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师礼待之。得知周家夫人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精通,更是予以教养嬷嬷身份。
王府老管家欲言又止,待众人散去后,终是开口说道:“王妃娘娘,这不合规矩,哪有请汉人做千金贵女的教养嬷嬷的?更何况是师傅?”
公主冷笑一声:“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说满汉一家,自世祖皇帝起,皇家子孙皆习汉文,读汉书。当今皇上更是专设了汉师傅,我的雾仁图雅虽不跟那些皇子皇孙比,却也是黄金血裔,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老管家唯唯称是,此事也就定下了。
稚子
康熙十六年五月,科尔沁草原万物复苏,到处生机勃勃,土谢图王府虽处边塞之地,却是门第显赫,前些日子八公主又由原先的固伦公主加封固伦永安长公主,经几代人的修缮,这一代的亲王和公主都喜欢南边的风格,所以,整个王府外观粗犷方正,内面却别有洞天。
小格格两年前已请师傅教导,在西暖阁的东边辟了一间书房,两个宽五尺余,高近八尺的大书架靠墙矗立,向南开了大玻璃窗,窗下摆了一张乌木大书桌,一个檀香木制的笔架端正的摆在桌的北上方,碧玉雕的笔洗和一方端砚稳稳的搁在右上角。窗外正对着一个小花园,这时候从江南移植过来的桃花正开得正艳,清风一吹,落英缤纷,更有几片顽皮的溜进来,轻轻吻上正应对师傅的雾仁图雅。
周师傅正考较《论语》之为政篇。问:“‘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何解?”
公主笑吟吟的望着雾仁图雅,见她低头不语,怕她心里不痛快,只道:“她年岁这般小,哪里懂得这些个?”
周师傅正色道:“公主有所不知,格格年岁虽小,学问却好,《三字经》《千字文》《声韵启蒙》都熟了,连《诗经》的许多篇章也会背了,以五岁稚龄,能有如此成绩,说是天纵之材也不为过。这〈为政篇〉前两日也是学过的,想必是见公主在此,有些紧张之故。”
这时,雾仁图雅已开口说:“对不起,师傅,学生刚才走神了。‘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子贡问何是君子,孔子回答,真正的君子先做事,而不是夸夸其谈,而后别人自会跟从你。”
周师傅赞赏的点点头,“你解得很对。雾仁图雅,既然要学汉学,就取一个汉名吧”
她随手拿着一本诗词集子翻看,信手指了一页吟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抬头浅浅笑道:“好词好意境,师傅看“寒烟”二字可好?“
那双清亮的眼睛,竟似看到他苍老如枯井的心,还有内心深处的青苔缓缓滴答着的苦涩的泪,让他有种无可遁形的狼狈。他定了定神,故作镇定的道:“这两个字是好,就是太清冷了些,不若再想想其他的。”
她也不坚持,略颔了颔首,接着翻看。看她神态平和,自在从容,方才混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暗自责备自己太过敏感多疑:黯然神伤的他乡之魂,旅居异地的烦情愁思岂是这个不足六岁的小娃娃体会得到的?她初学汉文,想必无意间觉得这几句念着好听,根本不懂其含意。
“雾仁图雅,”坐在一旁的公主唤道,“你是额娘在最绝望最痛不欲生最黑暗的时候,看到的那一缕曙光,所以,你叫雾仁图雅。现在,额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悠然度日。叫“悠然”可好?”
康熙二十年五月十五,是固伦永安公主的四十八岁生日。三月里的惹得一场风寒,本是小病症,没想到却一病不起,反反复复拖到五月里了还不见好。五月十五这天,内谟颜见她气色好了些,特地换了粉色绣彩蝶镶牙边的春装,衬得脸上多了几分血色。正说着小格格会给额娘生辰备什么礼物的当儿,公主突然说要去佛堂那边跟额附说说话。内谟颜心里一惊,陪笑道:“公主,您还病着呢,佛堂那边风有些大,等过几日您大好了再去也成啊!”公主说:“我觉得好多了,好些日子没去了,就想去看看,不知道守佛堂的小侍儿有没有偷懒,额附位前的香烛可还燃着。”内谟颜见劝不得,只得扶着她慢慢去了。
天儿暖了,丫头仆妇们早已换上了春装,八岁的悠然换了一件粉蓝色掐细花边的短袍和及脚踝的织锦绣玉兰花的长裙,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乌兰,额娘起了?房里怎么不见?”,悠然问正在院中洒扫的小侍女。
“回格格的话,王妃娘娘往佛堂去了!”小侍女施了礼回话。
“哦!多谢你。”冲她笑了笑也往佛堂去了。留着那侍女呆呆的看她慢慢消失在回廊深处。
刚从外院进来的老管家见不得她木木的样儿,喝道:“乌兰,发什么怔呢?”那小丫头不知害怕,径自自言自语:“格格跟我说多谢!那么尊贵的人儿——”
老管家听得糊涂,问道:“什么尊贵的人?花园里的小道都扫了?今儿可是娘娘的好日子,可别偷懒耍滑惹恼了娘娘。”
“乌恩齐总管”乌兰笑嘻嘻的见了礼,得意的说,“总管,您知道吗?刚才我就回了句娘娘去了佛堂,格格跟我说多谢了!那可是咱们最尊贵的格格!唉!咱们格格,长得好,学问好,还那么和气,莫不是雪山上的仙女来的?”
