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赈灾,好嘛,款子都被他卷走了,这老百姓没了粮食吃,就成了流民,离了家园一路往北走,刚好就到了河阳,结果猜怎么着,吴大人的祖坟就被流民给挖了。”
子攸笑了出来,可随即又叹口气,“我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
“唉,后面的事儿还有呢,刑部责令河阳县丞把那伙流民逮起来,哪知道河阳县丞孙安延倒有骨气,回说——流民流民,就是流动的快嘛,早没影了,抓不着。把吴大人气了个半死。”范大江又喝了口茶,比比划划地说着,引得子攸又笑了。
范大江喝了一杯茶,停了半晌,“可是吴大人岂能善罢甘休,怂恿着兵部出了一道命令,派了当地戍卫的一个百户,到底追上了那伙流民,唉,听说,杀了一百多人,也不会男女老少。”
子攸不笑了,叹息一声,忽然抬起头来,“我说你个范大江,你跟我说这事儿干什么?是想让我保那个河阳县丞吧?”
范大江笑了,“下官就知道王妃丫头聪明,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那孙安延着实是个硬骨头的好人,吴大人却哪里肯放过他。王妃娘娘,倘或这样的人被吴大人治死了岂不可惜?”
“你当我是谁啊?有那么大能耐?让你办点事儿,你就敢跟我替旁人讨人情。你这老家伙。”子攸差点火了,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大将军府里的军官了。司马昂见惯了宫廷里的各式女人,还头一次见到像今天子攸这样的,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着光亮,一张小脸看着也极有生气儿,怎么以前她看起来那么低微呢,在家里只是一味愁眉苦脸病仄仄的,若是一遇到他那就更是畏惧退缩。这么说起来,平日的子攸在他面前是戴着面具的,呵,是啊,他又何尝不也带着面具呢?
两假会相逢,皆因一个姓穆,一个姓司马。他在心里隐隐叹了口气。
那一边范大江却不怕子攸的脾气,依旧笑哈哈的,仿佛子攸越是骂他,他就越舒坦。“王妃丫头,你要是不管,那他一准儿是个死。如今既能在朝廷里保有权势,能在穆家说得上话,又有良心的人,就唯有王妃。”他话是说给子攸听的,眼睛却向着司马昂。司马昂看了他一眼,小老头看着昏聩,可眼里却精光四射,司马昂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是说给自己的,他是在提醒自己。这么看来,这个京兆尹,为人不但正直,还颇有几分心机深远的意思。
子攸却没受他的马屁,“我在爹爹那保得人太多,前天爹还说我都快有一党了,我看哥听了之后脸色就不好看了。我哥虽说是武将出身,可他的心眼儿,大的大概能抵上针尖儿,这时候我再去说这事儿,不被哥知道还好,若知道了,只怕这个河阳县丞反而要遭殃了。”
司马昂也是见过穆建黎行事儿的,如今突然听见子攸极爽利地这样去形容,就有些忍俊不止。
“王妃丫头,您还别担心,您知道我潜心研究周易之学也有些年了,如今可是很有些手段。我来的时候给您老卜了一卦,您这一生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总归是好运气。”范大江扯上了旁的,“只是呢,您现在可说是不露形的天下第一富商,可您太富了些,所以将来会遭些穷困。”
“别是你在这儿跟我打秋风吧?”子攸故意嫌弃地看着他,“难不成你想要钱?我又怎么会遭穷困?那我遭了穷困之后又会怎样?”
“嘿嘿,下官还算不到那么远去。”范大江讪笑着,“只是眼下南边糟了水患的灾民都堆在京城外,头户部拨下来的银钱一向到三不到两的,本就没几个。现在越发一文也没了,说要我这个京兆尹自行筹措,您说这不是摆明了不管吗?”
子攸叹了口气,“罢了,明儿我打发钱庄的老曹给你先送点银子去。只不过……你千万可别叫我哥知道啊,不然我就要死了。”
“是。”范大江正色道,又停了停,“论说王妃娘娘做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了,只是外头没人知道娘娘的好,可惜了。”
子攸笑了,“得了,如今天下政出多门,老百姓活得难,我呢,也还算知道独乐不如众乐。穆家的产业算是皇商产业,做生意本来就不纳税,我如今拿出这些钱来,就权作税银了。这样更好,倘或从户部一走,那又不知道要被盘剥去多少。可是,”子攸叹了口气,司马昂听这一声太过疲惫,竟不像个小女孩的叹息,她又接着说,“我就不明白,南方的水患,怎么年年都治不了,你看看年年一到秋天,那么多的灾民,倘或灾民生变那可怎么好?可户部呢,又不停地亏空,爹爹打仗都没钱,如见北边的蛮子还是每年扰一次边,我看他们就是在试探咱们的虚实呢,哪一天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我看咱们的军队都穷得打不起仗。到那时节可怎么好呢?”
