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心下触动,声调不由低了三分,“他……跟臣有点别扭,过几天就好了。”
“什么别扭?和上次顾大章那事有关吗?”朱由校面色一冷,“他一市井商人,弄出个燕雀门来招摇倒罢了,怎么也着了东林党的道,学起沽名钓誉来!”
几何闻言惶恐,赶紧扑通跪下,“陛下!相公那个人就是个痞子,财迷,墙头草!被风一吹头就热,可能是收了东林党的钱吧,他绝不会……”
“真是可笑。如今连没有功名的人,也站到东林党那边!”朱由校甩袖,愤懑不已,“他们也太能拉拢人心了!罪不容诛!”
几何心头越来越紧,看来皇帝真如戴龙城所说那般,已全面心向阉党!“皇上,东林党人虽然迂腐,也有好人啊。”她咬了咬嘴唇,决定再试试。
“哼,你是听了外面的谣言了吧?”朱由校很是不屑,“厂卿所为,都是朕的旨意!这群东林党人,自万历年间铲除齐楚浙党,就将社稷独霸在手。如今不仅把持了军需朝政,大肆排除异己,连朕都敢肆意取笑!也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朕是天子,要让他们有起码的敬畏之心!”
几何被噎住了,她突然想到涂文辅说过的事——朱由校因为不太识字,没少受东林党人的嘲笑和捉弄;而且,这些糗事都是由东林党人津津乐道地传播出去的……
某次,江西抚军剿平寇乱后上章报捷,奏章中有“追奔逐北”句,意为平息叛乱,四处奔走,很是辛苦。可朱由校身边的太监念成了“逐奔追比”,东林党人只是在旁嘲笑,也不更正,作壁上观。结果,朱由校不解其意问讯之,太监自圆其说解释成了“追赶逃走,追求赃物”。朱由校听了大发雷霆,江西抚军不但未得到奖赏,反而受到“贬俸”的处罚。还有,某年扶余、琉球、暹罗三国派使臣来进贡。扶余进的是紫金芙蓉冠、翡翠金丝裙;琉球进的是温玉椅子、海马、多罗木醒酒松;暹罗献的是五色水晶围屏、三眼鎏金乌枪;皆是华贵之物。按理朱由校应该龙颜大悦,隆重接待使者才是。可是,朱由校在金殿上接过使臣的汉文奏章后,被那华丽拽文的句子给傻眼了,他看不懂!东林党人乐得看皇帝笑话,故意不做解释。结果,可怜的朱由校拼命理解成是交涉什么问题的奏疏,怒气冲冲地将奏章掷于地,说“外邦小国好没道理”,拂袖退朝……后来,大明皇帝竟然不识字的秘密传遍了外邦各国,让人几乎笑掉了大牙。从此,来大明的使臣便没有往日的恭敬了,进贡也大都停止了。
如此看来,朱由校对东林党人恨之甚深!她不能直接为那边说话的,正如过河的泥菩萨,别把自身都给陷进去!
几何调整了话语的方向,委婉地笑了,“皇上英明,那些东林党人拉帮结派,目空一切,是该煞煞他们的威风了。可是,下面办事的人实在是太蠢了,硬生生折了皇上的本意!他们弄了个十大酷刑出来招摇,结果坊间老百姓一听,那个惨啊,一下子全都倒向了东林党那边了!说他们虽迂腐,但是汉子!还敬佩起来了!”
“什么十大酷刑?”朱由校有些莫名奇妙。
几何吞了吞口水,将杨涟之死及所受之刑略讲一二。朱由校闻言沉默了许久,面色铁青。几何瞧着有些慌神,这皇上虽然平时看着宽厚又不拘小节,但毕竟是真龙天子啊,她是不是讲话太随便了些……
“朕,也该给厂卿……提点下了。”朱由校轻轻叹了口气,“几何,你受委屈了。待到辽东光复那一天,朕会给你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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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恭贺新禧
魏忠贤出离愤怒了。
谁?谁能在他九千九百岁,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捞到刑部?而且毫无征兆,他事前竟一点风声没听到!虽然顾大章最终还是死了,但这事儿没完!
如今天下都在看他的笑话,什么一手遮天势绝伦,分明有另一股势力在打他的耳光,肆虐地嘲笑他!从前是党羽盈朝的东林党人,现在是谁?他查,彻查,死命彻查,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坊间冒出了不只五百个传闻,如今想出名的人都蹦出来宣布对这事儿负责。不过他魏忠贤一概不信!那都是些什么五脊六兽,根本不配做他九千岁的对手!
