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心里想,这小姑娘果然不简单,这指环可是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本想着随口一说,以自己对玉婆婆的了解是断不会收这指环的,可她如此一说,倒让自己没法再拿回了,不想给也得给了!
可凝馨并不晓得他的这些心思,欢天喜地便接受了。
月余之后,穆羽峰身子已调养的差不多了,便找到玉婆婆辞行,凝馨趴在屋外的窗户上,眼泪簌簌,打湿了窗纱。
他听到响动,出门看到凝馨落泪的模样,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便将她拉到小溪边,二人双双坐在凉丝丝的石头上。
“我不能总是呆在这里,我得出去,我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能任人欺侮,做万人之上的位置,俯视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穆羽峰望着远处花海织就的一片绚烂夺目,轻声道:“这里的美丽不是我心中渴望的美丽。”
他脚上穿着凝馨缝的布鞋,来时,他穿的草鞋已破了好几个洞。
凝馨盯着那双鞋,委屈的久久说不出话。
他拍拍她的头:“等我有了出息,就来找你,带着你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凝馨握着那枚指环,溪水打湿了绣花鞋。
她举着那指环,明眸皓齿笑脸盈盈,仿佛满山兰花中最美的一朵,平凡却清雅:“若我长大了,你认不出我,我带着这个指环,你就会认得我,带着我游山玩水,一起浪迹天涯,再也不分开!”
“嗯,再也不分开。”穆羽峰一把搂住凝馨,将她揉进怀里,没轻没重的让凝馨有些呼吸不畅,她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静静的依在他怀里。
潺潺的流水声中,她把扳指贴在心口,凭着一个口头的承诺,希冀着一辈子的幸福。
她还小,她不懂得情爱两相悦,她只晓得同穆羽峰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是开心的,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她慢慢长大,了解到那种思念中糅杂的感情不单单只是儿时玩伴的情谊。
他离开的时候,兰村飘着绵绵细雨,细密的雨丝落在花瓣上荡起小小的水花,远远望去便是花海之上一层迷蒙的烟云缱绻。
村口的祠堂临水而筑,一方小池荷叶莲莲,莲叶上是滚圆的雨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池水,涟漪就像岁月的皱纹,一圈圈荡漾开来,还未归于平静便又落下一颗水珠,又是圈圈涟漪,好似没有尽头。
凝馨的记忆似乎忽然中断,再不愿想起一丝一毫,她怔怔望着眼前一身华衣的穆羽峰,知道曾经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你来找我,有事吗?”凝馨起身,走到桌旁,笑意从容豁达,执壶斟茶,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兀自坐下来,品起茶。
穆羽峰与她面对面坐下,垂着眼睛看了会儿袅袅升起的水汽,又抬起头来,望着凝馨端庄的举止,柔美的脸庞,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好似这不是他认识的凝馨,而是重生为人的凝馨,再不是那个傻乎乎穿着碎花袄在月光下拿着他指环的丫头,再不是那个长大了也莽莽撞撞,握着指环笑得慌里慌张,灰头土脸的丫头。
她见他愣在那里便歪着头问道:“穆掌门前来,有何贵干?”
他将想好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有些愧疚地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托您的福,还不错。”凝馨轻试了试唇,将杯子放下,眸子里是星光璀璨,在暗沉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夺目,那是他初见她时的眼神,明亮透彻如同水晶石,让人看在眼里便是满心愉悦,那时,他曾说过,她的眼睛是他见过最美的。
那时,凝馨立即应声说:“可是没有你的好看。”
而今,一切都变了,可她的眼神为何没有变?
他本以为会变的,会变得如那日她找他时那样慌里慌张,亦或怒不可遏,又或者哀伤凄迷。
凝馨见他说话实在费劲,便端坐在那里,开门见山地问道:“您就直述来意吧。”
“你就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你不恨我?”穆羽峰眼中透着不甘,诧异和不解,好似从未怀疑过的事情突然变得始料未及。
凝馨笑得彬彬有礼:“掌门说笑了,我为何恨你?”她满是笑意的双眼盯着他的脸,看在他眼中竟全是讥讽嘲弄。
窗外的风冷冷清清,阴云仿佛凝滞的湖水。
没有风雨的潮湿也没有天气晴好的暖阳,只是平平淡淡地压抑着世间万物。
窗子还留有水渍,大片大片都是风雨后的宁静。
“你还是恨我!”穆羽峰顺势要去抓她的手,凝馨立时起身,依旧彬彬有礼,从容微笑,如空谷幽兰一样优雅而宁静。
“羽峰哥哥,儿时妄言不可作数凝馨已明白,今日您突然造访私闯闺阁,本就有违礼数,然你我儿时旧识,不该计较许多,万望您能自重。过会儿我要出门,若您有话,希望长话短说,至于当初你把我送入摄灵殿一事,我此时也不愿追究,您也不要再提起了……”
凝馨一番话说得十分流利且淡定自若,言语里透着不悦,笑容却依旧云淡风轻。
穆羽峰从来不曾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喜怒不形于色。
他也站起身来,握着剑的指骨撑得皮肤发白,仿佛要裂开似的,他灼灼的目光望向她:“玉花梓的事,希望你不要管。”
“我必须管,除非你杀了我!”她依然还是在笑,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嘴角微微勾起,说出的话语十分笃定。
第九十四章 如戏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门外长廊的冷风顷刻驱走一室暖香。
凝馨觉得头脑一阵清明。
听到唤声,转过头,正是云笙站在门口,月白衣衫染了些许尘土,然如玉温润的脸庞依然丰神毓秀,他手中拎着几包药,笑容朗朗:“凝馨。”
“出门也不知会我一声,等了半天却不见你,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凝馨的笑意迅速蔓延,调皮而放肆,全然没了中规中矩的庄重矜持,洋溢着欢喜与温馨。
云笙望着她眯成两弯月牙的眼睛柔声道:“我说我不回来,你信吗?”