范大江摇摇头,这些话,子攸说得,他却说不得,再待了一会,他也就告辞了。
司马昂坐着没动,竟有些发呆,脑子里不断地是子攸那些话,“如今政出多门,老百姓活得难”,“户部不停地亏空”,“南方的水患年年都治不好”,“咱们的军队都穷得打不起仗了”。他越听越是心惊,穆文龙不让他接触朝政,这些他都不知道,再说也没人敢跟他这个皇子说这些下边的实情。而这些事哪一件发展下去,都是不得了的,都是会惹来亡国祸的,他还在这里韬光养晦,想着保全自己,想着怎么从穆氏一族手里夺回兵权,他其实还不及一个小女孩知道忧患。
“王爷,你怎么了?”子攸的短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是不是范大江絮叨得太烦了?”
司马昂看着子攸一笑,“我在想,我真成了井底之蛙了。”
这一笑把子攸看呆了,司马昂什么时候朝她笑过——除非冷笑。她就站在那傻呵呵地看着司马昂。
“你到底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还是糊涂蛋呢?怪不得你跟那个范大江交情那么深厚,倒是一路人。”司马昂随口说。
“嗯?”子攸迷糊地看着他,范大江是什么样的人,她倒没细想过,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是个丑人,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也很难看么?”
司马昂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顶好看的人。虽然别人都赞她生得美,可她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不过司马昂那个表妹萧吟的。
“你没吃饱饭吧?叫人给你拿些糕来吃罢。”司马昂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子攸因为这一句关心的话,心里忽地乐起来,司马昂眼看着她的面庞一瞬间就熠熠生辉,心里真有些迷惑子攸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复杂起来少说也装得下一个京城,那是穆家人共有的特征,可她要是简单起来,你说一句话都能立刻叫她满涨起无边的喜乐,那完全没有半点城府的样子,绝不是装得出来的。
第八章 好梦昼初长
第一卷 第八章 好梦昼初长
司马昂一晚上都跟她待在一起,这可真是从没有过的好事。司马昂一般这时候都会自己待在书房里,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过来,那时候一般子攸已经睡着了。她会睡在很里面,给司马昂在外边留出足够的地方。天亮的时候,他又会比她起得早。她知道要不是司马昂知道不到她这里来就会受到穆家的难为,他根本就不会到她房里过夜。
所以子攸今天很乐呵,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账本,手里拿了根笔随手写写画画,她没敢拨弄算盘,怕惹司马昂心烦。她时不时地抬起眼睛看司马昂,他一直都坐在紫檀木嵌大理石的罗汉床上,斜倚在一边,安安静静读一卷诗书。子攸觉得自己还真是满指铜臭味,可是,罢了,自己没有平常女子的那份清闲,她须得腾挪出一笔暂时用不到的款项拿去赈灾,又要不使哥哥知道,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其实司马昂并没看进去那卷诗书,今晚他一直在想着子攸,那个心思公允,口齿利落的子攸,他竟仿佛一直没得见过。他终于放下书,走了过去,视线落在她写的满纸符咒上,“你写的这是什么?”
子攸扫了一眼,笑得很憨,“字不好,乱了点,左右常年跟我的账房都是认得的。”她又看了司马昂一眼,觉得他今天脸色很好,“我……我我能打算盘吗?”
司马昂愣了一下,“唔。这事你怎么不叫账房去做呢?”
