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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香喜滋滋收了把玩的串子钱,眉开眼笑回道:“没有。我还特意看了,那院门虚掩着,只一个小丫鬟在门口伙着咱院的玉儿捉草玩儿呢。院里很静,许是庞姨娘歇了。”
肖姨娘不屑地撇撇嘴。
忽又见满香迟疑片刻,抖出一句:“从辛夷苑出去的时候,远远地,我看到红裳似乎塞了个物件给秋茗。”
肖姨娘准备打络子的手停了,眼神渐渐深暗:红裳……秋茗……物件……物件?秋茗!……三姑娘……大夫人!诡异的笑倏地浮在肖姨娘低垂的脸庞上:“满香,那日青岚的娘不是央了你一样绣活吗?你去屏风后头绣匣里拿那条双鱼戏水戳沙帕子给她,就说你做的,本忘了,今儿看见红裳送东西给秋茗才想起,这帕子虽不值什么,却是干净能见人的。”
满香皱着小脸,姨娘不是讨厌那个婆子的聒噪吗,怎么又让自己去套近乎呢?甩甩脑袋,掂不清楚,满香索性搁下不想了。绕过屏风,捡了那条帕子,出院寻张婆子去了。
第十三章 雏鹰
寿春堂前有一片一人深的水塘,殷正醇夏日最喜欢走过小石桥进入苍凌水榭,欣赏环着水榭的荷花灿艳逼仄人眼,圆润的荷叶层层叠叠,偶尔鱼儿跳跃带起的水珠滚圆的落在荷花荷叶上,清清亮亮的色泽映在眼里,堪比冰水中湃的西瓜入喉,浅丽明亮舍忍不得。
而此时,环顾四周天冷水凉,水塘中只有寥寥的残叶不时拂起涟漪,荷梗瑟瑟抖动。哪有往日的潋滟?殷正醇不禁内心萧瑟萋萋。
“各时节有各时节的妙处。春时地气回升,落絮盈面,令人惴惴喜痒难耐;夏则繁艳惹怀,明媚之色深邃入骨;秋就高爽宜人,入目三分清,沁人心脾;冬呢,褪去浮华,尽显铮铮傲气,即便是冻煞人的冷,也冷的别有风味。”殷三娘灿亮的双眼灼烫了殷正醇,“三哥何必厚此薄彼,轻慢了上苍的馈赠。”那年她不过九岁。
打从那时起,殷正醇就把“宽博”二字铭刻于心。与一个小丫头比量心胸,想来也够汗颜了。习习秋风携了水汽,扑润在脸庞,肌骨生津。殷正醇心底豁然,迈步进了寿春堂。
接连绕过抄手游廊转角的两处假山石,隐隐绰绰望见第三处假山青石径上一丫鬟装扮的拎着食盒从小厨房方向走来。殷正醇紧走几步,打眼看来却是喜鸢。殷正醇玩心顿起,匆匆扫视周遭,折下一木莲花枝,瞧她走近,猛掷出去,回身躲了假山石后。
“呀!”软软的条状物正落在食盒前,喜鸢惊退一步,手中的食盒颤了颤,洒出来的汁水滴了几滴在喜鸢新上脚的鸦青平纹履上。抚着胸口定神细瞧,却是条花枝,喜鸢泛着羞恼的明眸四下里寻觅,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的瞧见殷正醇眨着狡黠的眼从山石后头走出来。
“我道谁这么有胆色,未料是三爷拿我们丫鬟取乐。怨不得三姑娘说你是赤心未泯,一时一刻拘不得。”
殷正醇自小跟祖母身边的丫鬟厮混惯了的,闻言不以为忤,反笑驳道:“想是近日喜鸢姐姐在三妹妹面前得了什么彩头,如若不然,怎么姐姐口中心里一时不忘呢。”微眯了眼,浓密的睫毛簇得两眼更晶亮了,未几,目光越过喜鸢破颜而笑的脸,落在三层食盒上。借着开始昏暗的日头,殷正醇隐隐看到错开的食盒里的点心,语带关切,“怎么?祖母未用午膳吗?”不怪殷正醇这么想,殷老太太深谙养生之道,一日两膳,过了未时鲜少进食。
