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跟自己同样美丽的男子,不由得一怔,随即似有所觉,眼中出现疑惑之色。
顾欢拉住高肃,满脸惊喜,低低的道:“你看他生得那么美,会不会就是韩子高?”
高肃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便凑到顾欢耳边说:“小心人家把咱们当奸细拿了。”
顾欢眨了眨眼,不解的问:“不是两国不禁百姓互相往来吗?”
高肃笑着说:“咱们是百姓吗?”
“现在就是。”顾欢强词夺理。“我们只是来玩的,又不是以官方身份入境。”
“所以才叫奸细呀。”高肃微笑。
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在战阵上面对强敌的千军万马尚且不惧,何况是现在。他们心态轻松,神情举止便悠然自得,一派光明磊落,没有半分鬼祟之态,让人无法怀疑。
片刻之后,那人欠了欠身,缓缓的说:“两位兄台可否入亭一叙?”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动听。
顾欢正中下怀,拉着高肃便走了进去。
两人衣裳尽湿,水珠一路滴过去,却都若无其事,便要坐到石凳上。
那人关切的道:“虽一入夏,仍有凉意,两位兄台当心着凉。”
“谢兄台关照。”顾欢一本正经的抱拳施礼。“我二人泛舟湖中,不小心落水,待回到客栈中再换干衣,当无大碍。”
“哦?两位兄台住哪家客栈?”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派人去帮你们取来干亦,及时换上才好。”
顾欢有些避忌,便道:“我们自去取吧。下人们不认识你的人,多半不肯把我们的衣服乱给人的。”
“哦,那也好。”他点了点头,顺口问道。“两位从哪里来?”
顾欢转头看了高肃一眼,意思是让他回答。高肃已经心中有数,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微笑着道:“江北。”
那人秀眉一挑,淡淡的问:“兄台可是兰陵王高长恭?”
“正是。”高肃不遮掩不慌乱,笑着说。“请问,阁下可是大将军韩子高?”
那人立刻冲他一抱拳:“久仰久仰,在下正是韩子高。”
高肃放开顾欢的肩,对他拱手还礼:“不敢,在下久慕韩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顾欢看着这两位当世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互道仰慕,不由得心花怒放。
高肃知她心意,怕她张嘴胡说,便抢先道:“这位是我……好兄弟顾欢。欢儿,快给韩大将军见礼。”
顾欢立刻一本正经的抱拳施礼:“见过韩大将军。”
韩子高也对她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顾兄台虽然年少,刚才之言却豪气万千,令人钦佩。”直到现在,他的脸上才有几分笑意,却似春花初绽,让人倍感眩惑。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是信口开河,韩将军谬赞了。”
“不然,若不是胸有丘壑,岂会脱口而出豪言?”韩子高又笑了笑,转向高肃。“请问王爷来此有何贵干?”
高肃从若的道:“我向朝廷告了假,陪我……兄弟四处游玩。我二人久慕建康繁荣,便来观赏一番,领略六朝都城的胜景。”
“哦?”韩子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欢,便没再问什么,脸上笑容很快敛去,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出深深的悲哀。
顾欢非常同情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他坐着,看着微微荡漾的玄武湖。
韩子高忽然轻声说:“我们也曾经如你们那般,一同泛舟湖上,一起落水,后来,他拉着我,一同游上岸……”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满是怀念,还隐隐闪烁着一缕幸福的光芒。
顾欢忍不住安慰他:“死者已矣,你别太过伤心了。他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与你共度,一定非常快乐。”
韩子高抬起眼来,看着周围的林木葱茏,看着远方的华丽楼阁,眼里却是空白一片。
高肃握住顾欢的手,心里很同情眼前的这位男子。他原本对龙阳之事是不以为然的,可现在看到韩子高,被他那发至内心的深切悲伤所感动。便觉得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细思起来,他与爱侣天人永隔,而自己却能与爱人日夜相伴,那是何等的幸运,也让他更加珍惜。
顾欢似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看着韩子高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悯与怜惜。
过了很久,韩子高才回过神来,对两人说:“抱歉,在下失礼了。”
高肃微笑:“韩将军别客气,是在下二人打扰了。”
“你们两人别这么客套来客套去吧。”顾欢活泼的插科打诨。“我看你们都生得一般美,打起仗来也一般英勇,今日能够相遇,也是有缘,不如就此义结金兰,两位哥哥看是如何?”
