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颜欢笑的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
李昔淡漠疏离地一笑,再饮一杯烈酒。
半响不闻房遗直言语,李昔抬眸看他,却见他视线飘飞,有些发愣地望着她身后。
她随着房遗直的视线回头,入眼瞧见一身着砖红藏袍的年轻男子。只见他执杯站在她身旁,正含笑低眸看着她,清亮的目光随意游走在她的脸上,放肆且无礼。
殿间起舞,丝竹声大,诸人欣赏闲谈时,并不曾留意到他们这边突兀的一幕。
“你是?”李昔微颌首,问他。
他虽无礼,但好歹也是大唐的客,身为公主不能怠慢。
“在下是吐蕃使臣,次丹巴珠。”他展眉一笑,清俊的容颜如菊淡开。他笑时,眸子显得明亮异常。
李昔想起松赞干布曾派使臣求婚的事,自己都已回朝,这人怎么还没走?她拧了拧眉。
“怎么,有事?”房遗直的声音冰凉入耳。
李昔抬头看着次丹巴珠,在吐蕃大营中不曾见过此人。其实,即使她见过,也忘记了。除象松赞干布,禄东赞这样耀眼出众的藏族男子外,她觉得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样子。她的眼神中送出同样的疑问。
次丹巴珠轻笑,似是对房遗直的冷漠毫不以为意。他举杯对着李昔,淡声道:“小臣斗胆。想借大唐将士凯旋的祥兆替赞普敬公主一杯酒,不知任城公主是否赏脸?”
“若只是如此,便与你干一杯也未尝不可。”李昔冷眼瞅着他,声渐凉。
次丹巴珠挑眉,轻笑道:“这么说,对我们赞普的求亲,公主打算拒绝?”
“使臣的话,本宫听得不甚明白。大唐公主何其多,个个才貌出众。你怎会咬定本宫会去和亲?”李昔压住怒气问道。
次丹巴珠闻言笑而不语,执杯至唇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完,他晃晃滴酒不剩的白玉杯,抿唇笑道:“小臣先干为敬。公主今日可以不饮这杯酒,但小臣敢保证,迟早有那么一日,你会以吐蕃最尊贵的身份来谢小臣这杯酒。”
言罢,未等李昔开口,他已长笑离去。
砖红衣袍飘离时,未反应过来的她入目望到了李泰那张英俊的面庞。
对面的他安静坐着,如磐石般,静默不动,这样的他,于满殿皆是欢跃的氛围中,看上去很是不搭。似是感觉到她在看他,他蓦地抬眼瞥了瞥她,视线交触时,他向她点点头,眼神随即闪开。
李昔叹了口气,轻笑着甩甩头,转身端坐好。
李治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中,拈指玩弄着手中玉杯,见她回过头,他勾了勾唇:“任城真不愿去做吐蕃赞普的王妃?”
李昔淡笑回道:“我还真不愿与一群女人去争一个男人。你很希望我嫁?”
“你……”李治微愕,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惊人之话。
她对他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
记不清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记不清何时回的明德殿、怎样回的明德殿,更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还睡得那样沉。只知道昏昏醒来时,睡眼朦胧间,她依稀看到了天边的迟暮霞彩。
李昔强迫着自己睁开眼四顾瞧了瞧,寝殿里仅有蝶风一人,她侧身站着,正点了火折子准备挑芯亮灯。
“蝶风,几时了?”她慵散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懒懒呵欠,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肩膀。数月不睡高床软枕,如今再卧,竟是软得让她睡完一觉后全身都在隐隐胀痛。
“酉时刚过。”
蝶风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行至塌旁,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心疼道:“公主可算是睡了一个好觉,奴婢之前还从不曾见公主贪觉贪成这般。”
李昔揉揉额角,双眸半敛,有些难为情:“可有人来找过我?”
“晋王殿下与晋阳公主来过一次,奴婢叫了你几回了。魏王殿下也过来一次。每一次公主都只管往塌里面挤去,并不理奴婢。”蝶风搀着她起身,话中带笑,笑中还夹着几分似抱怨的嗔责。
李昔抿唇轻笑,“大概是昨日酒喝多了……”
才说一句,她突地想起昨日酒醉之时的宫宴,心中一虚,忙转身握住蝶风的手,慌张得结舌:“蝶风,昨日我……我怎么回来的?我……没在宫宴上闹什么笑话吧?”
“公主说呢?”蝶风笑看着她,眼神温和,眸底尽是藏也藏不住的关爱。
李昔讪讪收回了手,情知她既是如此说,那便是她没犯什么过错,心绪略定。
蝶风轻笑着将她按坐在妆台前,执了木梳,扬手缓缓地由她鬓角落至发尾。
“昨日魏王殿下送你回来时你就已睡熟在他怀中了。殿下说你是饮酒饮着饮着便伏案睡下了,并不曾有什么失仪的举止。他走时本叮嘱了让我们千万别打扰你,只是今日早朝后皇上命人来传过公主,奴婢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却不醒,皇上也是心疼你劳累,说是让公主醒来后自己前去见他。”
她轻言轻语着,神情间极是安娴。李昔不言语,只在镜中望着身后这个女子。年纪已过双十,一门心思只在魏王身上。此番只身去松州寻她,亦是如此。
她不再年轻,而她的幸福在哪里?。
长大……嫁人……
转眼已经十三岁,李世民找她的缘由,便是与这和亲有关吧?