半蹲下收拾妥当食盒,喜鸢错后殷正醇半步,压着殷正醇的步子缓缓跟着,行趋间略略形容今日的情景。
罗汉床旁即墨和辛荷谈论着要做的暖帽的花色款式,殷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淡笑指点着。
“孙儿给祖母请安。”殷正醇笑吟吟立在床尾拢袖行了礼。
侧首望见殷正醇,殷老太太笑溢双眼,忙吩咐即墨拿来锦墩:“可是刚下学?今儿却是晚了许多。”
“廖外傅今日兴致很高,授完课引我们去松桧山二亭赏景。”殷正醇偎上前坐下,攀了殷老太太有些雀跃地说道,“说是万卷书抵不上一步路。祖母,您没瞧见,站在岧峣之地,风光截然不同。久了,连心思都宽了许多。”
松桧山是京郊三里以外的险峻山峰,直切切的峰棱凌然削了多少攀爬的怯懦,雅士为彰显胆略清赏风物,在山峰高低不同之处设了七亭。险峰当头,廖化不一味求学子稳妥,反涉险攀越,用心良苦,殷老太太岂能不知,不由赞叹道:“廖外傅当真名士。得遇如此良师。却是醇哥儿的福气。”注视着殷正醇飞扬的神色,殷老太太欣慰异常,“咱们殷府男儿就该这般,醇哥儿到底长大了。”
有名声障耳难免拘泥行格,若廖化这样磊落疏豪君子真正难得。当年殷老太太一力主张殷正醇附学郭府,也是怕他拘于殷府中养成藩中雉,辕下驹。如今看来,终是棋落正着,殷府孙辈不会出第二个拳跼的殷正则了。
得了祖母的赞许,殷正醇恰饮甘露一般,兴兴头头描述着松桧山的山光物态,眼中闪耀着刺透黯哑的光芒。
第十四章 惊!惊
浅浅几日,殷徐氏若迟暮的芳菲,零落了繁秀,平添沧桑。大房的糟心事重重相因,晴园还没开禁,次子殷正豪伤痕累累被家丁护送归来。殷鸿盛大怒,着大管家胡谦拿府中长刺投了左冯翊郭攸,循长安以东大肆搜寻,至今没有音讯。
而该当躺在怡暖居静养的伤患,此刻悠悠然霸着湘妃软榻,享受着漱玉轩上下殷勤备至的照料。
诸般料理妥当,殷三娘遣了闲杂人等,浅笑望向殷正豪:“二哥哥来我这,莫非是来炫耀您的‘英伟’事迹的么?”
走在后头的素如忍不住莞尔摇头,姑娘这遭损二少爷的功夫不减幼时,怕二少爷瞧见心恼,当即摞开竹帘,随众人一道退了出去。
殷正豪卸了端凝,浑不在意,乐呵呵双手一拍:“三妹妹清心玉映。我这片语未言,你就戳中了我的心思。既妹妹如此聪慧,不妨再猜猜我路上遇见了什么?”殷正豪眉骨微扬,轻松惬意尽漏无疑,再不见漱玉轩外峤厉无尘的模样。
殷正豪动了真性情!旁人或许难以察觉,殷三娘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私下里从不隐讳避忌,早就把摸透他的脉,断不会察错了心。能入这清嚣男子眼的,料是稀事绝物。殷三娘也不言明,只两眼望定殷正豪盈盈浅笑。
这番矜持自若却引来殷正豪一阵畅笑:“妹妹这神态倒真是像足了那人。”一口饮下手中的香茗,也不再虚枪兜转,收了颀长的身子坐起来,啧啧赞叹,“若妹妹见到那人,也会倾心相交的。”
