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成只瞥了她一眼,也不答话,吩咐司马素素带上那痴傻的女子先走,自己则抱着落琴上了备妥的马车,一路往南而去。
容都驻马驿,离商阳百里,乃是滇南的边陲,民风淳朴,奇的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气候异常。如此冬季,不仅不落雪,反而有明媚的阳光,照得人晃眼。
“吃饭”慎青成带着落琴一路南下,走了一月有余,为行路方便,除了素服,改换蓝衫,倒也十分利落。
“为什么越行越远,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让司马姐姐瞒着宗门。”落琴与他一同坐在酒馆,压低了声音问。
“晏九环是什么人物,他若回庄自然知道小阁女子早已人去楼空,别的什么都不必查,只须找来那个陆将军一问,便不会让我轻易逃脱,素素西行,你我南下,自是混淆视听,难道不对?”青成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说“这一路,你已跑了数次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只要有我慎青成一日,天涯海角你都休想逃脱,吃饭。”
“不吃”落琴想到冷临风或许正在秋水涧领军,那晏元初最想的便是他这个大哥死了干净,如今送到眼前,怎么能错失这个好机会。
“你敢”青成见她欲立起,便伸手强按在她手上,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怔,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落琴见他如此,满面羞红,生生的挣脱了他的双手,立起便上了楼,回到客房,她紧紧的闭起门来,缩在墙角,再也不想出来。
午后时光渐过,到了暮色黄昏,青成仍未上楼来,落琴缩得久了,腿脚酸痛,便起身打开窗。
她默默地看着斜阳映照楼檐,如此宁静安和,店外有木桥,沿着木桥而行,是连绵的密林,在光影的变换中勾勒出长长的影子,而她的心却如波涛一般的汹涌,天地在此时构成了奇妙的对比,动与静,平淡与激烈。
冷临风说谎,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若实言相告,自己岂能让他那么轻易的离开;青成使了浑身解数,救了小阁女子,当务之急该是关起门来审问,为什么反而要带着自己远行?
这几日来,但凡她问,他总是闭口不答,每日说话无非是吃饭睡觉一些俗事,她也曾逃走过几次,可事实印证,她的师叔比聂无双和冷临风难缠上百倍。
次次灰心失败告诉她,逃绝不可行,她若想回到军营,除非他心甘情愿的放她走,否则断无可能。
她不愿去想青成带她远行的深意,她只知道她必须去军营,陪着冷临风,生生死死,绝不离开。
所谓情爱的甘美与苦涩,她第一次深刻领会,相思之苦,揪心之结,甜时如蜜,可又偏偏苦涩的紧,使她身心消磨。
门“吱呀”大开,青成也不见她,自顾坐下看书,晚风中书页沙沙的翻动,她欲言又止,却又不想破坏这份宁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日不食,你想做神仙?”青成在她的目光下,难以镇静,这书卷究竟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只能抬起头来与她正视,淡淡的问。
“你一日不答应我,我一日不会吃食,求你放我走。”落琴面色苍白,无力的靠在墙角,惟独明眸似水,坚定的望着他。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聂无双是你师傅,王帐乃楚军中枢,也有凶险,怎么不见你劳心费神,惦记顾念。”青成见她神情,心中恼怒,反讥了一句。
落琴一时无语,想起无双来,弯腰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将自己牢牢圈起。
“我知道,晏元綦难得人才,且待你不薄,可你莫要忘了,他是晏贼之子,与我宗门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后,大家撕破脸面,正面相击,你以为他还会站在你身边?处处为你盘算?别傻了,他可是晏家的世子,晏九环最看重的儿子,名利富贵唾手可得,你莫要自视过高了。”青成放下书卷,负手立在窗前,眼神望得极远。
“他不会,若要名利富贵,他怎么会远走江湖,若要名利富贵,在山庄之时,他为什么要帮你掩饰,大哥他不是这样的人。”落琴心急,立起身来,慌忙的走到青成跟前与他相视。
“你从落霞山到环月山庄,哪里知道江湖凶险,人心叵测,名利富贵是天大的诱惑,他是晏贼之子,从小钟鼎玉食,自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江湖涉险,都有晏九环暗中维护,若真真父子反目,他失去了依傍,淡泊的日子我怕他一天都过不下去,情爱皆是虚幻,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青成抓过她的手腕,放在眼面前。