她想着,自顾自地恍惚一笑。
蓦地,她伸手按住蝶风停留在她发上的手指,凝眸望着镜中她那细长温柔的双眼,道:“蝶风,别梳了。”
“公主?”她的容颜间流露出几分错愕。
她取下她手中的木梳,捏在指间随意摆弄着,看似无意地问她:“蝶风,你在魏王府里住了多长日子了?”
“六年。”蝶风答话时身子微微颤了颤,她低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将所有情绪掩饰在我不能见到的暗处。
“六年……”李昔喃喃重复着,眸光一转,笑道,“六年也不算短的了,离开魏王府时,你大概对府里的一切都有了感情,依依难舍吧?若有一日,我要带了你离开大唐,离开这皇宫,你愿不愿?舍不舍得?”
“公主?”她仓促抬头,望着李昔,眼中有着她意料中的不敢置信,也有着让人心恸迷离的挣扎矛盾。
李昔淡笑着,回望镜中的蝶风。
“公主……”她低唤一声,呆了片刻后,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李昔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缓缓开了口:“此事还不急,你暂且考虑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这一身的酒气后,再来找你梳髻。”
出殿的刹那,李昔忍不住侧眸看了看,却见蝶风失神落魄地,瘫坐在木椅中。
她叹了口气,转身撩开了珠帘。
出明德殿时,夜幕已沉沉。寂寥高远的天边独挂着一轮残月,星子异常稀少。秋风本凉,更何况是在夜间。身上穿着的丝罗细纱根本挡不住这直透人心的寒意,她禁不住一个寒噤,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同样冰凉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她回头看了看,却见蝶风给她披上了一件描金绣凤的绯色斗篷。她踟躇站在她背后,一向贞静的容颜间处处流露着那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李昔心中一动,开口笑道:“蝶风,我此刻去见父皇。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好。奴婢随公主去。”她轻声应着,清丽的面庞随着那一浅浅的低头而瞬间黯淡下去,月光洒在她的鬓角高髻上,颜色清冷。
“那走吧。”李昔微笑,转身先行。
手指不自觉地挥过浓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后,还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满地的细碎金黄。
落花虽败,余香不绝。
【第034章】
几步,他走到她身边。
“师父有何吩咐?”李昔抬头看着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长的手指自腰间悬着的锦囊放入她的手心,柔声道:“一道吉符。今后你会用得着它。玉瓶乃是开光神物,切记不要离身。两年后必遇有缘良人,一世不离……”
李昔满心困惑地瞧着他,一时忘记辞却。
“走吧,”他轻呼出一口气,笑容温柔,“你我两人师徒情分已尽……你要好好记着今晚这些话。今日过后,全靠你自己了……”
“为什么?”李昔不解地抬头问他。
他望着她,笑容渐消,眸眼深深:“天意。”
靠,又是这个词。就不能换换?
李昔的心一沉,适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时已彻底转换成深切的悲哀。
她记得曾经在书上看过的一段话,“如果能沿着星星的指引而走了黑林子,就不要轻易找别人问路。”
只要向前走,一直走,就会看见亮光。
道理如此地简单,李昔沉思着,恍然了悟。
两日后。
房遗直娶长孙芷。
李昔并未去观礼,只打发了墨竹送了贺礼给长孙芷。以示表姐妹的情谊。
房遗直自李昔回朝后,便再也没有私下见过她。
于两人都无力挽回的结局,再相见已是毫无意义。反倒不如不见。
贞观十三年,春。房遗爱尚高阳公主。
贞观十三年,冬。吐谷浑王诺曷钵来朝,太宗册封宗室女为弘化公主,妻之。
贞观十四年,夏。吐蕃信使到长安,禀太宗皇帝,吐蕃大相禄东赞将于十月携聘礼为赞普求娶公主。
消息一经传出,皇室内又起波澜。
……
李世民将众人遣退。
自龙案后盯着跪在地上的光禄大夫尉迟敬德,淡淡地呷了一口茶,方道:“朕最近接二连三地收到一些折子。”说着,他将一叠折子“啪”地一声甩到了他的面前。“你也打开瞧瞧,无一不是在弹劾你的。”
尉迟敬德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将脊背挺得直直的。
李世民眯起眼睛,“他们说你要谋反,可是真的?”
尉迟敬德冷笑道:“确是真的臣跟随皇上征伐四方,身经百战,如今身上留下的都是刀锋箭头的痕迹。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便开始怀疑我要谋反了吗?”
