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落琴的青丝落了大半,松松的挽了起来,腰肢愈发纤细,神情到有几分欢喜,堆满了苍白的脸面“路上的那片枫林,和落霞山的一样,记得每到秋天,有师傅从江南带来的桂花蜜,碾碎了米粉,一层面一层蜜,满口的香,若我还有命回去……
话未说完,额头便遭冷临风轻轻一弹,低下头在她的鬓边低语“傻瓜,别让我笑话你没见过世面,这哪算稀奇?
奇州有一种神仙鸡,挖了五内,填上香料,用绣花针缝起来,裹着香叶子足足蒸上二个时辰,肉质酥烂,那香气一里外便可闻到。
楚郡的茶糕你定没吃过吧,明前的香茶碾成粉,合着细麦,添上红枣,酸中带甜,还有茶的清苦。
最难是要捏着火候蒸,太糯不好,太硬了也不好,只有如意坊的最最可口,别家还都做不出来。
还有……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静静的说,落琴就静静的听,听到妙处,随着他一同高兴。
天下之大物产丰饶,她有执念,想踏遍五湖,看尽四方风流,自由自在的一生。
可如今想来,或许再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些日子,每逢毒发,她便生不如死。
旁人不说,可她心中比谁都明白,便是有冷临风口中说的救治之法,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小赌怡情,盘州以赌坊胜过酒楼而闻名楚国,入乡随俗,你可敢与我也赌上一局”冷临风伸出掌来,紧紧的看着她,如此深邃且坚定,笑意生动。
“好,赌注是什么?”落琴被他的笑所感染,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与他合掌,却被他反手握紧。
“我们楚国的铜钱,一面为滔滔楚水,喻意国运长流不息,另一面则为年号,定量,我们就赌楚水这面。
赌注简单,方才我说的各地特色,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若你赢了,便由我请你去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若你输了,就是你请我。”
“敢问冷大哥,从南吃到北,从北吃到南,需要多少时日?”落琴知他故作玩笑,是为了讨自己欢心,分散自己的心神,一时之间竟也忘记自身境遇,学着他玩笑的问。
“一辈子”冷临风极为坚定,话音刚落,便将那枚捏在手中的铜钱往空中一弹,铜钱翻了几翻,略起一道悠长的弧线,直落在他手中“你瞧瞧,滔滔楚水,知我心思,我赢了,一辈子,你做东,不可反悔。”
眸光如水,如此专注,犹如深潭,看得她心内似有暖流涌上,那番本来想说的,我也未曾抛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姐姐,姐夫,不好了,我方才在酒馆,听说回祁王师二万人,要过江,秋水涧乱得可以。”简儿知道此行就要赶去秋水涧,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慌不择路的赶来报信。
冷临风与落琴大吃一惊,暗叫不妙,成王大意,只让聂无双带一千五百人在秋水涧驻守,敌我数量悬殊,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凶多吉少。
“上车,我先送你们去楚军军营暂住,然后我再去秋水涧找聂兄。”冷临风说罢,已快人一步跃上车架。
“不,要死一起死,我不想等着你们,我要与你们一起。”落琴说的坚决,眼神中带着令人动容的执著与软弱的恳求,矛盾的混成了一处,让人无法拒绝“冷大哥”
“好,你们上车,我们去秋水涧。”冷临风心神稍定,挥鞭急驶而去。
满天盖地的雨,混入滚滚盛江,无双执伞立在营前,传信的将士飞奔而来,神色紧张“督军,回军三千先锋准备登岸,请示下。”
“由它去”无双神色平和,全无大敌当前时的惊慌,只挥了挥袖,双目望着漫天的雨帘,翘首以盼。
“督军,回军三千之后,还有一万七千人正渡江过来,秋水涧危急,我们该怎么办?”传信兵虽知上下轻重,但军情紧急,只能想什么说什么。
“依你看该怎么办?”无双还是一贯的温雅口吻。
“我……依小的看,应派人去军营求援,我一千五百人分路撤退。”传信兵急回道。
“去吧,待这三千先锋到了鹫林再来报,下去。”传信兵心中十分不甘,无奈职责所在,只能遵令而去。
五里之外,除了天然的沼泽地鹫林,便无阻隔,敌军战鼓擂擂,在风雨中听得清楚,这驻守秋水涧的一千五百人心中惊惶,军心大乱,
都说这两位督军是皇上亲封的,难得的智谋和手段,可眼下看来,一个置军法于不顾,跑去盘州寻亲,一个大敌当前,纹丝不动,像一尊神态仙俨的大佛。
难道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无故枉死?