“你胡说,你说谎,他绝不会食言,他应了我的,绝不会食言。”落琴拼命的摇头,想要挣脱,青成却越抓越紧“天下男子,人人都可亲近,惟独他不行,你与他缘尽于此,今生今世,只要有我一日,绝不会让你们相见。”
“你不能,你有何权力,你是何人?”落琴心中气极,挥拳无力的向他打去,却被青成反手制住,他见她如此激烈,心中烦乱,大声喝道“我替聂无双管教徒弟,有何不可?你与小时候一般让人生厌。”
说罢,他反手一推,落琴连日赶路,又赌气不肯吃饭,哪里经得起他那大力,踉跄的退后几步,稳不住身形,腰腹撞在床栏之上,跌坐在地。
这一撞,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裙裾间似有热流涌处,她仿佛被抽空一般,头一软,便失去了知觉。
青成心被揪起,万分后悔,仔细去看,只见那素白的裙裾上竟有殷红的鲜血,忍不住心惊胆颤,大喝一声,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推门出去。
慈心医馆本在容都南城,大夫裘仁,见夜已黑透,便央人去沽了二两酒,正要闭门回家。
突然之间,门被人狠狠踢开,青成一口气不歇的奔来,哪顾得什么礼节,将落琴往床上一放,抽出腰中佩剑,便架在裘仁的颈脖子上说“救她”
裘仁倒也不慌,细长的眼与他相视,见他英俊挺拔却满面的惊慌失措,再看床榻上的女子,苍白柔美,裙裾上有殷红的血迹,心中顿时明了。
他懒懒的推开那柄名剑,冷冷的说得一句“要为尊夫人治病,你拿剑指着大夫,如何把脉,少年郎火爆的脾气,难得还有女子愿意下嫁与你。”
青成一愣,知道他将自己与落琴错认为夫妻,面上微赤,只能放下剑,立在一旁。
裘仁经验丰富,走上前替落琴把脉,眉头微微攒起,取来针囊,施针手法奇准,落琴身子微微一颤,依然双目紧闭。
“如何,她怎么?”青成等得不耐,忍不住问道。
“如今你倒是着急,早做什么去了,尊夫人有身孕,可腹胃稀淡,怕是有几顿不曾饮食了,不晕了才怪。”裘仁见青成如此着急,揣测他大概初为人夫,什么也不懂,便摸着胡须淡淡一笑“不妨事,不妨事,虽有滑胎之险,可孩子争气,倒也落不下来,从今往后,你要将她如佛堂前观世音一般的供养着,自然可以喜得贵子。”
“你说什么?”青成将裘仁紧紧拽起,面有灰败之色。
“孩子,您要当爹了”裘仁见他如此凶狠,不像玩笑,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青成猛然推开他,连连后退了几步,转目去看落琴,她只那么安详的躺着,瘦弱单薄,纹丝不动。
手足
雪霜遍野,仆仆风尘,车马劳顿,冬日里,依虬河为界,南北景致各异,晴雨难测,却偏偏自有自的妙处。
青篷简车,司马素素掀帘远望,无心欣赏那山间依然浓重的枫红。少歇,却对着坐在对首的那个女子发起呆来。
那日她按照青成事先部署,无奈掘开青娘坟茔,棺椁中果然大有文章,中层机关巧设,用上佳的楠木作间隔,青娘一身华服,安然在下,而上层自是这个能解谜团的小阁女子,神阙穴遭人所制,呼吸暂时停止,宛如仙去。
司马素素不敢怠慢,按着青成言诉,一路往西,途中不多作停留,她绾起秀发,身着粗衣,弄脏了面容,雇了不打眼的简车,尽量野宿,而不寻店打尖。就这样日夜紧赶,五日后便已来到秦关苍澜山下。
急风暖阳,风顺着布帘而入,司马素素裹了裹身上的薄裘,见阳光斑驳,斜照在这小阁女子的面上,那常年不见光的素白,被映照着光晕流转。
她仔细端详,才发现对首这疯疯癫癫的女子,三十尚且不足,居然柳眉秀目,虽谈不上美色,却也端正雅丽。
对首的女子见司马素素望着她,惶恐的缩了缩身子,微微的颤抖,司马素素无奈,只能调开眼光。
几日来,这女子怕见生人,怕见光亮,战战兢兢,不言不语,活着如同死了一般,她也曾多次相询,却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日日如此,她便也乏累了,索性不再说话,只求能将她送到指定人之手,便是大幸。
司马素素依窗细想,才深觉此行幸运,这身上担着的事做起来竟是这般的棘手。
前程未卜,因要两头隐瞒,环月山庄的人要避尚在情理之中,可偏偏自己本家宗门之人也要退避三舍,她自是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挑开这两处为难不说,论凶险,却只不过是亲送一个女子西行,想当年,宗主允她初出江湖历练,松风山庄血案,武斗门风波,她不过二八年华,便以一堂之主的身份,辅佐逍遥子慎青成行事,那可是真正的豁出了性命去干。
这样想来,心中方定,得失之间,她未及细算,心中惟一想的便是青成所做之事,如此隐秘,却让自己参与其中,其中情分信任自是不言而喻,想来甜蜜,顿时奔波之苦全消。
心中舒悦了,周遭的景致才觉得动人,她眼见红枫松柏,峰峦深远,楚天如碧,李大夫就在这苍澜山半山腰上,自是欢喜不胜。