高肃无奈的看着她,对韩子高苦笑:“我这……兄弟一向喜欢异想天开,韩将军千万莫怪。”
“顾兄弟天真烂漫,十分可爱。”韩子高终于有了些愉悦的笑意,淡淡的道:“在下被人称为奸佞,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今后下场如何,未可逆料。兰陵王金尊玉贵,在下实在不敢高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相当冷淡,一副满不在乎,任人唾骂,我行我素的模样,顿时令高肃与顾欢侠义心起,热血上涌。
顾欢脱口便道:“你和大行皇帝不过是两情相悦,怎么谈得上奸佞二字?你为他打江山,为他平叛乱,为他背骂名,终他一生,不离不弃,这种情分正该千古称颂,青史留名。你别理那些小人乱嚼舌根的浑话,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气死他们。”
她这番话登时让韩子高大起知己之感,不由得拱手一揖:“多谢顾兄弟仗义执言。”
高肃也点头:“韩大将军,在下也对你好生相敬。若你不嫌弃,咱们就依欢儿之言,结为兄弟吧。”
韩子高与陈茜情投意合,几乎被他立为皇后,对世俗礼法一向就没放在眼里。自陈茜死后,他便觉了无生趣,对陈锁夺他手中大权根本淡然处之,有时连上朝都不去,只等着陈茜出殡之日的到来,送他至永宁陵,便自请守陵,永不离开。今日来玄武湖小坐,也是追思当日与陈茜把臂同游的快来时光,却不想遇到了齐国的兰陵王。见他风姿绰约,英气勃勃,身边的少年也秀丽可人,活泼可爱,虽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见,却对自己关怀备至,韩子高不由得好感大起,便慨然点头:“也罢,咱们便在此义结金兰。”
三人当即出亭,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结为兄弟。
韩子高今年三十岁,高肃二十二,顾欢十七,三人互相抱拳,称兄道弟,都愉快的笑了起来。
韩子高微笑着问:“二弟三弟,你们住在哪里?”
顾欢立刻答道:“就在江边的仙客来。”
“哦,我知道那里。”韩子高点头。“虽说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却终究不便,不如便搬来哥哥的府中小住吧。”
顾欢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啊好啊。”
高肃也很洒脱,欣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便去叨扰大哥了。”
第29章
顾欢与高肃住进韩子高的将军府后不久,陈茜的殡葬大典便举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将陈茜的棺木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宁陵,韩子高自然不会缺席。他全身缟素,骑马走在新皇和安成王陈锁身后,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程。
顾欢和高肃不过是韩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严,百姓几乎是看不到送葬的大典的,况且他们也没必要去看。高肃送过先皇高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顾欢不想引入怀疑,给韩子高惹麻烦,两人便呆在府里,安静的等他回来。
高肃拿着这两天顾欢买来的话本,悠闲的看着,而顾欢则跟着郑怀英学琴。
皇帝新丧,丝竹禁绝,他们没有动琴,只在弦上虚拨。郑怀英指点着顾欢练习指法,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顾欢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骤起,绵绵细雨纷纷而下,园中花枝轻摇,天地间腾起暮霭,有鸟鸣零落响起,一声一声,仿若杜鹃啼血,充满悲伤的气息。
顾欢忽然想起温庭筠的那首词,不由得漫声低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好词。”郑怀英微笑。“寻欢小小年纪,却能体会别离之苦,实是难能可贵。”
当初,顾欢坚持要正式拜师学琴,因此两人有师徒名分,便不必拘泥于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称对方的表字。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顾欢叹了口气。“东园,我大哥现在不定怎么伤心呢,真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
郑怀英看着她,温和的说:“你对韩将军真好。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同他的,可你却那么关心他。似乎无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与陈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绝不是什么荒唐之事。”顾欢睁大眼睛,肯定的说。“当初在兰陵郡听他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惜,我到建康来得晚了,没能见到那位情种皇帝。”
“如果陈茜还在,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开心,并会迫不及待的与你义结金兰。”韩子高叹息着道,缓步从门外走了进来。“真是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天地之大,并无我们容身之地。若陈茜不是皇帝,大概我们也不会被世人所容的。”
他仍是白衣素冠,眼圈微红,脸容憔悴,却更显美艳不可方物。顾欢心疼的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温柔的劝解着:“大哥,那些人其实是嫉妒,才会乱嚼舌根,你别理会他们。其实,龙阳断袖之事,自汉朝以来便很常见,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有这样的情意,有什么稀奇?那些人闲得无事,百无聊赖,才会乱说别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喝水?”说到后来,她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关切。