他拍拍她的头,眼角眉梢都是宠溺的笑容,温润儒雅,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理由应当,就好似一对偕老的夫妻,相敬如宾温情四溢。
窗外终于飘起几丝细雨,乘风洒落到屋里,转瞬便没了踪影,竟连半点儿水渍都未留下。
这样的天气少有行人,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寂静,寥寥落落的雨丝不紧不慢地浸润大地,悄无声息。
凝馨倚在榻上,双手掩在袖口中,望着窗外的一片暗沉,默然无声。
“在想什么?”云笙的笑容有些别扭,虽然穆羽峰听到门声及时从窗子跑了出去,却不知,南宫云笙已经在门外听了多时。
凝馨这样默不作声望着窗外已有些时候了,他心中忐忑,有些担忧。
凝馨似乎终于看到了云笙的表情,忽而一扫愁云,声音软软的:“云笙你来。”
云笙坐到榻旁,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游移不定等她开口。
荼白纱帐直垂下来,漫过她乌云倭堕髻,好似白雪皑皑间一笔浓墨重染,是出尘的清冷幽静。
她缓缓而笑,眨眼间都是柔情似水,那笑容好似大雪催开的白梅花,一枝独秀:“不要胡思乱想,你我在一起就好,我只是担心花梓。”
云笙一把揽过凝馨的肩膀,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穆羽峰本坐在檐角,此时倏然起身,纵身离去,细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打在发梢,像绵密的针,刺得心里生疼。
她怎么会过得如此幸福坦然,他伤了她的心,她不是应该痛哭流涕伤心难过吗?
如今他出现在她面前,她怎能如此彬彬有礼,笑得坦然,他更希望她能拔剑相向,流着眼泪质问他。
他讨厌这种始料未及的尴尬,讨厌这种失去的感觉。
他从来觉得,自己想要的就一定会是自己的!即便自己抛弃的,也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是夜,蓬莱岛,白月光。满地月华如碎银,十步一阁,十里飘香,流水潺潺,袅袅水雾笼在水上。
苏落恬一路分花拂柳,却见穆羽峰醉卧水榭,手中的酒洒了一地,顺着亭柱滴滴答答落入水中,耳畔只余瀑布湍急的水声,仿佛洗刷着一切颓败的情绪。
“相公,你怎么了?”苏落恬扶起穆羽峰,却撞上他茫然若失的双眼。
他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她,仿佛看穿到骨子里,眼里透着隐忍不发的情绪,却看不懂是悲伤还是愤怒,忽然,他狠狠将她拥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口中却轻声唤道:“凝馨,凝馨……”
苏落恬没有动,表情木然,却忽然咧着嘴笑了。
眼前苍茫的水雾在月华下泛着纱一般的柔光,就像每晚暖香纱橱里的帷幔缥缈。每个夜晚,都是她望着那帷幔,一个人清醒着发呆。
骄傲抑或任性,她如今没了力气去质问去张扬,只是默默承受着自己选择的悲剧。
不,是他为她选择的悲剧,于她而言是悲剧,于他而言,或许不是悲剧。
因为,她所要的没有得到,而他想要的已然握在了他的手中。
她笑得比水还要冷,心里比脸上的笑还要冷,只有眼泪滚烫滚烫流过脸颊,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还活着。
她想,自己不该奢求许多,因为他醒着的时候做的如此体贴完美,那醉了的时候或沉睡未醒梦中呢喃的时候,权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罢。
可她总觉的他睡着了或是醉了的时候才是真的清醒,而清醒的时候却好像在做梦在演戏,这样整日里演戏,都不嫌累,不入梨园真是可惜。
她挣脱穆羽峰的怀抱,疾步走到瀑布旁,弯腰掬了一捧凉水转身泼到他脸上。
穆羽峰摇了摇头,湿淋淋的鬓发松垮垮散在肩头。
他抬起头,似乎清醒了许多。
苏落恬已擦干眼泪,温柔而端庄地望着他,笑容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是一个贤妻应有的温顺体贴。
“夫人,你怎么在这?”穆羽峰眼神里浮现出些许慌乱,他站起身,整理整理衣衫,依旧有些头晕脑胀,站也站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苏落恬款款移步上前拖住他的胳膊:“峰哥,你唤我恬儿如何?”