午时稍过,司马素素便上得苍澜山来,因青成笔墨描绘得细,一个时辰未到,她便顺利的找到李大夫所居之处。
她慎重将那小阁女子交于李大夫手上,遂代青成问了安,见诸事已毕,怕误了回宗时日,便匆匆下山。
越苍岭,转水路,到了通州金紫岛已是二十日后,她心中既欢喜又忐忑,更有青娘早逝的悲伤,几种情感纠葛在一处,倒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她秀水堂主身份,腰挂飞鱼玄铁令,一路无阻,下船便直奔正堂来向季成伤复命。
可未到中庭,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安平、安石两人乃宗主季成伤随身侍者,见司马素素到来,便拿出宗主之令,意为阻拦。
令乃宗门所铸,银钩铁划,刻有上古神物苍青虬,腾云翱翔,自是宗主所配,不会有假。
他二人相告,宗主闭关不出,已有时日,写有手函,宗门所有事物暂由玄机子一人定夺。
司马素素也不好再问,只能将青娘死讯写于密函之上,依往日规矩,送交聂无双手上。
容都南城,慈心医馆。
落琴悠悠转醒,见屋内昏暗,尚未掌灯,鼻际传来缕缕的药气,竹屏,香木,药格,随意的摆设。
她方想起昨日发生之事,欲挣扎着坐起,却见帘门透过丝丝的风,正有人掀帘子入内。她心中不安,立刻躺下,紧紧的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来人步履沉重,脚步声到了床边,停伫了许久,才慢慢的走远,室内寂静,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落琴知道来人未走,憋得久了,便只能张开双目,果然,慎青成一身玄衣,坐在自己的对首,那把竹木湘椅端的四平八稳,可面色却苍白,眼神飘忽难定。
“你……”落琴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多言,怕平白的恼了他。
“喝药”青成沉默许久,才将青盏花枝釉碗,往落琴面前一推。
“尚苦”落琴皱了皱眉,仰起头来,顿觉浑身酸痛,腹胃稍胀,全身似浸入暖水之中,沉沉溺溺,使不出半分气力。
“我有什么病,为何要吃药,这药?”落琴少时学医,精通药理,浓墨似的药汁,才浅尝了一口,便嗅出了大黄、红花、附子、麝香之味,她秀眉皱起,想起无双曾让她钻研的《千金要方》与《外台秘要》等医书,明明就记载着此药性凉,多有滑胎之效,莫非?
她想到此处,心头一颤,立时站起,手中的药碗一洒,白袍上均是药渍,手指着青成微微颤抖。
青成也不相看,弯腰将药碗拾起,落琴头昏眼花,只能撑手倚靠在桌边,胸口起伏。
怪不得她长途跋涉倍感疲惫,偏偏又葵水未至,那一夜……在回祁的那一夜,她竟然有了冷临风的骨肉,可眼下她这个师叔却要害她?
“洒了无妨,我再让人去煎,你好大的胆子,宗门送你去环月山庄,不是让你与……青成言语稍重,却看着落琴摇晃着步步走近,面上似愁似喜,斜光透露,照着玉面如笼了一层清霜,衣裙凌乱,却说不出的风致嫣然,口中那句,与人苟合,不贞不节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不会让你伤我孩子,我要回去,大哥若知道,必然高兴,我要去军营,与他日日相守,永不分开。”落琴手抚着依然平坦的腹部,那原本忐忑的心全然放下,心头被欢喜的情绪所左右,泪不由自主的纷纷坠落。她居然有了孩子,她与冷临风的孩子。
“我说过,有我慎青成一日,你与晏贼之子,永无相见之期,你若想走,不妨试试。”青成被她那发自内心的灼热神采,撩起了心头的火,一把拉过她皓腕,扯了力便往外走。
“放我回去”落琴欲挣脱,却被他所挟,一路带到前堂。
“容都七盘岭,你我就去那处,再也不踏足中原,宗门处我自有交待。”青成怒不可遏,一口气说完,却因那脱口而出的言语而愣在当场。
“你我?”落琴见他迟疑,才放手一挣“师叔你?”
“这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只不过……只不过,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青成略有尴尬,转过身去,只望着那庭前倩丽的影子,斑驳的映在壁上,身姿纤袅,心中翻腾。
“是青娘,青娘担心宗主知道,会对我与大哥不利,师叔要保全我,才不远千里的来到此处?还是你们要对大哥?”落琴想起青娘临终时执意要见青成,这便有些不寻常。
莫非季成伤要对冷临风下手?才让师叔慎青成前来拖延,青娘保得是自己的一条性命?落琴思来想去,心中澄清,惊惶的脱口而出。
“哼,取晏元綦的性命虽然不易,却也不是天大的难事,我不屑费这个心思,晏元初手中握有重兵,他日夜操练,手下兵勇,在凤城均有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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