思前想后,嫌疑人不多,只有三个人。
一是一直韬光养晦、特立独行的信王爷。作为当今皇帝最宠爱的胞弟,这个十五岁的小王爷,品□好截然不同于他的木匠哥哥。他读书,读的还很好。能给他做老师的人,都是大明朝诗书礼义行当中最顶级的人物。是日后潜在的最大祸患。可是,这个信王一直封闭地生活着,他只与老师交好,从不结交朝臣,更不染指军队。他一直是谦卑恭敬的,见面恭敬地称呼“厂公”。而且,他已经被教训过一次了,连命都差点没了,想也没这个能力。
二是皇后张嫣。想起张皇后,魏忠贤就恨的牙跟直痒痒。这个皇后出身世家,饱读诗书,一入宫就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她打心里看不起他和奉圣夫人,没少以皇后之尊修理他二人。若说从前,这女人的嫌疑最大,只不过今年,在经历了小产警告之后,她已不再主动出击了。
排除了信王和张嫣,大明朝能做此事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帝陛下。
☆、恭贺新禧
魏忠贤直直打了个寒战。想当年大太监刘瑾;多么叱诧风云的人物!只因为有人在正德皇帝耳边进了句谗言说他要造反;马上就身首异处!这让魏忠贤深刻地明白了;一个太监;无论多么风光;也必须笼络妥了主子。
像当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就是几百年难遇的好主子!他春秋鼎盛;刚过二十;他不识字,又痛恨东林党人;他自幼失亲;依恋奶娘,更看重感情。这样的人一旦信任了;就是掏心的信任,准代批奏折,建生祠,封九千九百岁……却从不疑有谋反之心!朱由校的心太纯了,也太软了,遇了事,用几滴眼泪就能哄骗的过去。根本没有历代皇帝那般翻脸无情,冷血难亲——这样好的一个主子,好端端地,怎生就突然有了变故?刘瑾的前车之鉴在眼前晃来,晃去,魏忠贤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了。
他越来越肯定这命令的来源了。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东厂挖地三尺还是找不出线索!除了皇帝,谁有这样的能力?皇帝,一定是皇帝……皇帝身边一定出了异类!谁?谁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本事呢?
几何在交泰殿里,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爱卿,早些回去休息吧。”朱由校体贴地结束了觐见,“哦对了,”他突然从台案下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福建进贡的龙眼干,朕想,你是泉州人,应该能喜欢这个。”
几何惊呆了。龙眼干对泉州来说意义太大了,它不仅是泉州的特产,而且养活了泉州近半城人。几乎每个泉州商人都做过龙眼干的生意,当年她全家就将大批龙眼干从水路运往江浙,贩给往直隶、山东等地转卖的小商贾,再购回丝绸、棉纱等货物回闽售卖。看到这熟悉的龙眼干,几何有些难以自制的热泪盈眶。她想家乡了,想爹娘,想当年的生活了……
“臣谢主隆恩!”几何抱着龙眼干,突然间什么委屈都没有了。士为知己者死,有这样的皇帝,她如何也甘愿了!她大礼跪安,愈坚定了守口如瓶的决心。
新婚翌日,贵婿回府。奉圣夫人府早就张灯结彩,等人上门了。几何下轿,却发现奉圣夫人竟没在前厅相迎。薛管家讪笑着上前搭话,说九千岁来了,正跟夫人在后堂说事儿呢。
“那我一并拜谢了吧。”几何随口应上。要说魏忠贤还是她面上的主婚人呢,昨个又被戴龙城吐了一身,无论如何,她面上也得应付到了。
“怕是……”薛管家只干笑垂手,就是不接话。这九千岁是奉圣夫人的对食,人家俩“密谈”的时候,谁敢去打扰?
几何突然明白了过来,赶紧笑着掩饰尴尬,不过她拈起手帕的那一瞬,突然有些莫名发慌。魏忠贤偏捡着她回门的时候来密谈,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吗?发现了什么?她突然有些做贼心虚了。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何才听到奉圣夫人宣她入内厅的传话。对比着出嫁时奉圣夫人的热情亲昵,今日之冷情,几何不由在心底生了疑惑。“夫人这两日有什么烦心事吗?”她边走边问。
“没有啊,”薛管家连连摇头,“府上有大喜事,夫人乐和还来不及呢。”
几何心头突突,越来越预感到不妙。
“女儿见过干娘!”几何入了屋,欣喜地向奉圣夫人磕头。
“起来吧。”奉圣夫人有气无力地应着,“来,让干娘好生瞧瞧你。”
果然,连怎么一人回门都没过问……几何表面上笑着,心底更惶恐了。
“果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奉圣夫人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又捏起了她纤细的胳膊,“瞧这胳膊肘长的,都是朝外翻的。”
“干娘您说什么呀?”几何心尖突突,头皮发麻。
“皇上从小听我的话,”奉圣夫人索性将手一甩,收了虚套,“你说,他在宫里,怎么就突然想着将那顾大章放了呢?”
“干娘的意思是?”几何装糊涂。
“不是你么?”奉圣夫人冷冷地笑了,“他如今最稀罕的人,就是你了,稀罕到舍不得放到后宫里去。他从小耳根子就软,你如今说一句话,他能不听么?”
