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长大以后,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我扶着她的肩,说:“如今找着了,决不肯让她过去。”
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我惊讶地发觉,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珑。”我欲扳过她的身子,镜里照到另一个,刚开门进来。
我回头:“白小姐。”
“他怎么来了?”失声。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向女朋友的“家长”解释:“与她无关。”
白冰“哼!”一声:“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这样子算什么?”
“别跟我讨论这个,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获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视我。
我点头,无限信心。
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脸色骤变。我急急回头看,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一张素脸如斯苍白。缓缓的,她以发圈把发束起。绕了两绕,在脑后盘了一只髻。
我倒抽一口气。
陈!
不,不是似曾相识,不是孪生姐妹,陈与水玲珑,竟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一早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们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们又如此不想像:举止、形象。
但觉脑中嗡嗡乱鸣。白冰尖着嗓子:“你疯了!”
“我愿让他知道。”水玲珑平静的声音,耳畔响起:“美丽、智慧、名利、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脱下了躯壳,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击,我有一阵疼痛。
白冰怒气未息。
“敢情是病了,还顾前途不顾!”
水玲珑仿佛在哭泣:“冰姐,原谅我……”
不知怎样,被扶离了白府,如梦游,带着突来的不知如何接受的惊讶,我摇摇欲坠。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礼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惊。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我不会喝。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学,天塌了下来吗?”
“老沈,她们竟同是一个人。”我喃喃。
“谁与谁?”老沈摸不着头脑,皱起双眉,一张脸凑得我很近。
“陈与她。”
“谁与陈,谁是她?”他伸手往我额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额一摸,说:“你没有发烧,干吗说话含糊。”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我呷了一口,以手接过。他坐在我对面,以脚踢我的小腿,大喝一声: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点好不好?”
给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举杯,把酒往喉里灌。他“嘿!”的一声,说:“还好给你最劣的酒,否则浪费了。”
我呛得眼泪也流下来。
和着泪,我低叫:
“老沈,都是你害我闯的祸。”
“我几时修炼了这等武功。”说着又燃点他的烟,向我喷着。我呛死了、难受死了,他也不会暂停。
一切不会因我的震惊而稍改。我烦躁而苦恼,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顾自的喝。
老沈“啧啧啧”的,吸着烟,拨电话:“医生可不可以来?有人病入膏肓。”
“别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爷脾气,请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着:“最大的打击不是知道无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翘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着烟,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一个资质平凡的女人,一个欺哄众生的影子。”我宁愿一开始便看到真相,她却一直提供错觉。喝了酒,我情绪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说。
张彦比想象中来得快,说:“是我对病入膏肓四字的反应。”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诉我,陈是水玲珑,一个书皮般的躯壳,平庸的肉身。”
张某白了老沈一眼:“这等事何必叫我来,以为引起了生活上的并发症。”他端详我的脸:“迟早会好,不会死人。”
“他这样哼嚷不是办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诉他,省却麻烦。”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写出来便是。”
张某一脸不以为然,拿起我刚才的酒杯,边摇头边说: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写不写出来与我何干?段君,我并不晓得水玲珑以陈姓女子的身份来见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则,你应该要问的,是自己怎么分不出来,你的专业知识呢?皮肤、声音、指纹——”
“老天!”我打断他:“大医生,我受不了你,别老把新科学挂在唇边,医学可以把人体解剖,但解不到人的感情,你知道我的心神?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牵引?别再唬人了,专业知识!”
张某放下酒杯,叉起腰,老沈不让他发作,道:“瞧他的样子。”
“她不是星星。”我的声音哽哑,一阵绞痛,她是一个假象。充其量只是一盏灯。
沈礼在纸上乱涂,坚起来,我看到一盏星样的灯。
张某冷笑:“是星是灯,也恰好照出你的自私!”
