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楚溪马上红了脸,低头不语。
孟楚清叹了口气,道:“大姐,我想要劝你,正与此事有关,还望大姐莫要怪我只为自己盘算。”
孟楚溪满腔的心思,正不知寻谁人去说,忽闻孟楚清主动提起湖北之事,激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五妹,大姐虽然虚长你几岁,却是姊妹几个中最没主意的,你若是有甚么见解,可千万别瞒着我。”
见她并未逃避此事,孟楚清很是高兴,遂直接明了地道:“大姐,今儿在堂上,我二舅母那般作态,究竟是何目的,我们姊妹几个心知肚明,只是无论她看中了谁,大姐都是嫁不得的。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虽然夫家远在湖北,但本朝律法可从来没说过,可以因为路途遥远,就任意悔亲的,若你尚未退亲就另行聘嫁,万一日后东窗事发,不但你要吃官司,就是整个孟家,都要被带累。”她说完,起身冲孟楚溪深深福了下去,道:“大姐,我晓得劝你这样做,难免会耽误你终身,但妹子我也有小小私心,不愿将来被此事连累,还望大姐勿怪。”
不料,孟楚溪听了她这话,竟欢喜得笑了起来,紧握住她的手,道:“我果然是脑子笨,然想不出这样一篇词来,且等我明日拿这话说与我娘听去。”
这下轮到孟楚清糊涂了,孟楚溪这样的反应,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孟楚溪浑身轻松,自脱了衣裳,爬上床去,又拉孟楚清并排躺了,继续说悄悄话:“五妹,不瞒你说,韩家庄的这些人,我一个都瞧不上眼,偏我爹我娘非逼着我嫁。我每日里心内苦闷,却不知如何与爹娘分说,幸亏你今日点醒了我,我完全可以拿这篇大道理去劝服他们的,我爹是一家之长,总不能为了我的亲事,不顾孟家安危罢?”
听了这番话,孟楚清算是彻底明白了,敢情孟楚溪终日抑郁,根本不是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恨自己嫁不出去,恰恰相反,她是担心自己还没回湖北,就被嫁出去了。只是孟楚清还有小小疑惑,于是问道:“大姐,其实我想劝你的是,先把湖北的亲事退了,再另行聘嫁,却不想你竟还惦记着湖北的那位,这天高路远的,又已过去了这几年,万一他已在那边娶了别人,你岂不是白等了?”
孟楚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五妹,你不信不信,我还记得他的模样?”
“这……”孟楚溪离开湖北时,才几岁?还没到记事的年纪罢?孟楚清不知如何作答。
孟楚溪觉察出孟楚清的犹豫,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爹我娘也不信,非说我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可我就是记得,怎么办?虽说离开湖北时,他才十二岁,可我总觉得,在这韩家庄,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他的……我想着,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湖北去的……也许,也许他也还在等着我……”
灯光中,孟楚溪的眼睛闪闪发亮,语气也愈发显得轻柔,孟楚清不忍讲些太过现实的话,来打破她的美好记忆,只得紧紧闭了嘴,一语不发。
孟楚清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唇边带着一缕微笑,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也许怀揣一个美梦,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罢。孟楚清为孟楚溪感叹了一回,又烦恼起自身的事情来。若孟楚溪劝服了肖氏,排除换亲这个选项,马氏中意孟楚洁和她,浦氏只肯许出孟楚涵,而这姊妹三人,就没一个想嫁的,后事如何,真是难以预料。
孟楚清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几个时辰前,她才沉浸在垦荒的喜悦之中,一转眼,却就要为自身的婚事发愁了,这真真是世事难料。
