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跪着在给老太爷捏腿的丫头见苏礼进屋,忙起身见礼后退到一旁,把位子让给苏礼。
苏礼素日很少进来,都是在老太太那边问几句,即便是进来也都是跟在长辈的后面,远远地隔着纱幔瞧上一眼,也看不清什么。这会儿却是走到了床边,两三个月的功夫,原本壮实精神的一个男子,如今已经瘦骨嶙峋,脸上全是死灰之色,若不是胸膛有着微小的起伏,怕是都感觉不出他还活着。
“老太爷现在琮能喝得下东西吗?”苏礼问旁边站着的丫头。
“回姑娘的话,若是大夫来给施针,勉强能喂下两三口参汤。”
虽说跟这个祖父毫无感情可言,甚至都没有什么接触,不过见到这副模样,苏礼也还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声世事无常,便起身出了暖阁,觉得那种药和熏香的混合味道越来越厚重,自己再呆下去就要窒息了。
接下来的两天,也许是因为宫里刚赏的续命药丸效果不错,老太爷的病情出乎意料地稳定起来,转眼就到了苏礼大婚的前一天,天还没亮,三房的上下就已经全都起来了,下人们将院子里的积雪打扫干净,一百二十八招的嫁妆满登登地摆了满院子,苏祈一大早就跑了过来,指挥得下人们乱作一团。苏礼在廊下倚着柱子瞧着他笑道:“你快别来给帮倒忙了,越听你指挥就越添乱。”
“怎么也不披个大氅就出来!”苏祈抬头见妹妹只穿着棉袍棉袄,便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嘴里却还要笑话道,“你瞧你矮的,给你披上都快到地面了。”
“要是长得你这么高,我可是嫁不出去了!”苏礼也跟他玩笑道。
谁成想苏祈刚要说话,声音竟是哽噎住了,忙转身朝父母的房中走去,边走边说:“我去给爹娘请安。”
苏冯氏也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站在廊下跟苏礼说话:“其实咱家要是敞开了装,这嫁妆足该有一百五十六抬的,可惜怕越矩,娘就让把一些东西挤挤,才只有这一百二十八抬。”
“我这嫁妆,算起来已经可着京城都少有了,家里为我成亲真是破费太多了。”苏礼怕苏冯氏吹着风,便扶着她到屋里坐着,“只可惜我结婚早了两年,不然就能让我亲侄儿给我压喜床了!”
苏冯氏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意,手也不自觉的抚上肚子,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
“嫂子,我嫁过去以后,家里可就要靠你帮衬娘了,爹和大哥都是死读书的呆子,二哥气盛不够心细沉稳,原本在江南自立门户还好,如今到了京城住在宅子里,免不得有些个勾心斗角,使坏害人的,娘一个人看顾不过来的地方,嫂嫂就多帮衬些。”明天就要嫁了,苏礼觉得自己似乎根本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却又不紧张,只是担心家里。
“妹妹放心吧,也不怕丢人地说,虽说我处事没有妹妹沉稳周全,也没有妹妹那份细心和敏锐,不过我会努力跟娘学着,一起维护好这家的。”苏冯氏抬手拉住苏礼的手,“听娘说沈家那边也是大户,妹妹虽说是独立门院,但也跟沈府挨着,还是要在婆婆面前规矩的,我命好遇到娘这样的好婆婆,从未刁难过我,希望妹妹也跟我一样好命,遇到个好婆婆,嫁过去享福才好。”
苏礼知道苏文氏很多话并不跟媳妇说,所以苏冯氏并不知道沈家夫人的做派,但她也不去解释,多一个人担心又不是好事。
二人正在说话呢,就听得到外面锣鼓暄天,原来是准备要出发去送嫁妆,两个哥哥都穿着新衣,骑在高头大马上前头开路,苏文氏叮嘱了媳妇和女儿两句,便也上轿跟在嫁妆后面,浩浩荡荡地朝沈家去了。
午饭后众人才回来,苏祈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拉着妹妹道:“你不能跟去真可惜,你是没瞧见,我们绕了一大圈儿才去的沈家,路上的人瞧着这么多抬的嫁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更何况里头还有那么多个扎着黄绸的,我就是这么跟你说,你都想象不出有多威风!”
“瞧把你美的!”苏文氏上来点点儿子的额头道,“到时候看你媳妇抬多少抬嫁妆进门!”