原来,殷正豪在等待定品期间,随父亲交游几位属员后深觉无趣,自告奋勇代替兄长查收同州几家店铺账目。回程客栈中遇见一位回京述职官员,自称宋清和,目睹殷正豪命家奴打退当地一霸,扶助孤寡,心生感佩,殷切结交同路而归。谁知,临潼一宿,恰撞到宋清和昔日整饬过的望族一脉,双方一言不合打将起来,对方人势俱足远远占了上风。此间殷正豪抽身而退也无不可,偏殷正豪性烈,习武以来鲜有练手,更觉与宋清和投契,遂隐了家世混迹其中。未料,对方实有高强之人,自己这方连连挂彩,殷正豪此时损了颜面更不愿抖露家底,只得护了宋清和节节退去。骊山东南山坳中,身后对方紧追而至,前头孤峰横绝,殷正豪苦涩不已,一柄长虹贯日青剑锵然出鞘,顾不得冷枪暗棍,咄咄插入对方阵营一番厮杀,多多少少捡回些气势,无奈随去的殷府家丁多是不成气候的练家,更惶论宋清和浊官起家随身的人。不多时,满地躺倒的俱是自己这方的人,哀哀凄凄呻吟着。对方团团围定了殷正豪和要挣扎着站起来的宋清和,口口声声要他恢复令狐繇的清誉。宋清和衣衫破败不堪,挣了几挣,颓然倒地犹自哂笑不已,激得对方愤恨红了眼,举枪就刺。殷正豪深陷围攻救援不得,急迫之间乱了手脚,对方窥着破绽紧咬不放,只把殷正豪刺杀得血痕遍布,体无完肤。
千钧待发之际,山涧渊薮中窜出一樵者,如离弦飞箭直扑战圈外一玄衣男子,起落间以匕首斜夹刺那人颈间。
讲到兴处,殷正豪随手抓来案上的竹掸,霍霍比划着,此时,眼神暗凝,竹掸转而直射殷三娘面门而去。
殷三娘不妨,陡然惊叫,身子躲闪不及摔躺在藤椅之上。
第十五章 将军
“哈哈哈,原来破妹妹的面功这么容易。”殷正豪得意中难掩满足。幼时起,最让他窝火的怕就是这张调唆他和三弟惹下祸事后还能施施然摆出清雅平和的脸庞。今日无意间得破此功,也是一大快事。
搬了杌子守在门口的素如、碧草乍听惊呼,心中一颤,忙丢了谈笑,急急进入,却正看到殷三娘握了藤椅扶手幽幽站起,弹衣整理,面色一如往日的疏散。二人见状,互望一眼,引了闻风而来的众人退下,依旧守在门口。
“二哥太无趣,也不怕三娘惊吓之下走了魂魄。”殷三娘冶步趋前收了殷正豪丢在榻上的竹掸,一把声音清越犀利,“人人道二哥有侠义之风,据我看空有锦绣皮囊,充塞其内的多是烂絮草莽。”含笑回眸处,翘着一指轻圈脸颊,眼波流转若戏看猎物在爪间腾挪无果的狸猫,一路揶揄讥诮下去,“端看那年五月节下竹林集会中荡然遗落的颜面也就可知了。”
这丫头惯会挑人软肋下手,殷正豪人后没少遭她损贬,恰磨厚了脸皮,闻言浑不在意,犹自斟了茶慢饮,双目磊荡率直:“三妹妹何时开始沦入俗人论调了?岂不闻‘秋水池塘,夕涸朝满’?拳脚比划而已,要计一时一刻的得失,哪有进益的一天?”正经的话说上两句,殷正豪眯转眼珠,又露了底色,“若妹妹说的是才刚的惊叫戏码,做哥哥的不得不承认这颜面遗落的,啧啧!”
懒得在嘴皮子上磨工夫,殷三娘一语堵了殷正豪后路:“昨儿祖母下了帖子,邀成府女眷后日紫陌庄赏兰。”
看着某人浑然不觉,说话间不觉带了戏谑,“祖母说府中自有母亲掌理,让大伯母去散散心。”
殷正豪险些呛到,成府,成府!祖母,祖母这是?殷正豪并不愚钝,前几日,府中请了京城名媒壶一线,几番走动。如今又请成府赏花,不说婶婶相陪,偏选了母亲,目的不言而喻。殷正豪脑中竟如万马奔腾后的狼藉,实实寻不出一句整话,半晌,他才脸色通红期期艾艾问眼前人:“三妹妹,三妹妹可知我母亲……如何作应的?”