群情激愤,围着聂无双七嘴八舌,更有人说了狠话,要立刻去楚营让成王爷来主持公道。
聂无双修养极好,吵不动怒,骂不还口,依然如故,直看到一架马车飞奔而来,才放下心走了过去。
冷临风停了车,看局势混乱,便掀帘抱下落琴,他长途跋涉,神色疲倦,怀中的落琴还未等他走上两步,熟悉的炙热之感传来,满面通红,疼痛难忍,人轻轻颤抖,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众人见此气氛,纷纷让出一条路,冷临风急忙奔到无双面前,神情沉重“热毒寒毒,交替发作,快。”
“还不进来”聂无双从他手中接过落琴,不忍细看,几步走进帐中“换血之法虽然冒险,可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若成功,毒可去掉七成,还有三成等往后,用药调治,长期坚持,不出三年,便可痊愈。”
落琴冷的利害,牙关咯咯打颤,无双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取了所有的被子,为她盖好,拨了拨帐中的暖炉,抬眼去看。
眼前这个瘦弱难支,眸光散乱的女子,怎么会是他的徒弟?是他的月牙儿?心中大痛,几乎难忍,却还是利落的为她把脉。
“等等”冷临风一把拽着无双的手腕“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换血之术我只看过,听过,从来没有使过。”无双双眉一皱,跟着拂开冷临风的手。
“她赌不起”
“赌可能会死,不赌一定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该怪谁?若不是你晏家人,阴谋算计,她怎么会有今天。”无双饶是温润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冷冷相讥。
“那玄天宗呢,又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你把自己的徒弟,送来我环月山庄受死?”
二人各击痛楚,心神俱伤,落琴辗转反侧,受尽了煎熬,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姐夫,还有这位大人,姐姐不好了,不是相互责怪的时候。”
简儿上前,紧紧地抱着床上的落琴,为她取暖,回过身对着聂无双与冷临风说道“我们家乡有句话,死马当成活马医,姐姐是个大善人,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来都没死,必有好报,救救她,什么办法都要试。”她真情流露,说的情真意切。
冷临风与聂无双均是一叹,所谓关心则乱,怎么能在这危急关头,乱了心神,相互责怪。
不再说歉意之言,共同扶起落琴,用迎枕支稳她的身子,吩咐简儿去帐外取三壶热水,依次放好。
聂无双取过银针,停驻片刻,看着冷临风说“回军正攻过来,你未来之前,我名为去江边钓鱼,实去查看回军的异动和水文天象的变化。
知道近日内必有连绵的暴雨,而回军之前战死的三千兵勇,只不过是虚以委蛇,抛砖引玉。
真不知道,成王爷的那份自信从何而来,我按兵不动,就等着他们来鹫林,接下来就看冷兄你的了。
换血之术,需要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绝对不能停,一旦停下,我和她都活不成。”聂无双说。
“鹫林?”冷临风念道,神色肃然,突想起什么,眉目一动“沼泽之地,是必经之路,若遇暴雨,管它是一万还是两万,必陷其中,难以出来,到时候……”
“冷兄看得清楚,一千五百人是我精心挑选,从成王处要来得神箭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时地利,何惧回军。”
二人心领神会,惺惺相惜,若此时不必担着落琴生死之事,恨不得在这漫天风雨之中,豪饮几杯。
“报,两位督军大人,三千回军先锋,已杀过来了,只需一炷香功夫,就到鹫林。”传信兵这次真的慌了神色,来不及问候便不顾一切便掀了营帘。
“冷兄,小心为上,能拖一时就一时。”
“今日便是战死,也要护你们周全,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你。”冷临风看了一眼落琴苍白的面目,紧闭的双眼,双拳紧握,正欲随传信兵出去。
走到营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回到床前,低头在落琴耳边说了一句“段落琴,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打过的赌,你输了,你欠我的,我不是什么大方人,我等着你来还,我等着。”
冷临风说罢,紧紧的看了无双一眼,绝然而去,才到帐外,那一千五百人正商量着作退兵的打算。
却见他拔下腰中的长剑,高呼一声“本督军传成王爷令,拿起你们的弓箭,随我去鹫林,管它一万还是二万,正好瓮中捉鳖。若有临阵退缩者军法处之,绝不留情。”
公主
“主子的心思,沉香看不透?”
“你若看透了,你便来做主子。”清瘦儒雅的男子与带着面纱的袅娜女子一前一后,相随不远,避过熙攘的往来商客,在盘州城的一家酒肆落了座。
酒是粗劣,吃食也不过馒头粗面,随便打发了一顿,相对无言,那男子到还沉着,端着一股书生之气,只是那女子稍嫌急躁,仿佛在等什么,心急火燎,有些不耐烦起来。
二人一顺的粗布麻衣,形容也不出众,正是晏元初座下的孙仲人与贾沉香。
“死鬼,那丫头命不该绝,这祭果的毒,到底能解不能解?”