“干娘!”几何马上跪下了,“干娘您怎么会怀疑到女儿身上!那个顾大章,他女儿害的我新婚之夜被夫婿所弃,女儿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干嘛要救她的父亲!”
“你知道就好。”奉圣夫人轻哼了一声,用手抬起了几何的下巴,“乖女儿,你一定要明白。你将来无论如何显贵通达,也是我抬举的人,是我的干女儿,是九千岁这边的人。这些,天下人皆知,如烙印般,你如何洗也洗不掉的。那群东林党人的性情脾气你了解吗?他们是不讲理的,将来若翻过来天来,他们是绝不会记得你的好处的。你就是我们的人,永远都是。”
几何仰头,只觉满背的冷汗穿越了肌骨,直滴落心尖。
“至于男人的事,想开了就好。没有这个人,还会有别的。”这厢奉圣夫人笑吟吟地又恢复了常态,转手来扶几何起身,“依干娘看,那涂文辅就对你很有意思。那小子年轻,精明,长的又俊,还读过书,是个人物,可以考虑。”
几何起身一半,惊呆了。
“你若不喜欢阉人,也可以去找旁的男人。”奉圣夫人抿着嘴笑了,“乖女儿,如今有九千岁和干娘在,就算弄的满城风雨,谁敢动你半毫?”
几何头脑轰鸣地出了奉圣夫人府。
轿子一路快行,她只想赶紧回府。今天的变故太多,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下!难道她救顾大章的事露馅了吗?还是魏忠贤他们纯是猜测敲山震虎?奉圣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居然让她与太监结对食!几何正冥想着,那奔跑的轿子却突然一停!
“咣当!”——“哎呦!”她的头碰到了轿梁!
“夫人恕罪!前面有轿子叫停!”秦二赶紧过来告罪。
“什么轿子?”几何昨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早就没了,这厢如惊弓之鸟般嘶着嘴捂着头。
“好像是涂总管!”
几何这才放下了一颗心来,腿脚轻飘地下了轿。毕竟这厮还帮过她,碰上了不见一面,有些说不过去。
“恭贺夫人新婚大喜。祝白头到老,早生贵子。”涂文辅优雅拱手,衣袂飞舞。
“谢涂总管了。”几何皮笑肉不笑地回礼,呀呸的,“新婚”的事儿别人不知,他能不知?“昨日之事多谢了。”
“夫人怎么这么客气。”涂文辅淡笑着走上前来,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起她。那目光温润而宠溺,观之如沐春风。“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奉圣夫人那儿出什么事吗?”
这人怎么精明的和鬼一样?几何在心里骂了句。她动了动嘴角,不置可否。
“夫人莫怕,无论夫人想如何做,文辅都支持你。”涂文辅突然在她耳边递上了一句话。
几何大惊,一双眸子难以置信地盯住了他!
“这可是文辅的肺腑之言。”涂文辅毫不顾忌地大笑着,“就像九千岁忠于奉圣夫人那般,文辅也想忠于夫人,为夫人分忧。”那俊美的唇形跳动着,每一声,都砸的她心室乱响!
几何面红耳烧,突然想到奉圣夫人与她说的话!对食!难道这涂文辅也有此意?天……她不要!
“夫人莫怕,文辅只求心意相通。”那魅惑的声音仍在悄声继续着,“文辅自认文治武功不输那九千岁,只是,一直未遇到提携自己的贵人罢了。”
几何心下顿起惊涛骇浪——这个涂文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已是赫赫内相,他还不满足!他竟然觊觎魏忠贤那个位置!
“九千岁原也是个破落户,自宫后连宫都入不得。若不是机缘巧合,在知天命之年攀上了奉圣夫人……”涂文辅还在继续。
“我可比不得奉圣夫人!”几何赶紧申辩开来,她又没喂过皇帝奶吃,哪儿来的独一无二割舍不掉的感情!
“文辅相信您能。”涂文辅自信满满地笑了,“您一定能。终有一天,您会取代奉圣夫人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届时文辅不奢求其他,只希望夫人能记得,文辅永远忠于您,永远在您的身后,可以为您、为陛下分忧……”
几何几欲抓狂,赶紧寻机告辞,逃之夭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知轿子刚跑起不远,冷丁又是一停——“咣当!”几何的头又碰到了轿梁!“又怎么了!”她带上哭腔了。
“夫人恕罪!前面……又有人叫停!”秦二苦着脸来告罪。
“谁!”几何快疯了。
“好……好像是……”秦二有些结巴,“信王千岁来恭贺新禧。”
几何硬着头皮下了轿。作为一名诰命夫人,无论如何也得跟王爷回礼。
信王朱由检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今日换了身绿地云蟒纹织金缎,襟上吊了块硕大的龙嬉朱雀玉佩,更衬的整个人丰神绝世,英姿焕发,仿佛刚刚新婚的不是几何,而是他一般。
“妾身拜谢信王爷千岁了。”几何一见他就想起那日被嘲笑夺婚之事,不由难堪,将头垂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