“娘,好好的你说我干嘛!”苏祈登时就跳起身来叫到。
“还是娘向着我,到时候看嫂子抬多少进来,看你再笑我!”苏礼也随声附和。
不过屋里随即就变得鸦雀无声,忙碌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这会儿全都给人看了,体面也得了,大家静下心来才终于意识到,明天就是大婚了,从明天起,苏礼就不止是他们的女儿、妹妹,不再是他们偏疼宠爱的小姑娘,更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苏文氏第一个过来搂住了苏礼,叫了声:“我的礼儿……”就开始泣不成声,“娘!这是喜事,我就算嫁出去也还是您的女儿!”苏礼被她哭得鼻子发酸,哽咽着说了几句话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苏泓似乎是受不了这种场面,猛地起身,话也没说地拂袖而去。苏佑跟妻子坐在一旁,都低头不语。
苏祈跳起来道:“妹妹,你嫁过去以后,要是沈青昊那小子敢欺负你,我就去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晚饭也是在略带伤感的气氛中度过的,虽说苏礼时不时地开开玩笑,想要活跃气氛,但似乎起到的却是适得其反的效果,便也只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晚上回到房里,她就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正在左右盘算的时候,苏文氏忽然在外面问:“礼儿,睡下了吗?”
“没呢!娘赶紧进来。”苏礼见屋里没有丫头,便趿拉着鞋下地去挑帘子,把苏文氏让进屋道,“娘可有什么事吗?”
苏文氏忽然有些扭捏的神色,但马上被她遮掩过去,随即递过来一个匣子道:“这个是给你的,你自己收好明天要带过去的。”
“这是什么东西?”苏礼纳闷地想要打开匣子,“不会是您偷偷给我的私房钱吧?”
“你等晚上自己看吧!”苏文氏一把按住苏礼想要打开匣子的手,然后就朝门口走去,“早点儿睡吧,明天要起大早呢!”
苏礼见她这样奇怪,看着手里的匣子忽然觉得若有所思,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本春宫图的册子,里头一共十二张图,都是各种姿势的男女寻欢图,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古春宫图,'。 '苏礼好奇地从头看到尾,发现这东西看了跟不看似乎没什么区别,工笔画工倒是不错,人物也都栩栩如生,可关键部位全都是薄纱遮掩,或是肢体挡住,她心里忍不住感慨,古人既然要是做婚前教育,怎么还这么遮遮掩掩的,这根本达不到教育目的啊!
匣子里还有个瓷苹果,上部上个盖子可以打开,里头是一对儿做交合状的男女,都是瓷的物件,倒是烧制得很是精致,不过跟春宫图一样,关键部位被衣衫遮掩。
苏礼正捧着匣子自己偷笑,见半夏进屋便使坏地往她怀里一丢道:“正好你回来了,给我好生收着吧。”
“这是什么啊,姑娘看了笑得这么开心。”半夏没忍住好奇心,果然打开了那册子,刚一入眼就险些将东西都丢出去,脸涨得通红,嘴里不住地说,“姑娘,您、您真是的,这种东西、这种东西怎么好乱丢的……”
“谁乱丢了,我不是让你给我好生收着的嘛!”苏礼歪在床上看着她的窘相笑个不停。
“姑娘您就会拿我寻开心,要是换了锦之过来,您就绝不会了!”半夏嘴里埋怨着,但还是忙把匣关好,但是却不知该放在何处稳妥,忙活了半天给放在个显眼的格子上,又不放心地压上两本书装样子,才过来铺被。
苏礼被刚才的匣子扰乱了思路,笑了一起之后就忘了之前的盘算,就听半夏催促道:“姑娘赶紧睡吧,明个儿四更就得起身儿,一整天有得您累呢!”
都洗漱完毕脱衣进了被窝,看着半夏拿扇子把蜡烛扇灭,屋里陡然一黑,苏礼心底的那种不安登时又涌了上来。
她躺在床上盯着床帐的顶子愣神良久,忽然唤道:“半夏,你进来!”
“姑娘,怎么么?”半夏赶紧披衣下地,趿拉着鞋举着灯到床前问。
“你悄悄去把刘妈叫来,我有事儿跟她说。”苏礼吩咐道。
刘妈今晚在院里当值,所以不多时就进屋问:“姑娘叫我?”
“嗯,刘妈妈您坐,明个儿大婚的时候,您家媳妇是不是也过来的?”苏礼问。
刘妈不明苏礼为什么问这个,不过还是回道:“是,我家男人、儿子、媳妇都要过来的。”
“那我交代您点儿事情,您可千万帮我办好!”苏礼说罢招手让刘妈上前,凑在她的耳朵上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
见刘妈虽然面露不解,但还是很郑重地点头应了,苏礼觉得稍稍安心,但那种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却还是挥之不去。
“半夏,换衣服,备轿,我要去看看老太太!”苏礼想不通为何会这么不踏实,最后干脆掀开被子下地,招呼半夏换衣服出去。
“姑娘,都这么晚了,您还出去?”半夏跑过来诧异地问。
“嗯,赶紧准备,别问那么多了!”苏礼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这种不安感是那么的熟悉,自己曾经,在很多年前出现过一次,而那一次的变故,几乎颠覆了她整个人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自己会在结婚前一天,又突然出现这种感觉,她决定不坐以待毙,先去瞧瞧再说。
这会儿时候还早,园子里也都没闭门落锁,所以一路过去十分顺当,老太太也还没睡,见到苏礼进屋便忙道:“你这孩子,不赶紧去睡觉,还跑来看我做什么!”
