都泡在烂泥里,不复当初青翠鲜绿的尊贵优雅。
这样的天气,过久了,即使撑起花雨伞,也不再感觉得出雨中行的浪漫。神经脆弱的,便染上“雨天忧郁症”;严重的,看到水就叹气。大家都在渴望天晴、渴望阳光,可是每天气象报告,卫星云图一出来,宝岛上空还是一团团灰厚的阴霾。
到最後,连我也受不了,诅咒老天乱开玩笑。
天气阴寒,我就容易感冒,感冒以後,咳嗽的毛病就会重新侵犯。阴雨天感冒,咳嗽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偏偏我就是逃不过这一起无趣的劫难。
每次咳嗽,咳得剧烈,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过来,全身虚脱无力,一点也没有青春正好的气象。家里熬了一碗又浓又黑的草药,硬逼我灌下去,咳嗽倒真是减轻了。连续服了几帖以後,才算是治标的把症状压抑下去。
病好了,雨水还是没有走开,我和绿意撑着花伞,缓步走过积水的红砖道上。
下雨天,coffeeshop的生意特别好,这大概是都会特有的现象。雨天没处游玩,人又这麽多,总要有一个约会的地方。香醇的咖啡、热带的风情,正好有利於气氛的培养,比起什麽速食店,茶艺馆,十倍的浪漫。
我们经过一家叫做“香榭里舍大道”的coffeeshop。光看名字就觉得很有意思,正想往店门的方向走,门口处,一对男女打伞走入雨中,两人共撑一把伞,气氛热腾腾的。
我和绿意与他们反向相向,面对面碰上。当我和男的遇上,四目交接,彼此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嗨!”还是大傅先开口,我才咧嘴绽出一朵微笑。
“真巧!在这里碰上。”绿意说,一边瞄了大傅身旁的女孩,挑战似地回望我。
我当作没看见,朝大傅身边的女孩点头微笑,对方羞怯地微笑回礼。
这才真该是大傅心仪的典型,娇小玲珑、甜美可人,柔柔的,娴静不多话。她始终偎在大傅的身旁,紧紧地挽着大傅的肩膀。
“改天再联络吧!”我说,不知为什麽,有点怕看见他们之间亲密的姿态。
大傅点头,没有说再见,拥着女孩消失在水帘外的宇宙。绿意看他们走远,拍落沾滴在身上的水珠说:
“看吧!我没有说错吧?”
我拉着她进入“香榭里含大道”,她犹喋喋不休:
“等着吧!不出三天他一定会提出跟你分手。”
“我告诉过你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为什麽老是要胡乱编扯。”
她轻蔑一笑。
“是吗?那你刚才为什麽笑得那麽勉强?”
“我没有。”
“承认自己失恋吧!何必否认呢?失恋又不是什麽丢脸的事,没什麽大不了的,哭一场就没事了,好好大睡一觉,明天又是新新亮丽的一天。”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失—恋。”我说,特别强调加重主要句子。
我不承认自己失恋。对大博,我连思念的心情都不曾有过,怎麽能算是失恋呢?
感情的事,我绝对忠实,也绝不会自欺欺人。大傅虽然对我好,也有过单纯的告白,但我想,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份感情真正的真相。他对我只是一见惊艳,冲动地许下承诺,并没有踏实感,既然得不到我的回应,日子一久,自然就会转移方向。
爱情就是这麽简单,总得两情相悦了以後,才可能有幸福的想像。单相思,一定充满苦涩和无奈——像我对沈浩。
沈浩!午夜梦迥让我低叹不已的名字!