她眼中亮晶晶的,是泪花映着月影。
穆羽峰握着苏落恬的手,声音透着花蜜样的甜腻:“恬儿。”
他顿了顿,脱下身上满是酒气的氅衣,披在苏落恬的肩头柔声道:“夜里寒气重,你出来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苏落恬起手将氅衣扯下来,递到他手中,温婉笑道:“我不冷。”言罢,转身匆匆而去。
青色额环冷冰冰直抵心间,笑容霎时烟消云散。
她踉踉跄跄,横溢斜出的花枝扯乱了她的发,雾水打湿了肩,大团大团的花簇在深夜蔓延着异常的诡艳,一路披星戴月,一路泪水涟涟。
待所有的脚步声消失殆尽,穆羽峰长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花香杂糅,如迷药一般让人头脑不甚清楚,以致半晌未曾发觉南宫傲正立于身后默默望着他。
直到他迈入亭子,穆羽峰方回过神来,提起十二分的警戒,表情却毫无敌意。狼见到狈也不会生出敌意的。
南宫傲接过他手中的酒壶,拾起旁边的玉杯,细斟慢酌。
穆羽峰也不说话,只低着头,盯着南宫傲被露水打湿的黧黑色马靴。
南宫傲细长的眼斜睨着穆羽峰,冷峻的面容借着月光更显得不近人情,紧抿的薄唇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沉肃穆。
穆羽峰终于行了个大礼,低声道:“今日之事,再不会发生。”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南宫傲手中的杯子化作一地碎片。
许久,他抬起头,勾起嘴角,扯出个不像笑容的笑容:“但愿如此。”
声音撕裂夜色,像一把刀子,直逼的穆羽峰呼吸不畅。
那种威严气势,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重负。
南宫傲站起身,颀长的身姿后是湍急的瀑布,如星河坠落,细细的水花将月色撕个粉碎。
他走出不远,又忽然回过头来,阴沉着嗓子扔了句话:“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四周十分安静,水声便格外刺耳,穆羽峰独自立于茫茫黑夜,笑着轻哼了一声,南宫傲也着实多此一举,他穆羽峰向来懂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晓得自己该如何做。
何须他来提醒?
为了女人不顾一切的是他弟弟,自己怎会是那种愚蠢之人?
他想到这里,随手抄起身边的酒壶奋力向水中抛去,水中月霎时碎成千片万片,好似无数个斑驳在梦中和记忆里的过往,待一切归于宁静,他毅然转身,向苏落恬的房间走去。
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心上人!唯一的!
第九十五章 学厨
桑王宫,琉璃瓦,月色寥寥。
桑王黯哑的嗓子透着无奈和苍凉:“本王是天下最无能的父亲。”
白发斑斑透着英雄迟暮的悲戚。
叶姝坐在堂下,面色苍白,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应道:“叶姝定会尽力说服长公主。”
离开桑王宫,长夜寂寂,叶姝不知不觉便走到花勿语的寝宫,萧叶醉正站在门外负手而立,他一向随性,这样愁眉不展的模样很是少见。
“桑王病重,大权旁落,晏国秣马厉兵筹划伺机而动,若长公主出了差池,会是什么后果,你可曾想过?”叶姝的声音依旧清冷冷的,没有过分的斥责,心平气和中透着掌门的威严。
“我带走的只是个小姑娘,不是长公主。”萧叶醉垂手望向叶姝:“人都有自己的意愿,你能为她做到何种程度?”
他转身跃上梧桐树粗壮的枝桠,几个纵身悄无声息消失了在茫茫黑夜中。
叶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她想,也许正因如此,所以她做了掌门,而他选择了逃避。
她想爱却不能,他却无拘无束。
这无关对与错,只是命运使然罢了。
她迈着轻不可闻的步子进了门,樱柳警觉地起身。叶姝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樱柳便识趣地继续做针线了。
花勿语早已睡下,只余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床头凝成一团幽幽的光。
她睡的正香,稚嫩的唇微微扬起,也不知做了什么恬然美梦,笑得这样幸福。
叶姝望着她的笑脸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心中酸涩让她几乎有些无法自持,她要如何劝说她下嫁那个孟浪的肖泽?
她要如何开口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
可她若不这么做,最终依然是害了她,或许还会害了满城的百姓。
她为什么是长公主,若她是个平凡人家的姑娘,自己就可以带着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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