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还客气什么?”和士开放下杯子,继续搂住她,温和地说,“我们曾经有过鱼水之欢,那段日子我永不会忘。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生死荣辱紧密相关,这将你我紧紧连在一起。虽然我们分隔两地,却依然必须共存亡。小欢,我一直惦记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
顾欢不禁回想起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那些惊心动魄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前世也不过二十多岁,今生重新回到九岁,再走一遍成长的道路,心态其实是一样的,仍然很年轻,很单纯,没有超过三十岁的那种阅历和经验。在仙都苑的那一夜对于她来说,一直是可怕的噩梦。唯一与古人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觉得没脸见人,自暴自弃,甚而自杀。她只会努力去调整自己,从伤害中走出来,比过去更加坚强。只是,和士开为了救她而弑君,犯下灭族大罪。这恩情天高地厚,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漠视,更不会忘记。
听到她的叹息,和士开将她搂得更紧,柔声安慰:“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周全。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人,我会尽我所能地照顾你。”
顾欢很感动,沉默片刻,便轻声道:“不,我喜欢你。我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不能做夫妻。”
“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兰陵王。”和士开轻轻地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你是个好姑娘。我阅人多矣,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么好的女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我为你着迷,一想起你就觉得很快乐。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非常珍惜。”
顾欢被他热情洋溢的赞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抬手握住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诚恳地说:“素和,做我的哥哥吧。”
和士开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和士休,现在是信州刺史。他们兄弟亲厚,和士休成亲时,和士开大摆宴席,邀请满朝文武齐来道贺,更有几个一品大员努力巴结,往来奔走,自甘充作仆役,引起不少大臣的鄙视。不过,这些事顾欢却并不知晓,那时候她还小,身在边关,与父亲和义父抵抗强敌,根本不关心朝中之事。此刻,她倚在和士开怀里,听他斩钉截铁地说要保护自己周全,忽然就觉得他像自己的兄长一般,便脱口而出。
和士开一怔,随即笑了,“好,那我就做你的哥哥。以后你要常来哥哥的府上,别跟我这么生分。”
“当然。”顾欢抬起身来,认真地说,“素和大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出事,你相信吗?”
“我自然信你。”和士开与她相对而坐,脸上的笑容特别动人,“怎么了?有事?”
“嗯。”顾欢想了一下,便道,“你现在是一国宰相,权倾天下。古往今来,能有你这般成就的人实是寥寥无几。可是,老子说得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哥,月满则亏。你现在虽说身居高位,可八方风雨、明枪暗箭,只怕没一刻停息。我希望大哥能改变行事风格,换一条路子,以后就会更坦荡,也会更安全。你看可好?”
和士开笑容微敛,凝神细思,缓缓地说:“小欢,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并不是人到了高处才不胜寒,我一直觉得人生无处不胜寒,只能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才能生存下去。先皇宠我信我,我感激。有人要除掉我,我只能反击。太后要我进宫,我无法完全违抗,叫我十次,我总要听从一次。这种事情让许多人愤恨,而太后可以保我性命,却也能让我丢掉性命,孰轻孰重,相信你是明白的。现在,皇上对我完全信任,只要他在位一日,我想还不至于有人敢动我。”
“可这样一来,你不过是个佞臣,史书上也会这么写。你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做的那些事就都被抹杀了。你真愿意如此吗?”顾欢看着他,认真地说,“当今皇上昏聩无能,易受小人唆使。若是他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很多人都会死。先是你,然后是斛律将军,接着是长恭,最后国家就会亡了。”
和士开震惊,“小欢,你听到什么了?为何这么说?”
“没有别人说什么,可事情的发展一定会是这样的。”顾欢坚定地道,“素和大哥,我不想你出事,更不想长恭有性命之忧。我想保住齐国,这是我父亲、我义父,还有长恭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一心想要保全的国家,它不能亡于别国军队的铁蹄之下。我更想你成为千古贤相,青史留名。难道你不想吗?”
和士开出了一会儿神,看着她乌黑闪亮的眼睛,不由得伸手轻抚她晶莹的脸,微笑着说:“我自然是想的。你要我怎么做呢?”
顾欢心念电转,一瞬间想了无数个开场白,最后都否决了。反正两人早就经历过弑君的事,现在不必有任何顾忌,她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想办法扶保琅琊王登基吧。”
“你……当真?”和士开有些惊诧,“琅琊王与当今皇上大不相同,很难控制。要扶他登基,虽说不易,却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可如果他当了皇帝,很可能第一件事便是要了我的脑袋。”
“应该不会。”顾欢冷静地说,“我们顾家保你,长恭也保你。如果还不够,我们可以向琅琊王索要丹书铁券,你看如何?”