身为女儿家,像这样私下同姊妹们议论议论亲事,还无可厚非,但若真当着人面,是提也不能提的,不然就会被人认为是不知廉耻,从而遭到众人耻笑。也就是说,纵使她心内有无数的困惑,无数的烦恼,也一丝儿也不能露出来,只能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而她亲娘又不在了,也许孟振业和浦氏将这桩亲事的人选定下来后,才会通过周围的人来透露给她。若真到了那时,不愿意又有何用?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可是,因为这时代的规矩所限,她既不能主动去打听,又不能公然抗婚,若想要逃过这一劫,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最后索性把眼一闭,睡觉去了——把思路理顺了就行,躺在这里干着急,最没意思了,办法总会有的,养足了精神,明儿再去想。
第二十三章 静心
第二日,姊妹俩在鸡鸣声中醒来,转头朝窗外一看,又是个大晴天,事实上,韩家庄就很少有雨,这般地天天大太阳,真是教人受不了。
两人都有些娇气,见着那日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禁相视一笑。
“大姐睡得可好?”孟楚清翻身下床,接过梅枝递过来的湿巾子,草草抹了把脸,就去了后面的花圃,一面拎了铜壶浇水,一面隔着后窗与孟楚溪说话:“昨日事多,忘了浇水,今儿得赶紧补上,不然叶子都蔫了,花儿也不精神。”
孟楚溪推开窗户,朝外看去,入眼一片姹紫嫣红,近处一丛茉莉,一丛杜鹃,白的喜人,红的炫目,远处还有一树的栀子花,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香气。窗根底下,更有两口大缸,清亮的水面上,浮着几片睡莲,三朵莲花尽数绽放,两朵雪白,一朵粉红,衬着碧绿的莲叶,煞是好看。
孟楚溪看着看着,就露出了满脸的羡慕来,道:“平素长辈总教导我们,读养性,种花怡人,但真正做到的,却惟有五妹妹而已。”
孟楚清抬头笑道:“大姐莫要夸我,我倒羡慕你那一手好针线,几番想学,只是没人教我。”
她这番自谦的话,却无意间又勾起了孟楚溪的愁肠,令她掏出帕子,拭起了眼角,难过地道:“我那叫甚么好针线!离开湖北时,我才不到六岁,仅跟着绣娘学了一年针线而已,而今总闷在屋里绣花,不过是因为不能释怀罢了。”她说着说着,又怜悯起孟楚清来,道:“要是在湖北,你这个年纪,早该请绣娘了,我好歹还学了配色劈线,你却是甚么都没人教。”
孟楚清也很想学女工,奈何没人教,她也无法,只能自朝宽处想,反正时人娶妻论财,只要陪嫁丰厚,不会女工也没甚么,大不了临嫁时,买上两个针线上的人罢了。
孟楚溪感叹一时,清心来催,便离了窗前,洗漱去了。孟楚清浇完花,叫梅枝取了荷叶边的大瓷盘来,将各色鲜花剪下几朵,捧去与孟楚溪簪花;又取了竹编的花篮,将杜鹃和茉莉连着枝叶剪下几束,拿进来插瓶。
一时满屋花香,惹得孟楚溪又赞了几回,孟楚清便取了个小小巧巧的胆瓶,插上几支杜鹃和茉莉,叫她带回去顽。孟楚溪欢喜谢了,脸上的笑容,倒比平常很多些。
两人梳妆完,又在一处吃了早饭,孟楚溪方才告辞离去。梅枝来收盘盏,孟楚清便道:“今儿这个胡饼不错,拿钱去给廖嫂,叫她打壶酒吃。”
梅枝诧异道:“五娘子,前几日才赏了她……”
孟楚清打断她道:“叫你去就去,我自有主张。”
梅枝还要再劝,突然想起些甚么,忙骂自己一声糊涂,赶着去了。她送过盘盏,便下去歇着了,换戚妈妈来当值。戚妈妈是从家里来的,才进大门,就听一群前院的丫鬟媳妇叽叽喳喳讲了昨晚的事情,不免心内发慌,急急忙忙地来见孟楚清,直拉着她上下打量了两遍,确定没伤着哪里,方才放心。
孟楚清知道她一向与前院的媳妇子们交好,便问她道:“妈妈,昨儿晚上大家都散后,大太太可曾留二舅太太说话?”
戚妈妈点点头,道:“留了,且只留了她一个,二舅太太昨晚就歇在前院,同大太太关在屋里讲了大半宿。”说完又问孟楚清:“五娘子可是晓得了甚么?”
孟楚清便把昨日偷听来的事情,和昨晚劝孟楚溪的那些话,都讲给她听,道:“二舅太太要给浦大牛说亲哩,只不晓得哪个会倒霉。”
戚妈妈一听就急了,忙忙地要出去打探消息。孟楚清忙拉住她道:“妈妈,且先缓缓,莫要太打眼,反引人注意,横竖我是最小的一个,又有爹护着,事情最后未必就落到我头上。”
戚妈妈一想也是,她才同那些丫鬟媳妇们闲话过,若马上又去,的确引人猜想,于是便站住了脚。
孟楚清踱到房,取了水注,倒水磨墨,准备写几篇大字,定一定神——有些事情,愁是没有用的,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部署的地方她仔细部署,部署完后,还是该干嘛就干嘛,愁眉苦脸地茶饭不思,其他事都无心理会,实在不是她的性格。
此时日头已高,戚妈妈又不会磨墨,便拿了扇子进来,帮她扇着。
孟楚清慢慢转着墨条,问戚妈妈道:“两位舅太太和表少爷,都已经回去了?”
戚妈妈答道:“听说大舅太太是昨儿晚上走的,先带着二表少爷去了村北,然后就径直回家了。二舅太太一家今儿早上在前院吃过了早饭才走。”
走了就好,孟楚清稍稍松了口气,又问:“二舅太太走时,脸上是甚么表情?大太太的态度又如何?”