“偶尔也要对对帐,我也得自己心里有数才是。”子攸小声回答了一句,又想起来,“等你当了皇上,把户部分给我管管。我保证那些堂官们一两银子也贪不走,一准儿没法蒙你。”
司马昂不觉笑了,坐下来看着子攸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她不再跟他说话,目光快速地一行行掠过账本,认真得仿佛已经记不得他在旁边。他有些动容,如今朝廷都管不了灾民了,可这妮子手指动过去,就是一粒粒救命的粮食流出去。他兀自清高,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空旷的王府里,跟一些个书生躲在角落里合计根本没用的计谋。
他一直不知道子攸如何看待他这个夫君,所以只能离她远些。也许他将来会成为一个皇帝,可他却不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后世的史官会记下来他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君主,一个被禁于宫禁之内,不管外边百姓死活的傀儡之主。他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窗外竹影斑驳,到底已经是秋天了,一阵风进来,有些冷。
子攸偶然抬起头,看到司马昂一袭白衣站在窗口,他的体态本有些修长,这时候衣袂被秋风轻扬,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孤窗瘦影几寥星。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干涩了。
偏偏六儿进来把锦被缎褥铺好了,她已经再三再四地催促子攸安寝了,子攸面上绯红。她丢下账册,先缩进被子里面,六儿也下去了,司马昂走过来,子攸立刻把头也缩进被里。心脏跳的太快了,她摸着胸口,生怕被司马昂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司马昂熄了灯,在外侧躺下,许久也没睡着。子攸也睡不着,在里面翻身翻得不亦乐乎。“子攸。”司马昂忽然唤她。
“嗯?”她不动了。
“你若再像虫子似的扭来扭去,我就把你拎出去叫你到外间跟上夜的奴婢睡去。”
“喔。”子攸在黑暗中答应了一声,偷偷摸摸地抬起头看着司马昂,他长得很美,鼻梁高挺,面容刚毅。她忽然觉得就算睡不着,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
不料,“你看什么?”司马昂忽然说。
吓得子攸原来撑着下巴的胳膊软了,她跌回床上,“你怎么知道呢?”
司马昂不理她,她又抬起头,“你睡不着?是不是方才茶喝多了?还是晚上吃多了?”
司马昂张开眼睛,“我就像你那么没出息么?”
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为那个睡不着呢?”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个顽童模样?”司马昂哭笑不得,被她扰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高低是个王妃,什么话都讲得出来。“
“那又如何?”子攸嘻嘻笑着,“反正你又不喜欢我。我要是像个淑女一般,你就会喜欢我么?也不会的。”
司马昂的心口忽然窒了一下,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理睬她。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子攸就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
“许你不喜欢我,可不许你纳侧王妃。”子攸轻轻地说,“等到你当了皇上,那时节我就不拦你了。你想册封多少个妃嫔都使得。好么?”
“纳不纳妃哪里是我能说了算的。”司马昂说了半句,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忽然感觉到子攸的喘息声有些变化,似乎要哭了,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今天我碰碎你的玉簪,是我不好。那簪子是谁给你的?你原来的情人么?”
“是我娘的,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戴在头上,十四岁时我爹给她的定情信物。”子攸轻声说,“我娘是我爹的正妻,可是我爹后来更宠爱哥哥的娘。我四岁的时候,爹有天喝醉了酒,小娘告诉他,说我娘不贞,他一怒之下就用绳子勒死了我娘。”
司马昂张开了眼睛,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那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爹告诉你的?”
“我亲眼看见的。”子攸说。“我当时躲在桌子底下。”
“后来呢?”司马昂觉得有些冷。
“后来我爹醒酒了,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把小娘降为罪妇,流放了。”子攸叹了口气,“爹爹还算疼爱我,大约是觉得对不起我娘。我娘一直都爱他,就是死的太惨了。”
司马昂翻了个身,面向子攸,“你躺好了,闭上眼睛。”子攸照作了,乖乖闭上眼,司马昂轻声说,“放松些,我给你读几首诗吧,听着诗的时候,心里就清明了,一会儿就能睡着。”
“好。”子攸闭着眼点点头。
司马昂把她的被子掖好,他的声音很轻,“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论槛买花,盈车载酒,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子攸果然倦了,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要是以后,你能跟我去江南就好了,我小时候去过。”
“嗯。”司马昂轻声说,倚在子攸的枕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子攸终于模糊睡去,睡梦里有司马昂低低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梦里在江南,离了这恼人的、总让人身不由己的京都,在江南那温婉的水乡里,司马昂又向她微笑了。
第九章 好梦留人睡
第一卷 第九章 好梦留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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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子攸再醒来的时候司马昂早就已经起身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司马昂,是子攸自个儿酣甜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的。
她在一堆被子里翻了个身,却不想张开眼睛,就想这么安静地躺着。好久之后,她才慢慢睁开眼,眼前有个碧绿的东西,她抬起了头揉了揉眼睛,司马昂的枕头上有只玉镯,温润水滑。子攸稀里糊涂地端详了它半天,才觉得那只玉镯好像不是她的东西。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