我跳起。
二十多年的生命,无风无浪,我眼中的世界,尽是美好,发生了什么事,失意、错过都忽然间来了。
“摘星于你,是一分虚荣,你渴望得到的,不是爱情是掌声,你要征服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可以翘首以待的美女,忽然发觉她如你般平凡,你失望了,后悔了,段君,你爱的不是水玲珑,是自己!”张彦的声音坚定而冷淡。
我摇着头,那不是真的。
“各式买卖,机会成本,都可以计算,唯爱不能。段君,你爱的到底是谁?真的是她,还是自己?”忽然,他显得有点激动,如当头棒喝,张某,毕竟比我懂得多。
他轻咳声,回复冷静,退到门边,对老沈说:“沈礼,别让他再喝酒,别让他到处跑。”整理好歪了一点点的领带,开门,又回头道:“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为什么你不送?”
“很多病入膏肓的人待我抢救。”他一笑,走了。
如虚脱一般,我颓然倒在沙发。
沈礼给我盖上被子。
迷迷糊糊有千百种声音耳边响起,四周尽是喝彩声。
唯我的所爱,在刺目的光耀中渐渐消失,苍白如纸的脸,委婉哀怨的神情,我仿佛感到,她的心,凄惶破碎。
我惊醒,坐起来,浑身是汗。
浓烈的烟味入鼻中,我跳起,奔向大门。
老沈飞到我身旁:“段君,往哪里?”拉开了门,一错不能再错。
如果没有波折,永远不知道真正所需,我一步不停,走向车房。
“我送你。”老沈让我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开得很快,他说:“虽然,我并赞同你的做法,两个世界的人不宜恋爱。”
“老沈,你不明白我。”
“我不必明白你。”但你尊重我,真正的友谊在此。
按门铃,我对老沈说:“不让我进去,便往后园叫门。”但,大门很快开了,我们比领路的人更快,步入大厅,白冰刚从楼上下来,冷笑:“还有什么不清楚?”
“水玲珑!”我叫着,奔上二楼,老沈拉着我,他始终怕我失仪。
白冰道:“你已知道真相,她非如想像中美好,她也知道你爱的不只幻象。”她望沈礼:“完了,他们各自的梦。”
不,我摇头。
“她豁出去了,用最深的秘密作代价,她太傻了。”
“水玲珑!”我甩开沈礼,啊,不必向他们解释,我奔上楼。
而她。下来,听到我的呼唤,她来了,很快。在楼梯的中间,我们迎近了对方。
她红肿的双眼,犹有未干的泪。
千言万语,在两手相握中道尽。
“我来了。你知道,我一定会找来的,是吗?”拥着她,我低问。
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等得苦了。
然而,我最终还是来了。她揭露自身的秘密,她冒了最大的险,是什么促使她这样?
爱情这回事,是有的
转过身来,我向沈礼单单眼。
老沈作了一个会心微笑。
白冰喟然:“也许,我第一次让他来这里时,已经做错。”
白冰没有做错。
她不让我来白府,我还是会在其他地方遇到水玲珑。这是缘,当水玲珑跑到我的店子买古董表的时候,当她以陈的身份在闹市逛的时候,冥冥中已有安排。
恁地迂回曲折,恁地万水千山,要相遇的总会相遇。
无数店子打开门,她就是走进我这间。
这天,她又轻装便服,依旧挂着一个大袋,来到店门。
蓓娜告诉我:“你的熟客来了。”
这一回和那一回,完全不一样了。
我问:“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芳名?”