他说着,当着李世民的面将衣服脱下扔在地上,身上一道道疮疤触目惊心。
李世民见此,心生愧疚之心,眼泛水光,步下殿台,来到他面前:“爱卿快快穿上衣服。朕丝毫不怀疑,所以才跟你这么说,你又何必恼怒呢?”
尉迟敬德心中难掩悲愤,依言穿上衣服。
李世民仰头叹息道:“朕想将公主许配给你,你看如何?”
尉迟敬德嗑头辞谢道:“臣妻虽微贱,但与我同甘共苦好多年。我虽才疏学浅,闻古人富不易妻,臣怎能做出这等事来,让世上耻笑。”
李世民只得作罢,当下加封尉迟敬德为廊州都督。
晋阳从侧殿悄悄收回探出的小脑袋,转身对李治道:“又失败了。昔姐姐怕是嫁不出去了。”
李治亦叹息着摇头,父皇已是尽可能的在朝中重臣中给任城寻找驸马。只可惜,这两年却是姻缘极差。怎么也遇不到良配。
李世民又不好简单的将她下嫁,毕竟还有着李道宗的一层关系。拖来拖去,年过十五的李昔还没有半点着落。
“好了,这事儿就不要让昔姐姐知道了。”李治抚了抚晋阳的头告诫道。
“是什么事不让任城公主知道?”一道娇俏的声音自身后低声传来。
两人吓得忙转过身来。
【第035章】
“哦,是武才人。”李治望着武媚娘如春花的笑脸,略点头应道。
“见过晋王殿下、晋阳公主。”武媚娘侧身福拜,随即跟着两人走出殿门。
晋阳见她跟了出来,心下不快。轻扯了李治的身袖,递过一个嫌恶的眼神。
李治轻轻摇头,只道:“武才人不是来找父皇的吗?”
武媚娘微微一笑,“是呢,不过,方才皇上好象不太高兴。我稍候再去不迟。”
“嗯。”李治看她一眼,“你还有什么事吗?”
武媚娘眸光沉沉,看了一眼一直对她眼神不善的晋阳公主,勉强笑道,“任城公主她没什么事吧?”
武媚娘自从封了才人之后,也不知怎么,与任城公主渐渐来往得密切了。
李治露出浅浅一痕笑意,“她没事。”
晋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大力扯了李治的衣袖拉着他走了。
武媚娘怔在原地,多少有些落寞。她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晋阳公主会对她那么反感。两人并无太多交集,哪来的仇?
“九哥,都说不让你理她了。你怎么还与她唧唧歪歪没完没了地说话。”晋阳鼓着两个圆滚滚地腮帮儿愤然瞪着她。
“哈哈哈……”李治看着晋阳可爱的模样,将她的手握得紧紧地,“你倒说说看,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这个武才人。莫非你嫉妒她长得比你漂亮?”
晋阳不屑地甩开他的手,鄙夷道:“长得漂亮又如何?心肠却是那般恶毒。”
李治没想到晋阳对她的印象那么差,忙左右看看。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远远地站在一旁外,并无一人,“兕子,话不可乱说。尤其不可当着父皇的面说这些话。她刚刚晋升才人,可见父皇对她还是宠爱的。”
晋阳冷冷一笑,“父皇不会宠爱她太久的。”
李治皱眉:“此话怎样?”
晋阳看了一眼李治,这个九哥什么都好,就是在有些事上过于懦弱与宽厚,他远远没有父皇那双锐利而精明的眼睛。他只知道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上个月,我随父皇去了马场。”晋阳陷入回忆中……
李世民有一匹进贡的宝马,名叫狮子骢,体硕健壮,无人能够驾驭。于马上,李世民就对众人道:“谁人能驯服这匹宝马,朕重重有赏”
众人都是知道这匹马的厉害,好几位驯马之人都被这匹马踢踏得伤残了,一时无人上前应答。
这时,刚晋封武才人的武氏媚娘就候在李世民的身侧,她上前一步道:“妾能制服它,但需要三件东西。”
李世民见是一个小姑娘,就笑问道:“你需要什么东西,但说无妨。”
武媚娘不慌不忙道:“妾需要:第一,铁鞭;第二,铁锤;第三,匕首。我先用铁鞭子抽;它不服,再用铁锤击;还不服,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就用匕首刺它的喉咙。”
李世民听罢,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然而,正是从那时起,李世民再也没有临幸于她。
李治听完晋阳的话,拍手赞道:“世间竟有这般奇女子,父皇应是喜爱才对。”
“九哥,你……你怎么还没明白。”晋阳气道,自己白白对他讲了这么半天。
“怎么了么?好了,别气了。走,我们去任城那里玩玩。昨天出宫,我看到一个耍皮影儿的,也得了一套。”李治兴致勃勃地拉起晋阳的手,叫上内侍带上皮影木箱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