※※※
第十五章
又到了凤凰花开的时候。去年这时侯,我送沈浩十三朵黄玫瑰,波音七四七却将他远远载走。今年花开依旧灿烂火红,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傅在那场雨季过後,一直没有跟我联络,直到五月太阳照得酣甜,他约我在行天宫见面。
那一天,黄历上说百事皆宜,难得的黄道大书日。我进入行天宫,谢天谢地又谢神,大傅却始终神色晦暗,伫立在殿门外。
“怎麽这样愁眉不展?你不是一向最讨厌人家颦眉蹙额的?”我倚着盘龙柱,不明白他的忧愁所在。
他不回答,只是一劲地瞅着我,像是有什麽难言的苦衷锁在心口中。
我等着,他还是不说,我们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静默如两尊守候的门神。
他有时看看天、看看地,偶而回头凝望殿里求神祈福的善男信女,多半时侯则
研究自己纹路复杂的双手。
“说吧!找我有什麽事?”我叹了一口气,心里其实明白了,约莫绿意说的——“分手”。
大傅心里大概觉得愧疚,才会一直不敢明说。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当初说“要好好照顾我”那一句许诺。
可怜的大傅——
“走吧!送你回家。”终於开口了,还是没有说是为什麽。
“不用了!”我拒绝说:“我自己回去。”
大傅没有坚持。最後,反倒是我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那时我仍单纯地以为,交情只是两个人的事,相逢以後,就不该再有曲折,虽说彼此之间爱情不谈,各自经历传奇以後,友谊可以从此天长地久。
可是,夏天过後,听说他航入了醉梦溪,从此音讯渺茫,我才知道,行天宫中的静默,就是所谓的告别式,差劲的连一声再见也没有。
怎麽会这样?我一址找不到答案。
难道只是因为他找到了真正想照顾一辈子的红颜至交,就连友情都可以不要?还是因为他觉得实在愧负我,所以干脆斩断所有的关连?
不论我怎麽想,就是理不出可能的答案。大傅天真的以为这样做就可以避免所有的伤害,他大概没料到,我反而因此别添一番不必要的愧涩在心头。
这证明我是个失败的角色,还是呆呆预言的没有错,既然早知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一开始就不要想像给付的太多。
我曾为未来勾勒出美丽的蓝图,大傅、绿意、呆呆,还有沈浩。可是到底爱情和友情相互狼狈为奸,地球虽是圆的,情字这条路却满是曲折坎坷。
认识大傅,是我苍白时期的一大转捩点,我当是记得他对我的好。但如今,和大博情义淡薄以後呢?
也许,我们只是太年轻。
还是呆呆疑惑过的——吐尽恩义情剩几许?
怎麽找理由都很难自圆其说。既不因为少年负气,也不由於自尊作祟,如果就这样永远不再联络,也许真的连做朋友的情份都没有。还是我对他太吝啬,以致情关叩不过,并没有想谈爱情,却连友谊的豆苗都栽培不活!
枯萎而死的情谊最叫人伤痛。呆呆为了不要经历这种难过,所以宁可一开始就什麽也不保留。大博临了始终不说一声“再见”——我又该怎麽揣测?
虽然呆呆说的,别轻易付出,我必须感谢大傅对我过的种种好。我没有处处设防,可是孤僻成性,尽皆对人有着很深的不耐烦。对大傅,我始终未曾温柔甜颜过。
绿意说:“我如果是傅自有,也会做这样的抉择。”
她说,跟我这种人交往太累,若是沉着一张脸,对方看了,还没开口就先呼吸困难。而且,天下女人那麽多,傅自有也犯不着为了交情,成天看我脸色。最後,她下结论说:
“不论是什麽性质的情谊,只要沾到‘情缘’这种份交,就绝对避免不了有所伤害。人在本质上,还是摆脱不了彼此相残的悲哀。佛家讲的因果,甚至玄妙的所谓注定的亏负与偿还,换个角度看,恰好替这种潜在性的悲哀提供了最佳的注脚。除非是立意一辈子孤乖独处,否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尽管再怎麽委婉,难保永远有人不受伤害。交情是一回事,每个人却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选择最幸福的那条路。傅自有当然也尽可能理直气壮选择自己觉得最适合的对象——你又不是他什麽人,他又何必一一对你报告!”
绿意说话连讽带刺,不仅恶毒,而且伤人。可是她又一副天真无畏,理所当然、坦然自得的模样。
现实派的感情理论就是尖酸刻薄,虽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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