戚妈妈想了想,道:“这个她们倒是没提,想来并无甚么异常。”
“并无异常?没有特别高兴,或者特别恼怒?”谈了半宿,还没谈出个结果来么?孟楚清微微有些诧异。
戚妈妈点头称是,又道:“五娘子若是不放心,等晚些时候,我再去打听。”
孟楚清摇摇头,道:“打听甚么,去我那柜子里取一两银子,寻个由头办桌酒,请她们来吃。”
寻个由头?这不年不节的,能寻甚么由头?戚妈妈有些苦恼。孟楚清想了想,道:“就说你家玉成年纪到了,要说亲,请她们帮着打听打听。”
戚玉成今年才多大,就说亲?戚妈妈有些发愣。罢了,说亲就说亲罢,反正韩家庄的人,成亲都早,戚妈妈跺跺脚,上西边屋里取银子去了。
孟楚清磨好墨,搁了墨条,来取宣纸,却发现原本放在架子上的一叠澄心堂纸不见了!这澄心堂纸,可是孟振业花了大价钱,特特买来送她的,孟楚洁和孟楚涵都没有,她一向小心使用,不敢有丝毫浪费,这会儿乍一看不见了,还以为是自己不当心放错了地方,赶忙四下去找,又把戚妈妈叫来,搭了凳子,去翻那柜顶上。
但任她找遍了房每一个角落,还是不见那叠澄心堂纸的踪影,戚妈妈晓得那纸有多贵重,急得直拍大腿:“莫不是遭了贼了?”
孟楚清经这一提醒,恍然了悟,抓起一方镇纸,朝桌上一拍,气道:“昨日浦岩来过,准是他顺走了!”说着,就去翻窗根底下,果然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寻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话,大概意思是说,孟楚清的字写得太差,他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她荼毒这样的好纸,于是便勉为其难,收归己有,以使它们能够投效明主,大放异彩。
孟楚清看完,气得一把将小纸条撕作粉碎,独坐窗前生闷气,但才坐了会子,又猛地起身,跑到架子前,找着一叠以往写的字,不住地翻看。
戚妈妈在旁看得莫名其妙,上前询问:“五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孟楚清便拿了那叠字,叫她看,气呼呼地道:“妈妈,你说,我这字写得如何?很差么?”
戚妈妈笑道:“哎哟,我的五娘子,你这不是为难我么?你叫我尝个菜,摸个布,我还能辨出个好歹来,这字写得好与不好,我哪里认得出来?我可是个睁眼瞎!”
孟楚清顿时泄了气,将纸丢回架子。
戚妈妈忙安慰她道:“五娘子,虽然我辨不出你的字是好是坏,但却是常听老爷夸你小楷写得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孟楚清听她这样一说,信心又回复些许,孟振业确是夸过她的字,不然也不会单送她这些澄心堂纸,但是……她几步跑回窗边,将才撕碎的纸片重新拼起来,同自己写的字仔细比照,就又心虚起来,忙忙地取了毛笔,对戚妈妈道:“我要练一个上午的字,不许人来打扰。”
戚妈妈诧异于她的反常,不过也没多问,替她关上房门,自去邀请平素相熟的一些丫鬟媳妇子,请她们晚上来吃酒;又到厨房找着廖嫂,请她帮忙整治两桌酒席,晚饭时送到她家去。
她办完事,见天色尚早,便找廖嫂要了几碟果子,拿个双层的食盒装了,走到前院去。
第二十四章 部署
肖氏明显地比浦氏更会享受生活,花起银子来不手软,前面院子里,种了好些树,可别小瞧这树,能在天干地裂的韩家庄,种下这么多不耐旱的树,再雇人天天浇水的,绝对只有肖氏一家。
树多,阴凉自然也多,好几个丫鬟媳妇子,都聚在树下说闲话。戚妈妈拎着食盒走上前去,几个受了她晚上邀请的媳妇子,纷纷与她打招呼,笑问:“戚妈妈,怎么又来?莫非明日也有酒?”
戚妈妈笑道:“有,有,就怕你们不来。”说着,举起食盒给她们看,道:“我们五娘子叫厨下做了些果子,特特嘱咐我送来与大娘子尝尝,我怕大娘子正歇息,所以来请个姐姐引路。”
众人都赞孟楚清与孟楚溪姐妹情深,孟楚溪屋里的清心赶紧从荫凉处走出来,引了戚妈妈上孟楚溪房里去,笑道:“我先替大娘子谢五娘子费心。”
戚妈妈笑道:“我们五娘子适才念叨大娘子呢,说大娘子成日闷在屋里,也要时常出来走动才好。”
清心叹了口气,道:“妈妈,你也是孟家的老人儿了,大娘子甚么情形,你知道得很,她心内愁苦,才不愿出门。”
说话间,两人顺着台阶,走上了抄手游廊。戚妈妈说是给孟楚溪送果子,却半路打开食盒,先取了头一层递给清心,道:“这是给姐姐带的,五娘子的一片心,切莫嫌弃。”
这一层两个小碟,一个琼珠,一个柿糕,这两道果子,看似平常,琼珠不过是水煮圆眼干荔;柿糕更只是加了枣泥和柿子的糯米糕,但因干荔和糯米都是陕北难得一见的物事,所以显得格外珍贵。
特别是那柿糕上,还点缀着松仁和胡桃仁,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够吃到的东西,即便是在富裕的孟家,要想吃到这个,也得自掏私房钱,公中是不会供应的。
自掏银子做的果子,可见是真费了心了,清心忙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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