贾沉香伸手过去搭在孙仲人肩上,却被他利落的一避,神色肃然“少拿你在烟花地打滚的德性出来,据我所知月海一族没落,别说是族长,便是族人也寻不出几个,除非有人豁出命不要,以身过毒。”
“以身过毒?”贾沉香不解
“此法只有天底下最愚蠢之人才会使,打通中毒者迎香,至阳,丘墟三穴,以固根本,从手足动脉处过血,中毒之人七成之伤,就悉数过给治毒之人,这不是救人,乃是害己。”孙仲人饮罢,瓷杯在手中摩挲,神色稍重。
“如此看来,那丫头死定了。”
“错,主子买的就是这个例外,他信世上偏偏真有这般痴傻的主儿,你以为就凭逍遥子一人便可来我别院放火,一路带着那丫头来到盘州?
笑话,逍遥子虽厉害,但是应对我五万凤城精锐,只不过是膛臂挡车,那日便是那丫头不坠崖,人还是要放的,那丫头的命自在主子手中,可主子更看重的是后头的人。”
孙仲人嘴角含笑,侧身压着声音,从旁人看来,似在殷勤低语,说说闲话。
贾沉香心头一跳,才想到其中含意,美目流盼“都是你们这些个男人才会如此筹谋,狼崽子。”
“你看,我们等的人来了。”贾沉香说罢,顺着孙仲人的眼光,见一少年清清爽爽,眉目清秀,一身蓝袍齐整,正跨步进来。
回军三千前锋,抢渡盛江,行兵神速,一柱香不到便已到盛州奇景—鹫林。
鹫林四环,山高青郁,白日来看风物奇丽,到了夜间反而显得黑深奇诡,阴竦可怖。
突起的暴雨,阻碍了行军的视线,即便如此,回军知楚军驻营就在不远处,哪里等得,吆喝着要占头功。
回军先锋统帅,见鹫林如此地势,看不清其中真章,心中颇有芥蒂。
可转头一想,盛江天险也已安然度过,难道因为这小小的鹫林,就失了这头份头功的荣耀,不再犹豫,下令手下兵士,立刻行军。
此时,冷临风已将手下一千五百余人,粗粗分成三拨,先前五百人,埋伏在鹫林外的清水泉,正面迎敌,混淆回军判断。
另五百人趁雨势磅礴,占了高处,拔弩持箭,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杀回军个措手不及。
最后的五百人是死士,也是极忠勇之辈,与冷临风一同埋伏于鹫林泥沼四周的灌木中。
用聂无双早在月前,就从盛江边渔民处收拢的渔网,细细密密的编拉起来,左右各执成四处,轻轻地覆在泥沼之上。
虽是白日,可风紧雨大,如同黑夜无疑。
耳听着,三千人步步逼近,声若铿锵,混战一触即发,冷临风首戴萌蒲,身衣緼袯,手中的军刀持稳。
风声混着雨声,枫林沙沙的吹动,像在低泣呜咽,回军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呀,不好”,冷临风便知时机已到,一身跃起,呼喊道“收起”
埋伏在灌木中的五百军士,听到军令,立刻收拢手中丝线,用尽浑身气力迅速绞合起来。
可怜这三千回军多数落入沼泽,纠缠在渔网之上,越是用力,越是挣脱不得,泥浆入口,呼吸困难,一时鬼哭狼嚎,声动震天。
侥幸未入的八百余人,见此情形,知道有楚军埋伏,便拔下军刀,急挥乱砍。
冷临风见占尽先机,再无迟疑,一把掀了身上遮雨緼袯,身先士卒,带领这五百余众,杀入敌军。
军刀在手,势不可挡,手中毫无片刻停滞,左扫右刺,犹如神助,似盛江之水怒发而起,又似这鹫林山谷之风猎猎不止。
刀光胜似闪电,叫喝譬如雷鸣,冷临风飞身一掠,攀附在山石之上,拉开重弩,亲执一箭。
破空之羽,直刺在回军统帅的心口之上,那统帅双目圆睁,似有不信,轰得一声倒下,跌在泥泊之中。
回军本已剩八百人,眼见主帅一死,更如鸟兽四散,冷临风将重弩高举过头,一声长啸,底下的楚军将士,心领神会,立刻散开。
回军还未领会过来,却见数不清的箭如骤雨,破空而来,似密不透风的箭网,如此居高临下,竟无一人可幸免。
营帐中,虽暖火薄被,却也精心动魄,丝毫不亚于鹫林一战。
落琴衣衫褪去,只剩亵衣,双目紧闭,十分憔悴,头部迎香穴、背部至阳穴、足部丘墟穴银针微微颤动。
无双汗如雨下,湿透薄衫,左手动脉处用活鸡肚肠搓成的细管,以银针渡血,为落琴疗毒。
用尽九成内力,耗费颇具,可他丝毫不敢轻动,抬眼看着落琴苍白的脸面,瘦削的脸颊,眼中尽是无奈与温柔。
两个时辰已过,还需一个时辰,她便有救了,便可与昔日一样奔走如小鹿,谈笑如清风。
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亲昵的唤她一声师傅,向他撒娇?
心神渐乱,落琴的脸面红一阵,白一阵,无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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