韩子高阅人多矣,自然看得出,这个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里不由得特别感激。他怜爱的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顾欢连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饿了,我们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没胃口的。”
韩子高对这个相识不久的三弟相当宠溺。高肃虽与他成为结义兄弟。却一向独立惯了,家中几个亲兄弟也不常呆在一起,因此与他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态度虽然和蔼,但并没有小弟对大哥的那种依赖,感觉上倒像是两人一般大,只有这个少年弟弟,对他才是真心亲近,一声声“大哥大哥”的叫着,让他孤独已久的心感到温暖。
听顾欢说饿了,他这才想起他们好像也没用晚膳,便只得强打精神,起身与她走出门去。
顾欢走到门口,回头叫道:“东园,你也来呀。”
郑怀英微笑点头,将琴收好,这才跟在他们身后,向花厅走去。
顾欢一开始就对韩子高说,郑怀英是有名的乐师,在兰陵王府做客卿,韩子高便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用膳时也都在一起。郑怀英心里感动,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忧郁,变得开朗起来。
对于顾欢的这些做法,高肃毫无异议。他在军中便爱兵如子,从无等级观念,对于会写文、能谱曲的人都相当敬重,对郑怀英也当是自己家人,并不觉得他不过是自己买下的奴仆。
韩子高与顾欢、郑怀英走进花厅,府中的总管韩福便立刻派人去请高肃。
韩子高让顾欢坐着,便转进内堂换衣服。当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衫出来时,高肃已经坐在顾欢身边,桌上的菜也上齐了。
他坐上主位,对桌边的三人笑了笑,温和的说:“请用吧。”随即拿起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比较闷,韩子高一脸倦意,始终不吭声。顾欢也无言以对。高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郑怀英当然就更不会多说一句话了。
今日,郊外阴云密布,冷风萋萋,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落下时,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心碎后涌出的鲜血浸泡着,既疼痛,又苦涩。
世界上最疼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地在他眼里都已失色,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蜡,再美的花团锦簇他都视若无睹。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觉得入骨入心的冷,放下碗,他低低的道:“失陪。”便离席而去。
顾欢犹豫片刻,面露不忍,便要跟去劝慰。高肃一把拉住了她,轻声道:“让他一个人呆着吧,没有别人看着,他或许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顾欢一听有理,便重新坐下,却已完全没了食欲,只得盛了一小碗汤来喝。
沉默的把饭吃完,三人无言的离去,各自回房。
韩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广,里面古树参天,花园池塘颇多,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清雅格调,主人却只有韩子高,下人也不多,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顾欢和高肃被安排在韩子高所居住院落的旁边,郑怀英则带着小僮住在他们边上的另一处小院里,府里的总管拨过来不少婢仆,把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顾欢和高肃自己带了从人过来,便不要他们进内室伺候,只做些日常的洒扫清洗,依时送饭送水便可。
他们缓缓走过花间小径,有婢女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替他们挡住风雨。
顾欢和高肃回到房中,秋燕替他们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春,春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门边,听候吩咐。
高肃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不用人伺候了。”
四个人躬身施礼,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高肃端起茶碗,想了想,却又放下,深深的叹了口气:“欢儿,大哥这样下去只怕不行。陈锁不怀好意,那个小皇帝看来又懦弱无能,但陈国大半兵权都在大哥身上,如果陈锁意图不轨,只怕会先拿大哥开刀。此事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无心政事,不闻不问。等陈锁布好局,那就有点不妙了。”
“是啊。”顾欢知道韩子高接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心里更是郁闷。皱眉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长恭,我们先去买艘船,泊在江边,若见势不对,就护着大哥渡江北上,将大哥接到我们那儿去住,谅那陈锁也不敢来要人。”
高肃一向便知她胆大包天,细细一想,却觉得这主意可行,便点了点头:“好,我明日便吩咐高明他们去办。买艘快船,艄公桨手也全部雇下,随时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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