“就你多嘴饶舌!还不快干活!小心我罚你!”老管家笑骂着,背着手慢慢的走了,心里嘀咕:“格格就是太好了,老天爷都嫉妒,好好一个草原上的小百灵鸟没有了翅膀,只能做一朵天山上的雪莲花,不能骑马,不能奔跑,小小的娃娃只能在府里待着看那些书啊什么的,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倒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正悄悄的站在佛堂的门口,担忧的看着正对着额附灵位低低说着话的额娘。内谟颜垂着头跪在她的身边一动也不动。佛堂真安静啊!仿佛能听到风吹过重重布幔起微尘的声音。额娘柔和的声音就像在耳边断续:“——我们的悠然现在已经会做诗了,将来一定是草原上最好的格格,太医说她根骨弱,这几年下来还算健康,定是你佑护着的关系了了。——额附是个有福的,留得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孩子,偌大的王府也没个可信的亲族可以依靠,莫不得指望宫里,——她那般出众,只怕多波折磨难,只求苦楚磨难以我一身挡之,还她一生平安喜乐——”
一串泪水滑落,悠然静静的转身离开,只余地上几点浅浅的水迹。
至辰时末,悠然再次来到正房,公主已端坐在上首,亲昵的将她搂入怀里,说:“小悠然,为额娘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悠然微微笑了笑,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说:“额娘想要的礼物,悠然一定会做到的!至于今天的礼物,则悠然事先备下的。”公主也没追问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那就把你备下的拿来呀!”
悠然走出门口,招呼身边的紫墨和绿砚附耳过来,只见她低低的吩咐了几句,眼珠溜溜的,抿嘴笑了笑说:“今天就让额娘看看女儿的绝学”竟露出难得一见的顽皮神态。然后走到琴台边:“女儿唱首新曲子给额娘听”公主含笑点头。只听她轻声唱道:“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
母称儿干卧,儿屎母湿眠。
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
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
听说稚嫩的歌声,公主开始还微笑,渐渐的竟泪盈于睫,听完后走过去搂住女儿小小的身躯,哽咽道:“我的小悠然长大了,曲子唱得真好,词也写得好。额娘真是高兴。”悠然伸出手臂,轻拍着母亲的背,脸俯在怀中,说:“不是我写的,是我在书上看来的。今天是额娘的生日,您可不能哭啊!”口里笨拙的安慰,眼里却闪着盈盈的水光。
内谟颜在一旁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只是说:“公主,今儿是好日子,格格说有好东西孝敬呢!”这时紫墨和绿砚手里捧着东西进来了。悠然连忙道:“额娘,您看,这是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是照着西洋人的书上做的。听说在西方,人们过生日的时候都要吃生日蛋糕,亲人朋友都会齐聚身边给予祝福,希望带来好运气。额娘,您尝尝看!”边说边拿起绿砚捧着的小银叉子拈了一小块送到公主嘴边。看到她殷切的双眼,公主不假思索的吃了,然后忍着泪笑道:“瞧着就是块大糕点,上头画些花啊草的,吃着还真甜。小悠然不但是个才女,原来还会做吃食,真是不知道。”我就是即刻死了也是心安的!心下想着却未说出来。
佛缘
此后,公主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
八岁的的悠然整日伴着,白日里陪着说话聊天,弹琴唱歌,到了服药的时候了,就接了药盅过来,一口口吹了,再一口口小心的喂到公主娘亲嘴里,等药力发散后睡着了,就跟灶下的厨娘商量着做些滋补的药膳,公主感念当年宫里头的陈太医,跋涉千里,终治好了女儿的病,多年来一直礼敬着,从未断过书信来往。这些个药膳食谱便是悠然从他那儿求来的。每天变着花样的做,指望公主能多上一两口的。夜里就歇在外间的软榻上。到了清晨,便早早的到花园看过,瞧着哪处的花开得最好,回头扶着娘亲就慢慢的走到那里。王府大小事务统统交给内谟颜,一心只守着娘亲。