“明个儿就要大婚了,想来再跟老祖宗亲近亲近,再回来就不是小孩子了!”苏礼压着心里的别扭笑着说,表情有些勉强。
老太太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心里倒也感触不少,拉着苏礼的手道:“虽说你刚入京不到一年,可咱们祖孙这般投缘,我也舍不得你这么早的嫁出去,可是……”她说着叹气朝东暖阁瞧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苏礼借机问道:“祖父今天如何了?昨个儿我听娘说,用了一种宫里的新药,很是见效呢?”
“嗯,好歹能喂进去汤水了,不过还是那个样子,我这心悬了大半个月,就怕他那天不声不响地过去,所幸明天你就大婚了,他只要能撑过今晚去,我这颗心可就算是放在肚子里了!”老太太倒是毫不避讳地说,“好在你们姐妹几个都是有孝心的,刚才裬儿刚来瞧过,老头子若是还有知觉,也该觉得欣慰了,儿子好歹有几个好的,孙子孙女也有孝顺争气的……”
苏礼听到苏裬刚来过,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见老太太感慨起来没完,只好装作劝慰地打断道:“老祖宗快别这么说,老太爷若是还有知觉,该觉得他最幸运的就是能娶得您妻,这么多年这个家都是您撑下来的,儿孙也都是因着您的教导才懂事的。”
这话老太太爱听,但还是笑着说:“你这丫头嘴跟抹了蜜糖似的!”
“老祖宗,孙女进去看看祖父!”苏礼说着起身,心里着急想过去一看究竟。
“行,你去看看吧,左右还有气在,也不拘着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若是拦着你你心里也不踏实。”老太太微微点头。
玉珍领着苏礼朝对面暖阁走去,中途悄悄对苏礼道:“今个儿大太太来找老太太商量,说是老太爷怕是要不好,得提早把孝衣孝帽备着,按旧俗说,这样能冲一冲,说不定就能好起来。被老太太一顿骂回去了,说四姑娘马上就要大婚,弄这些东西来触什么眉头!”
苏礼心里知道,老太太屋里的人,跟自己说的什么话,都肯定是经过老太太授意的,左右不过就是让自己感念她的宠爱,以后多帮衬家里,不过她还是笑着跟玉珍寒暄几句,脚下也不敢快行,怕被人看出自己心神不宁。
东暖阁里还是一如之前的死气沉沉,奇怪的是今天里头连个丫头居然都没有,大夫也不在。苏礼反手拉住玉珍,装作自己有些害怕的模样,其实是怕万一里头出了什么事,自己要有个人给做见证。
床幔一半挂起,床头的那一半垂到地面,撒花棉被的一角也垂落在地上,看到和情形,玉珍忍不住道:“等下去查查是哪个丫头看着,大夫不在倒也罢了,怎么连个丫头都没影了!”其实她也是觉得心里不安,故意说两句话来壮壮胆子。
二人来到床前,玉珍抬手挂起床头的帐子,老太爷就还是那么躺在床上,似乎没什么不同,玉珍刚觉得松了口气,就见苏礼上前两步,抬手往鼻下一探,随即神色复杂地回头道:“老太爷……没了!”
玉珍听得最后两个字,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脚下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后来好不容易想起自己该去报信儿,刚要扬声喊人,就被苏礼给掩住了嘴道:“别叫,你把窗幔放下来在这儿看着,别让人靠近,我去回老太太。”
苏礼快步回到老太太屋里,见她这个坐在榻上捻动手里的沉香木念珠,便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老太太,我跟您说件事儿,您千万别急,老太爷没了!”
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用久了的丝线终于不堪力道,沉香木的珠子滚落一地。她猛地抬头看向苏礼,似乎在分辨她言语的真实性,见她神色凝重,心中便是一凉。
“老太太,这会儿还要靠您主事儿呢!”苏礼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从怔忡地状态中唤醒过来。
“主事儿……”老太太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儿来,拖了这么多天,怎么偏偏最后一晚出了事儿!
“老太太别怪孙女多嘴,刚才跟着玉珍姐姐过去的时候,屋里大夫不在,丫头婆子们一个都不在,但到底是疏忽了还是谁有意为之,如今已经不要紧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明个儿的大婚。”苏礼跪在老太太身旁说,“孙女不是为自己的婚事说这些话,但宫里的诏书已经下了,御赐的嫁妆全都抬了出去,钦天监算的、太后亲自允的日子,咱家若是红事变白事,先前的体面可就都要被人当作笑柄了!”
听苏礼这样一说,老太太终于缓过神来,抬手拉她起来道:“你说的对,咱家赔不起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体面,现在那边还没人在?”
“我让玉珍姐姐放在床帐在旁边守着呢,我就赶紧过来报信儿了!”
“好孩子,你做的不错,你打发丫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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