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将散,终要各归来时路。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唐人郑畋的诗写得好古怪。像是在说玄宗由西蜀再回长安,是用杨妃的死换来的,虽然他恩爱难忘,但是他当年在马嵬驿的决定是圣明的,与景阳宫的陈后主不可比。
“景阳宫井”用的是陈后主的故事。当隋兵打进金陵,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在景阳宫井内,一同作了隋兵的俘虏。
这诗我最不明白的是诗人是在褒还是在讽。杨妃的死对玄宗是没有意义的,玄宗不过拿她心爱的女人的命做了一下姿态,无论她死亦不死,那个大唐的明皇自他逃奔蜀之时已不复存在了,大唐天下不落入安禄山之手,太子也会有所动作,断断已不是他的了,他还要逼死玉环做什么。
没过多久,肃宗李亨在灵武登了基,只给在蜀的明皇送了个信,还好,不管是哪个,这大唐终于又有了脊梁骨。只是隆基落得个:
马嵬西去路,愁来无会处,泪满关山。
空有罗囊遗恨,锦袜传看。
玉笛声沉,楼头月下,金钗信杳,天上人间。
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
从此大唐的明皇在长安的西宫南内过着近乎幽禁的太上皇的日子,每日里凄对池莲夏开,宫槐秋落。幸好还有玉环旧日侍女红桃依旧在,歌起当年玉环亲制的曲子《凉州词》,曲终之时还有个人在身边陪着相对泪悲戚。
二 争如我解语花(4)
玉环的死给明皇带来了什么呢。
明皇当年若在马嵬驿传下诏书禅位太子,从此不问天下事,他照样可做他的太上皇,是不是能保全他的玉环呢。只是那隆基心有不甘吧,男人从来就是只爱江山,舍了一个女人,讨回来哪怕一点点险胜的机会,也从不放弃。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图)(1)
这一刻大唐正怒放着,一如兴庆宫内沉香亭畔的牡丹。看到这幅画,我惊奇我所爱的唐时的“潮人”,曾有这样的盛会:一个是君临四海文治武功的明皇隆基,一个是落笔摇五岳的天才俊逸的李白,故事背后隐显着玉真公主亦真亦幻的身影,画面丰满华贵得别有意味。
这样几个人毕竟相遇过,他们终于不是活在人们的揣测中,于是才有苏六朋画上所绘的那一天。
擅画人物的清代人物大家苏六朋,一生嗜酒如命,最好的作品大都是酒意正浓时所作,因此他爱画李白,且画得不凡,他的《太白醉酒图》《清平调图》皆为传世名作。他与李白同是酒中仙人,醉后那一番仙意愁肠一定也有着一种相知的默契。他一生以卖画为业,一样无奈地把追名逐禄换作了淡泊逍遥。他曾有题画诗:
天高天远天难问,古今同此一混沌。
不如相与口接杯,夕阳西下明月来。
他不作无谓的仰天长叹,他说天太高太远太空渺,不如明月花下醉。
苏六朋懂得李白,他将这一刻展卷于笔下。
这一天牡丹开得正好,看看身边玉环丰肥明艳,人面照花,惹得隆基好兴致,于是即刻招来乐师李龟年及众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将歌之时,隆基却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为?” 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此时心有不甘的李白正在酒里逃避着,他逃避着这“弄臣”二字。
醉后的李白无奈地来到沉香亭,做得这“飘然思不群”的《清平调》三首,因这沉醉中的一挥毫,竟让人艳想千年。
《清平调》
(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桃酒,来到李白面前领去歌词,那面上带的笑,艳露凝香,一笑而春风至,再笑牡丹开。明皇命李龟年循谱而歌,玄宗还亲自调玉笛倚曲相和。沉香亭畔的牡丹花团团繁盛地开,红、紫、浅红、柔白耀着人的眼,那花气一阵阵郁郁地袭着人面,几上的博山炉里正熏香袅袅,头上一树海棠,古瓶中一枝玉兰,湖石细润,沉吟不言,玲珑处凝结着上古另一段沉厚的岁月,唯有槛内槛外春风细碎花解笑。
黄梨的几前李白正文采气象落笔草草、七分酒气地吐着他的半个盛唐,与这沉香木的亭一起弥散出金玉煌煌的贵气。
亭畔的九曲的雕栏是玉环用来倚着让君王带着笑看的,玉环如明皇衣上环佩,时时坠在身上的,这坠子夜夜与良人厮磨,哪里有机会在月下去拍那么华美的阑干。月移花影的夜,那阑干没有美人相契,想必也无限寂寞。
在这个恢宏的大唐里,不只是隆基与玉环说不尽,还有一个男人,没有他,大唐已逊了一半的颜色,“笔锋杀尽中山兔”这样的豪情意气,也只有大唐才配得上他。