“玉芬。”她笑:“最平凡不过的名字。”
“可是,”在一个温柔的月夜,我把指环送到她面前,我说:“当冠上我的姓氏,一切变得不平凡。”
“自负的男人。”
“本来就是。”我唤着:“段陈玉芬。”
她双眉轻皱:“这就负了冰姐。”
她们有合约。
“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合约的事,我会与她商讨。”我盘算,这白冰,不晓得要多少赔偿。
“你听我说,”她抬眼,悠悠望着远方:“一个阴寒的黄昏在唐人街,我傍徨无助的,踢着一个空罐子,罐子在滚,滚落一辆刚停下的车子旁,白冰下车,一帮人陪着她来看广告,她看到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摇头:‘过世了。’她问:‘你在法国的身份?’我答:‘中国难民。’她给了我一家酒店的地址:‘明天来见我。你明白吗?’”她把目光收回,向我:“她使我再生。”
“你原本不须告诉我,或者,索性告诉我,你的确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我握着她的手。
“我的一切,经多年苦修!”她笑。
“你太好了。”她甜甜一笑。
白冰并未阻拦,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你只需把与广告商签下的合约完成。”她拒绝提出向广告商赔偿的建议,她道:“我信用重要。”
只要水玲珑愿意,我让未婚妻续做寒星。
没有人理会陈玉芬将嫁予段君。
却有报道格斯王子失意于水玲珑。
“白冰失去了她的皇牌。”我对沈礼说。
“她成功地创造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沈礼道:“对她,这才是重要的。”
母亲很喜欢陈玉芬,父亲一直呵呵笑。
我说:“改天把大姐也约出来,让她们见面。”母亲道:“她准备回美国去了。”我有歉意,一直没有陪着她。“她也没想要人陪,现在的女人多独立。”母亲笑叹。
我还是打了电话给赵翠薇,约她出来喝茶:“大姐,何时起程?”
“待新工作的细则谈妥。”她向我连声道贺:“打动一位天之骄女的芳心。”
“你怎么晓得?”
“王阿姨很高兴,不过,如果她知道未来媳妇的声势,她必会吓一跳。”赵翠薇拨着她的秀发,微笑。
她知道我与水玲珑的故事。
“这城市没有秘密。”她比初来时胖了,颧骨和腮骨仍然明显,一张充满性格的脸,闪着笑意。
“征服一个如你般男人,真不简单。”她的一段婚姻触礁。
“必有懂得欣赏你的人。”这话也许无聊,但某些时刻,也有安慰的力量。
她目光投向远方,所及处,仿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展现,她的语调坚定:
“前半生已经过去,后半生我更要牢牢把握。”
我拍拍她的手:“永远支持。”
“我将创造自己的命运。”
这句话很耳熟。我低叫,“你遇上了白冰?”
她微微一笑。
现实我烦扰,人们只得把希望写在梦想里。
世人仰慕星星,美丽的女人将不愁寂寞。
不必问人如何结识,只知道聪明人永远有办法。
我舒一口气对她说:“决定了行期,通知我。”
“你要到罗省开分店?”
“大姐,你知道的事真多。”我告诉她我的计划:“开幕礼由我的妻子主持。”
“水玲珑?”
“段君夫人。”
机场很热闹。我挽着陈,喜气洋洋。
跨跃了人生另一阶段,在餐厅,我对同机往罗省的沈礼说:“老沈,你最重要的一章呢?何时下笔?”
“自有主张。”他此行往比华利山,作影业名人的贵宾,也参加我的婚礼。陈把秀发盘了髻,薄施胭脂,坐在母亲身旁。父亲十分兴奋,对妻父说:
“我们回香港,再请喜酒。”
苹果要来送机,但不是和姨父姨母一起来,她与张彦一道。
我拍拍她手背:“学业不能荒废太久。”
她瞟了张彦一眼:“由他代我选学校。”
他会到纽约一趟,看她的神情,我恍然。
张某秘密作战,也许,他根本无须费劲,轻轻扬手,小苹果便服服贴贴。
但,这是他的所爱吗?
“稍后,张某会到纽约开一个医学研讨会,他的声誉日隆。”沈礼说。
苹果天真地仰起脸,注视她崇拜的男人。
张某低头,向她微微一笑。
这又有何不可?人的时间有限。
刻骨的恋情,一生只能承受一次。
没多少个人,如我般幸运。
两个送机的人走过,向妻投以好奇目光:“真像。”
“怎么像,听说都到瑞士隐居了。”
三生石上姻缘订。
虽百转千回,唯有真缘在。
陈靠在我身上。
我拥妻入怀,拥着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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