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他读倦了兵书,便和衣睡下,辗转反侧,却怎么都无法入眠,耳边都是那个小奴隶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我不要师叔,我要师傅,他是个坏人,是恶人”
“师叔总不说话,见我又凶,我不要跟他去,我要跟着师傅,我要师傅。”
“师傅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跟着师公和师叔,不要”
每每听到此言,一向自持的他都忍不住想扇那个小奴隶几个耳光,可聂无双总会出现,拦在身前“我的徒弟,你也敢打?”
他罢了手,并不是怕了聂无双,而是他知无双甚深,脾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脾气,他对那个小奴隶与旁人不同,自是特殊,十分特殊。
他心中郁闷,如影随形,这两年里,但凡想起,总有说不出的懊恼,这份懊恼不知是怪那个小奴隶分了他兄弟对他的好,还是怪她对对自己总是这般的无礼……
“为什么,为什么要青娘嫁人,还嫁给那个贼人?”青娘换了身份要嫁入环月山庄的消息,一传到他耳朵里,他便如疯了一般的跑到季成伤面前,眼神如受伤的兽,就这样望着他的义父,他一直崇拜佩服的亲人。
“身为西莫女儿,这是她的命。”季无伤头都不抬,自己与自己对弈,从黑白二子的困局可见其心,步步的算谋,步步的矛盾。
“义父教我,对付敌人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要让女人去涉险,我长大了,我可杀敌,不能送青姨去。”
对于他一如既往地倨傲狂放,季成伤也不懊恼,只摇了摇手招呼他过去“ 你说的没错,对付敌人有无数个方法,可我要的是最稳妥的那个,这中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漏,我不要晏九环的性命,我要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话说罢,季成伤将棋盘猛然一挥,无数的黑子白子滚落在地,他喉中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听似云淡风轻的言语,从义父的口中说来,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恨。
他撒腿奔出内室,取剑就要与门下诸人比武,用剑伤了他人,风波过后,义父并无一句责怪,只罚他在父亲慎将军的灵前跪了一宿。
他僵直了背,一动不动的跪着,纵然再辛苦,在疲累,都不曾软下身子。
漫漫长夜,他胡思乱想,抓不住思绪,只是奇怪,为什么长久以来,义父对无双想骂便骂,想当便打,而对自己,则是百般的纵宠和宽容。
青娘走后,他窝在被中哭,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他是逍遥子,宗主门下的首徒,他丢不起这个脸。
少了无双,走了青娘,亲厚的人都离他远去了,至此之后,他的剑术越发精湛,他的内力更加精纯,却没有了欢笑,没有了言语。
门下中人越发的怕他,他也越发的严苛,高高在上,绝顶的孤独。
流年暗换,倘过几秋。
那年春天,聂无双终于回来了,他依然是一身白衣,儒雅俊美,可不同的是他经常会起的淡淡的微笑,举止更加从容。
闲谈时,聂无双从怀中揣出一个香囊,上面歪歪斜斜的绣着一个琴字,手工拙劣,似喜似叹的说“你瞧瞧那丫头送我的生辰礼物竟是这个?”
他皱起眉头,别开眼去只回道“司马素素好手艺,换了这个,省得你玄机先生出门被人耻笑。”
“那不成,这是心思,是心意,别说是素素,任何人都不换,我不怕被人耻笑。”聂无双珍重的将其悬在腰际,穗子一晃一晃,让他觉得十分的刺目。
从此往后,每年聂无双回来,都会带来那个丫头的消息……
她又闯祸了,竟然与三言两语一起烧了草庐、她做的菊花排骨香而不腻,胜过通州如意楼的厨子、她的琴艺舞技能让清玄那个老道都称赞不已。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聂无双都会不厌其烦的与他道来
他不愿听,却也不得不听,一听便是数年……
他无法忽略聂无双言谈之中焕发的神采,也不想正视自己心中渴望见她的心情。
他怎么了?难道聂无双傻了,他也傻了。
沉雁塔下,含碧亭内,他奉义父之命,让人试探无双昔日的许诺,那个丫头,什么都可以教,却不能教她武功。
义父筹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并不想探究内里的意思,只是这番等待之下,倒也想知道她泼辣,惹人厌的性子还是不是一如从前。
圆音兴匆匆的来报“先生的徒儿,难得一见,真真的美人,且言辞犀利,见识广博。”
他想听又不耐,多年浸淫武学,红颜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样,况且司马素素江湖闻名,乃一等一的美人,他都觉得面目模糊,何况是她?