我分不清是开元盛世造就了李白,还是李白用字字流葩的笔装点了这个盛唐。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个诗人的李白就这样告别了他的妻小,受唐玄宗的召唤,入了长安。这一年是天宝元年,离隆基受禅即位已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是开元的盛世,这三十年李隆基由矢志继承祖业、安不忘危、励精图治的青年隆基转型为一个从谏如流、广开言路的成熟君王,是他亲手开启了大唐的盛世之门。隆基已历过“讲武于骊山之下”,四十一岁时,他已在泰山封过禅,那是古代帝生生追求的巅峰人世。他站在天宝元年的门槛上的时候,我依然看到的是那个两眼深邃而冷峻的隆基,那个艰难安可忘的已深如大海的男人。
谒见贺知章时的李白还年轻得一如处子,心里干干净净,全是“愿解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一腔少年意气。开元中,唐长安市区繁华处的一家酒肆里,清歌娴雅,深红色的木质桌椅散着一种原木的香味,那种味道幽秘而沉厚,那是大唐的味道。一个俊骨高朗的年轻人,正俯看着京都繁华的市井街景,他正在这里坐着等一个人,那人就是当朝礼部侍郎、集贤殿学士贺知章。年轻人就是李白。他带了自己的《蜀道难》作为自荐书。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2)
这次见面不如说是以诗会友。贺知章见到李白后,因爱慕其诗才品貌惊叹为“谪仙人”。爽然解下佩在身上彰显官衔的金龟,换得美酒,相抚而醉。彼时李白宛然天人,初次见得前辈,便意气相投。两人相差四十岁,遂成至交,成就“金龟换酒”的美谈。贺知章真挚豪爽如此,也不枉担了他“四明狂客”的别号。这个大唐总有那么多风流意气事,让人掩卷。后来贺知章在玄宗面前力荐李白,为他日后的显名铺了一段路。
李白显达,还与那位有些艳名的玉真的公主有说不清的故事。他最终得以见到当朝明皇,还得力于玉真公主。
他初次见得玉真公主时,有《玉真仙人词》相赠: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胞妹,在很小的时候生母就被武则天毒死。她二十岁左右执意出家修道,其父睿宗怜她,便放她出宫。原本道家在唐代诸帝心目中,就有着本宗的情谊。方外生活闲云野鹤,也是另一种自由的开始。她与王维、高适等人交情甚厚。唐时的公主出道想必是一件太时尚的事,皇帝父亲盖一所豪华的道观,观内清逸如仙境,观主与当朝的才子往来唱和,比捂在家里做人家的媳妇要快乐得多。这唐朝的女道士个个出世入世自由逍遥得不沾一点俗世的担当。
李白终南捷径一路走过来,终于认识了玉真公主。
才子与公主相遇让人且惊且喜,跟传说中的刘阮遇仙一样让人羡煞得一咏三叹,何况故事的底色是那终日云雾缥缈的王屋山天云台,一个历代仙人常来常往的凤鸣鹤栖的去处。口里心里追求得虽是“闲行看流水,随意满平田”,可一旦与富贵相遇,那种铺陈,宛若就是天上,哪里还只是闲行看流水,不过全是对诸事随性随意了,胸中已了无一点俗世的挂碍。
玄宗宠着这个一岁就失去亲娘的同胞妹妹,纵容着她由着她的性子过她想要的生活。这个大唐的公主游弋在方外世界与名满天下的才俊之间,真真是修成了仙人一个。
她与才品俱好的王维亦曾相契多年。王维那首“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不知是不是跟此女仙人有说不尽的缠绵悱恻。
李白是在天宝元年才真正得遇玉真公主的引荐,入长安见得玄宗,这一年他已四十二岁了。见诏仍喜形于色,不禁“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子就不像个深稳沉厚的宦途之人,只是一个“诗仙人”而已,跟玉真公主一起方外悟道修性倒更适合他。
此时的李白诗名已满天下,可是他依然忧愤。有诗心的人都是志士,那指点江山的文字不过是一种情绪,“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不过是故人相遇时,化解着一场依然一袭青衿白衣的尴尬。文人出仕都近乎痴狂。
他不管去哪里,都是一叶扁舟一路啸歌,让世人看着他的不屑他的遗世独立。我也一度以为他是隐于酒隐于诗的白首卧松云的高士,可是他终是文人,“长安不见使人愁”才是他酒入愁肠怎么也化不开的执着。“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是他的梦想。这原也无可非议。可是我却看到了他的苦,那种举杯邀明月的孤苦,他无路而仕的苦,只在深静的夜里,他是那样明白自己的心,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他躲在自己的诗里,假装很洒落。
他或许是来迟了,天宝元年,大唐的空气里已满是萧萧的冷,正如他“秋蝉号阶轩”的诗境。
诏李白入长安的这一年,玄宗五十七岁了,五十七岁的玄宗早已过不惑之年,这大唐的人生哪一件是他看不透的。或许是看得太透了,他注解《道德经》,他彻头彻尾信了道,他不再干政,他践着老子的“无为”。可是老子的意思是“无为而无不为”。道家的东西,开宗明义,“道可道非常道”,这玄而又玄的思想是说不得的。说得好却做不好,一开始就中了老子的蛊。
三 会向瑶台月下逢(3)
玄宗此时还让李白来做什么呢?