看殷正豪失了尺度,殷三娘忍不住莞尔,到底只有十六的年纪,一旦涉及儿女私情,万丈豪情顿时萎缩。刹住继续逗引他的话头,殷三娘端了端脸色,笑言道:“二哥这话好糊涂,祖母既邀成府女眷赏兰,大伯母那样至孝的人,怎么会违了祖母的命,不相陪呢?”
一言入耳,殷正豪心中更加凌乱不堪,无心停伫在漱玉轩,心不在焉寒暄几句后,匆匆唤来碧草,披了褐色底折枝茶花纹袍服,匆匆离开。
几时见过殷正豪如此狼狈,殷三娘想起坊间听来的童谣“一成娇,二成俏,三成四成倾城貌,停了炊,走了调,薄纱遮不住的风流笑。小五成,嘻嘻闹,搽了胭脂扮娇娇,跌了腿,折了腰,哇哇直要把眼抛。一垄地,十亩苗,杂草丛生怎得了……”芳华之龄相当的,算来只有三四五成家女了,只是不知祖母看准的是苗还是杂草,想象着殷正豪临风而立,玉树丰姿,身边瑟瑟抖动的禾苗或者杂草的画面,殷三娘越性笑跌在软榻上。
随后进来的几个丫鬟不由面面相觑。
第十六章截然
心情好自然睡得甜香,殷三娘被春秀唤醒后,强撑着酸涩的眼,看看簌簌流动的沙漏下了大半,已是申时三刻。
一旁侍立的春秀瞧着姑娘有了醒动,忙带着歉意笑道:“素如姐姐只让我守着姑娘,是我看天色不早,怕姑娘睡多了晚间走了觉,这才起意催醒姑娘。”说话间,撩起如意花纹帷幔。
日色将昏,薄凉的空气混着淡淡的苦辛清凉香气缓缓吸入肺腑,激醒了殷三娘还有些混沌的意识。殷三娘舒服的抱了金鸡闹芙蓉锦被,深吸一口:“咦?这是什么香?”睡前为助眠,她特意吩咐春秀点了女儿香的。
素如听见响动,端了面盆进来,放在盆架子上,拿帕子投进水里,转头笑道:“早一刻,炉中的女儿香燃尽了。我想着姑娘近日醒来总说头痛,不易散觉,就差颂儿去韦姨娘那讨了些甘松香,正是行气提神的。”
说到韦姨娘,殷三娘笑问素如:“可是把《渔樵问答》送到了?”前些日子跟随罗女师学音律,偶然得知这支古曲,音韵和美,遂央来抄录两份,本想着送一份去渌楼,后因搬去辛夷苑,人多事杂把此事抛在脑后了。今儿早上韦姨娘的丫鬟入影送来对猴团花,殷三娘才想起,吩咐给了素如,自己一睡倒把这事忘了。
看春秀服侍殷三娘及了松木屐,着上家常衫裙,素如遂绞了帕子递上,笑吟吟回道:“姑娘放心,我让绿玉去的,另送了一盅香薰饮,想着那样嫩黄的颜色,还特意配了那支雀穿竹篁的素云彩盅,韦姨娘一准儿喜欢。”
春秀握嘴憨笑。
殷三娘却是一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素如:“想着大房近日雨漏风摧的,不好去打扰,也不知五妹妹有没有在渌楼相陪解闷儿?”很是感慨的样子,嘴角的笑却有些牵强。
“绿玉回说,她去时韦姨娘一个人在看剪纸图样,见了姑娘送去的古曲爱的跟什么似的。”素如捧着一盅清茶转身过来,一如往日,笑颜中有着几分盈丽持重,“还说哪天练好了,请姑娘赏听呢!”
含口清茶,略漱漱口,倾吐在春秀端来的双耳铜痰盂里,殷三娘拿帕子拭着嘴边的水渍,自嘲一笑,一朝蛇咬当真朝朝怕井绳。
漱玉轩的和乐氛围并未延及晴园,夜色加深,晴园主屋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忽的响起凄厉的求饶声,随后又像被人塞了口,只余下沉闷的呻吟。
屋内青瓷牛灯微弱的灯光打在小殷徐氏咬牙错位的脸上,又添一重狰狞:“打,换根藤条,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