他曾想过与那丫头千百次的相逢,却不料在楚水边的密林里,她奋不顾身的维护环月山庄的人,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来挡他手中的那支箭。
他眼里的她还如以前一般,身姿纤小,穿着不伦不类的男子衣服,面上灰黑难辨,只有那双如水一般的眸子,迸发着坚定的光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罢了手,不是为了秀水堂那两个不入流的属下……只是心头复杂,不知如何自处。
她冤枉他,回回都是如此,他纵然痛恨环月山庄之人,也不会趁人之危,这算罢了,她还敢叫他不要出来混江湖,省得被人贻笑大方。
他逍遥子,慎青成,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他本想替聂无双好好的教训她,却还是没有。
这不像他,不似他的性格……
金紫岛上他第二次送宗门的女子出嫁,还是去环月山庄,这样的故事周而复始,又轮到了她的头上。
名琴梅花落义父想了很久,曾亲自作画,高挂寝居,日日的看,夜夜的想。
古籍所载“名琴素女,安定天下”他暗笑,原来义父没有善心,这辈子唯一的善心都消殆在西莫国亡的那一刻。收留她,教养她,只是为了将她送去环月山庄,希望通过那八字的箴言来实现西莫复国的理想。
聂无双纵然情深,却也不能影响大局,他亲眼见他们二人,一个为情所伤,远赴梅坞召兵,一个万念俱灰,不得不去环月山庄。
上船的前一夜,他鬼使神差的下水为她找了一夜的玉佩,只想给她一个慰籍,就这么简单。
一路行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忍心伤了她,他把这些都归结于自己的身份,岂能因私心好恶,而坏了规矩,坏了筹谋。
他同情她是因为青娘,他把她看成了第二个青娘,少年的情怀,无从寄托而已。
她还是段落琴,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段落琴,是最讨厌他的段落琴,以后她是好还是歹与他有什么相干?
扮哑巴,实非他所愿,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意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换了个身份,她对他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天大的改变,芙蓉院的相护,和朋友一般的交心。
她一直珍爱他赠她的那株墨紫。
小阁上不惜身份暴露而义无反顾的救她,病榻上她终于为他掉了眼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他心中一软,那种从来没有的感觉翻涌上心头。
想起小时候她无拘无束的愿望,便把这首青娘曾经念过的“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正是人间好时节”的话赠与她。
见她欢喜,他却自嘲,浅显的道理随手拿来赠人,可他自己却始终逃不开那份责任,那份血雨腥风的纠缠。
他象一个旁观者,看着聂无双郁郁寡欢,看着冷临风意气风发,说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还不如说都是咎由自取。
而他只想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的守护她,看着她能有一时的高兴也是好的。
聂无双、冷临风远赴沙场,而他的任务还是在暗处,孙仲人的诡计被他识破,他急着赶去,却看见如此孱弱的她。
她第一次如此无助,毒发时痛的打跌,而他却什么气力都使不上。
她倔强的不掉一滴眼泪,让他失魂落魄之余不禁想起送嫁的时候她在马上的哭泣“师叔,我怕”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弱女子不惧毒发之苦,却怕出嫁。
她为了不连累自己,纵身跳入悬崖,如此决绝,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到了那时,他才知道,从小到大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他一直恨她,恨她从不待见自己,却对聂无双柔情似水,他在恨她,从不正眼看看自己,却只有厌恶和排斥。
那一刻,他懂得了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心思,他再也没有力气恨她了。
托付
“覃州晴三日,皇都雨不歇”回祁人口耳相传的老话,可算十分应验。出了覃州城,还未到盘山地界,山中雾气郁勃弥漫,秋风过处,落雨难休。
香车摇晃,不疾不徐的驶在官道上,全不因天气的好歹而落下路程。车上,冷临风侧卧在软榻上,见落琴窝在一边,用手支额,掀开布帘,定定的望着窗外,似在赏景,似起神思,下巴淡淡青影,勾勒出柔美的弧度。
眼见她身在咫尺,他心头滑过极安定满足之感,伸臂将她揽过低声问“不吃也不喝,外头就那么好瞧?还不如瞧瞧我。”