此时的玄宗已全无进取的锐气,他留恋温润的内廷生活,大唐国运已不是他想操心的。他要用李白的才华点缀他跟玉环的爱情,李白跟那个乐师李龟年一样不过是一曲助兴的《清平调》,一杯助情的葡桃酒。
盛唐如那怒放的大朵大朵华贵的牡丹,开到这里,不知道算不算圆满。所谓“花开则落,月满则亏”,是玄宗与玉环、还有李白的粲花之笔将这富贵洋洋渲染到极致,渲染到了天上云里。禅宗说,人间佳境自是在“花未全开月半圆”,自是在开而未开,圆而未圆之妙处。
只是人们不懂得什么是花未全开月半圆。怒放过,也好。
此时的玉环正是春风牡丹得意时,大唐的皇帝隆基陪在她的身侧,李白写诗为她献媚,这些一等一的好男人,一时间汇聚于她的身侧,只为博她红颜一笑。于是,她真的笑了,这一笑媚得惊了天动了地,一笑倾了城再笑倾了国。
四 繁华事散逐香尘(图)(1)
这个园子不是江南的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没有小池中那几点沥沥枯荷的婉约,它是开畅的空灵的。《水经注》上说它:
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
一面是渺渺荒寒,一面是人间的富贵繁华。 远眺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白云初晴,上有飞瀑,眠琴绿阴,幽鸟相逐,近趋是《夜宴图》,名士雅集,歌管繁弦。两种情致一种奢靡。
石崇是古今第一奢靡人,奢靡得空前绝后。嵇康、阮籍无意君国事,便以人入天,携酒入山林,对天地清风对酌,不问国事,不问民生,本已是奢侈。石崇却把山林明月邀回家来,以天入人,不分昼夜挑着灯笼也要赏。此园即是香溢了文人诗章几千年的“金谷园”,位于洛阳城郊金谷渊山涧,为晋人豪富石崇所建。读《金谷园图》豁然才知,人与天与地与风与山与月与林与鸟与泉与瀑,曾经这样近,这样相亲过。
本是一个豪富与美人与名园的故事,但因为绿珠,读来却不艳俗,只觉凄婉堪怜,那个园子也变得风雅,像是一幅元明时期的山水画,自有一种逸气弥漫。
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写绿珠时,读到这句,突然就想起了怎么那么合于晋人的萧瑟世道。晋是不治之世,那时的社会,君不似君,臣不似臣,战荒不断,人命危浅。有识的文人武士皆不被所用,于是人们纷纷逃离,上得山林,入得清流,托杯玄胜,远咏庄老,豁然间打开了宽快悦适的心,一时间滋生出许多奇葩的花来在日色山风里自在地开。于是才有清峻的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以及被儒家所不嗤的清妙玄谈。还有那开在深涧的名满天下的金谷园,园内高高的崇绮楼上抗命而死的美人绿珠。
盛世里多案牍劳形,上下秩序井然。只有西晋的石崇一样敢出来这样子张扬,与皇亲国戚竞富。
建园的石崇,少年敏惠,勇而有谋。二十岁时,做了修武令。他好学不倦,甚是聪惠,有疾时可自医而治。父亲临终时,曾分财物与三个儿子,独无他份,母亲在耳旁提醒父亲,父亲却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意思是不用管他,他自有他的办法。
知子莫若父,三岁看到老,三岁时的心机是最真实裸露的,父亲知他个性天生,便不给与他一分一豪。果然石崇任荆州刺史时,凭着长袖善舞肯钻营,结交权贵,积富积了个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