几个月下来,本就瘦小的身子倒是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瘦弱,但也没有得什么病症。内谟颜不禁感谢上天:王府就这大小两个主子,公主身体不好了,幸亏小格格还好着,要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好了。即便如此,也让公主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几次三番想说不要紧,终是没有说。只怕说了,到了该走的时候,女儿更加伤心,还不如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时间久了,就淡了,到时候或许没那么伤心。
公主这样想,倒是自然的接受着女儿的心意,跟女儿一起散步,聊天,帮女儿绾发理衣,很是欢喜。就这样熬到了年底,气色越来越差,清醒的时候一天之中不过个把时辰,其余时间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依旧微笑。
悠然本就比同龄的孩子稳重得多,经过这般变故,更是像个小大人一样,举手投足间,风仪尽显。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悠然换上一件烟青色棉袍,摘去身上所有的钗环佩饰,焚香净手第一次进了佛堂。
佛堂正殿里供奉的不是佛祖,而是观音大士。她立在白玉雕成的观音玉像面前,看着菩萨慈悲的面容,恍惚间像是从菩萨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定了定神,闭上双眼,两手合什,也不知是否礼数完全,深深下拜,只是怀着诚挚的心祈祷:“一愿今世娘亲身体康健,二愿前世父母一切平安,三愿兄长弟妹事事如愿。”
行完礼站起身来,走到偏厅想为逝去的父亲上一柱香。
走到灵位前,骇然发现一尊高尺余的观音玉像,整尊由一块极品青玉雕成,晶莹通透,像是一汪碧水凝结而成。让她大惊失色的并非它的贵重,而是,这尊观音像太过熟悉,她仍是心存万一,拿过玉像,触摸像底的右侧,果然有一处不明显的梅花状的小凹。这一发现,让她五味杂陈。
这尊观音像是三百二十年后的一位汉语言学家所收藏,这位大家正是悠然的祖父。那时,她不叫博尔吉济特。雾仁图雅,也不叫爱新觉罗。悠然,她叫徐疏影,“疏影横斜水清浅”的疏影。她有一个书香世家,听说祖上出过画家,书法家,文学家。她出生时便被判定为先天性心脏衰竭,最多不过十八岁寿命而已。因为这个,她从未上过一天学,在家里由着祖父祖母教着念书认字。妈妈说:“咱们也不求疏影能学出个满腹经纶来,她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弹琴累了,就画画,画画累了,就看看书,反正不拘着她,打发时间而已,只要她快快活活,平安喜乐的长大!”
母亲已近四十才有的她,上头有两个年长十余数的哥哥,又有几个聪明乖巧的堂弟,祖父母慈爱,父母亲温和,兄弟们宠溺,就在这无尽的疼爱呵护中,渐渐长大。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在所有亲人的陪伴下,没有一丝痛苦的安静的停止了呼吸。
“现在想来,没有一丝痛苦的其实是我吧!”无力的跪坐在蒲团上,悠然苦涩的想着。这尊青玉观音是祖父的珍藏,原来不信神佛的母亲听说玉像有灵气,又有神性,特特的央了祖父放到女儿的房间以做庇佑。看了这玉像十几年,竟然在三百年前再次重现在眼前!这是神佛的指引吗?是你牵引着我来到这里,来圆满我未了的心愿和遗憾吗?是吗?一定是吧!否则,一缕三百年后就该烟消云散的孤魂怎地就来到这里了?!
念及此处,悠然双手捧着观音像微笑,那笑容竟然与手中观音的笑容颇为相似。
“嬷嬷,可否帮我找个手艺好的玉匠来?”悠然问道。
内谟颜看到她手里的观音玉像,有些吃惊,“格格,您要重雕这玉像吗?这可是当年额附寻了整块青玉请了京城里最好的玉匠雕成的,现在可寻不到这么好的匠人了。”
悠然听出话里的不赞同,摇摇头说:“不是的,只是想在这底下加刻几个字罢了,不会坏了玉像的。嬷嬷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很快,那匠人就来了,因为刻字简单,又是在底下,一般不留意也是看不见的,所以,一天不到的工夫就刻好了。内谟颜仍是有些不放心,又看了下,整尊玉像完好无损,只是底下多了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三百二十年后的江苏徐州。
徐家的小公主疏影已经走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间,她的房间仍然保持着她还在的时候的样子,书桌上北上方的笔架,右上角的笔洗和砚台,只写了《水调歌头》上阙的宣纸端端正正的铺着,四角用小小的镇纸压着。
琴台上的七弦琴还是用最洁白的细布盖着,等着主人抚弄。一尊青玉观音像像一汪凝结的碧水,静静的立在床头。
梳妆台的镜子上一粒灰尘也没有,平日里用的木梳,发夹还放在平日里的位置,电脑桌上的液晶显示器反射着暗暗的光,灿烂的春光从窗户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