落琴秀眉紧蹙,顺势靠上了冷临风的胸膛,完全恰入他的怀抱,回头应答“难道大哥不觉着奇怪,楚子明乃是秦党,凭什么就这般轻易的放了你我,不仅如此,还赠了通关兵文和这车,大费周章,得不偿失,他到底要干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更不该辜负他人的好意”冷临风面上含笑,心中也不轻松。
琦玉阁外楚子明说明来意,不仅备了车马随从,还送来通楚兵文,保证他二人一路回去,不会有任何追兵骚扰。要说这些都是秦军师的好意,他自然不信,可楚子明这人偏有妙处,那便是任何的瞎话浑言从他嘴中说出来,都变得万分至诚,不似有假。
“难道楚子明便是下药之人”落琴猛一回头,对上了冷临风含笑的眸子,想起昨夜之事,到底面薄害羞,只低头等他回应。
“替人行事罢了,背后的因由你我皆知。”冷临风见落琴发有松散,便起手为她撩起,淡笑改为正色。
“秦得玉,是他?”落琴又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说到底都逃不脱一个利字,秦得玉所谓清流,岂能免俗,别人的心思我左右不了,我也懒得去想,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管得住,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我们都在一起,生死不离。”冷临风说罢,从怀中揣出一物,伸手平展在她跟前,竟是用蚕丝着色扎成的芍药花,红艳如火。
“是红芍”落琴见他眸光灼灼,顿时明白过来,楚国礼节,男子以红芍相赠,除了表示钦慕之外,更有生死相随之意。
她头微侧,想起过往种种,人生坎坷,对环月山庄千百谋算,而他始终如霁月清风,对她这般情真意切,一时心中似涌起浪潮,泪不自主的滑落。
“傻瓜,过去便是过去了,以后事事有我。”冷临风郑重的将红芍绾在她的发间,深深的看她。
落琴点了点头,双眸泛着水光,抬头与他相视,白玉般的脸庞,忖着青鬓红花,竟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侬丽秀美,冷临风环着她的手紧了紧,唇缓缓的覆上了她的……
温柔缱绻间,耳中除了风吹布帘的“哗哗”声,只剩下对方勃勃的心跳,如此热烈如此悸动,落琴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顺着流下,惟有心知道,那是欢喜的。
越往南走,气候越舒,绕过回祁皇都,不出三日便到了楚国地界,翻山越岭,踏水行桥,纵然路途遥远,心中怀着万分的疑虑,可因有冷临风在旁同赏这北国江南、指点人情风貌,说说笑笑,倒也让落琴过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舒心日子。
冷临风从军中出来,领得是送公主回皇都的衔,因记挂落琴安危,才搅了这趟浑水,硬是将公主送到了盘州督抚姚文顺手上,他离军出走师出有名,可出来必要回去,掐着日子,相去不远。
他思虑再三,怕落琴再生意外,便执意要送她回环月山庄,落琴本不愿回去,但想起之后种种,还是坚定的要将梅花落琴取出来,若有幸,玄天宗可以看在那柄名琴的份上,还给她一个自由身,她便可以远离这些阴谋和算计,过安心的日子。
车还未到环月山庄,他二人便听得两个天大的消息,桩桩都和山庄有关。
第一桩,因晏家小姐晏紫澜身体违和,在山庄难以静养,被送去晏府别院清风居暂住。
落琴刚一听闻,便知其中因由,从孙仲人别院到军营,她身中巨毒,命悬一线,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孙仲人无情无义,晏元初更是心狠手辣,自然不会任由晏紫澜在环月山庄乱说话,杀不得也留不得,因病遣走自然是最合适的理由,晏九环对这个女儿固然疼爱,却每每为朝政大事制肘,无暇分身,关爱一事,未必事必躬亲。
落琴见冷临风双眉蹙起,不敢多向他吐露真情,怕他心有纠葛,反而乱了阵脚,事缓则圆,或许她有机会将那个命运坎坷的姑娘解救出来。
第二桩事,倒是让落琴不待休息,便迫不及待的往山庄赶去。拜月佳节,晏府三夫人失足落水,受了惊吓,本不强健的身子更是雪上添霜,几日来卧床不起,生死不知。
冷临风伴着落琴,心急火燎的赶来,三娘与他素有情份,母亲死后,便如亲娘一般的相待。
晏夫人见她二人回来,也无太多欢喜,按着礼节问候了几句,顺便说了为青娘请医一事,自己是如何的煞费苦心,一副当家主母的贤惠大度。
落琴心中挂怀,不耐听晏夫人的多言,身在厅阁,心已飞去芙蓉院中。
好不容易,晏夫人才吩咐他们应去看看这位素来无宠的庶母,落琴与冷临风才一路往芙蓉院飞奔而去。
“青娘”落琴情急之下哪顾得旁人,跌跌撞撞的推开半掩的门户,口中唤得是玄天宗诸人对她的称呼。
可青娘远嫁环月山庄,叫得确不是这个名讳,落琴不知,冷临风却知道的清楚,诸多的疑惑不容细想,只随着落琴一并入内,方看到床榻上孱弱的身影和枯黄的面颊。
青娘仿佛极疲倦,靠着绣枕,半暝半寐,青丝大半垂落,扑鼻而来的药气,掩盖了矜贵的檀木之气,落琴身子一软,已扑至床前,将身跪了下去,泣声唤道“青娘,你说话,说话,我是月牙儿,我回来了,月牙儿回来了。”
青娘听她的声音,身子一动,缓缓地张开眼,见膝下的女子,花容带愁,清泪涓涓,认得她是落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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