和士开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点头,“好。”
顾欢愣了一下,这才确定他已经答应了,不由得喜形于色,兴奋地倾身向前,伸手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
在和士开的记忆里,顾欢似乎从未主动拥抱过自己,此刻见她如此,也很欢喜。他抬手搂住她,心里想着,就算没有别的好处,只要能常常看到她这样的笑脸,得她如此的拥抱,也已经值得了。
齐国皇位更迭频繁,有一半是篡权而得,当中充满了陷害、谋杀与反叛。和士开曾经的主子高湛便是如此登上皇位的,因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只在于合情合理,使风险降到最低。
想了一会儿,和士开问道:“小欢,你跟我说的这些,是琅琊王的意思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他原本并无此意,是我说服他的。”
和士开怔住,接着便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小欢真是能干。不过,你怎么不想让长恭当皇帝?以他对你的情意,只要他能登基,你肯定便是皇后。”
“长恭的性情不适合,他也不想背那篡权夺位的名声。”顾欢平和地道,“我只要与他在一起,有没有名分都不要紧,更不想当什么皇后,成天困在宫里,哪儿都去不了,太不自由了。”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弃如敝屣。好,我喜欢。”
顾欢也笑,并不谦辞。
半晌之后,和士开收住笑,对她说:“那么,我想与琅琊王一晤。达成共识后,他给我丹书铁券,我保他登基为帝。”
“好,我告诉长恭,让他来安排。”顾欢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心里很高兴。忽然想起一事,她收敛了笑,肃然道:“素和大哥,太后知道你……那件事,是极大的危险,最好能解决这个隐患。此外,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也必须杀了。我给琅琊王出的主意是,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进宫,擒杀这两人,逼高纬下诏传位于他。不过,高纬的性命必得保住,当今皇后是斛律光大人的爱女,这层关系也要顾及。”
“嗯,这是自然。”和士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小欢,看你小小年纪,筹划起这等大事来却头头是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知是哪位高人教你的,难道是你那位大哥顾愉?”
顾欢微微一惊,脸上却神情未变,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大哥才不会管这些事呢。就算我要胡闹,他也会陪着我,根本不理谁是谁非。”
“好,这性格我喜欢。”和士开早就知道顾愉的真实身份,对她的说辞自然相信,“小欢,我现在也是你的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开心就行。”
顾欢高兴得直点头,“我就想你们都活得好好的,然后为国为民做点有用的事。”
“成,就照你说的办。”和士开很干脆地点头,“你去安排吧。我和琅琊王会面之时,你与兰陵王必须在场。会面的场所不要引人注目,琅琊王带的人也不能太杂,以免走漏风声。”
“这是自然。”顾欢立刻答应。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和士开看着她,忽然贴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今晚留下吧。”
顾欢心里一紧,那一夜的狂暴场景和承受过的疼痛又浮现在脑海中,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和士开疼惜地将她抱住,柔声说:“小欢,我那是不得已,如果有一丝可能,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我一直想弥补。就算我们将来不在一起了,也不该以这样的一夜结束。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都有个最好的纪念,好吗?”
顾欢在他温柔的声音中平静下来,低低地道:“事急从权。你那样做,保住了和家与顾家九族的性命,并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在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现在,你是我的哥哥,我们就做兄妹不好吗?长恭对我一心一意,我不愿有负于他。”
和士开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我很钦佩兰陵王。他待你情深义重,竟然娶了王妃却不入洞房,这样的男人实在少见。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也是值得的。那好吧,小欢,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永远不会强迫你。若是有朝一日,王爷负了你,你要记得来我这里。和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顾欢心里一松,笑了起来,肯定地说:“他不会的。”
和士开也笑,淡淡地道:“我是说如果。”
顾欢侧头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来找你的。”
和士开满意了,听着外面的更鼓敲了两声,便关切地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外面有人在等你吧?”
“嗯,是我大哥。”顾欢知道很难瞒得住他,因而从不费这个心。
和士开对她在自己面前实话实说非常高兴,便站起身来,为她披上轻裘,自己也套上裘衣,然后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门。
寒风刺骨,有雪花轻轻飘落,四周一片寂静。和士开握着顾欢的手,轻轻地走过铺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小径,再顺着回廊来到大门。他这半生与许多人有过欢爱之事,却从没一人能得他如此呵护,也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的心得到这样的安详与宁静。
他们走到大门外,一直守在那里的兰陵四骑肩上都落满雪花,却没人退到屋檐下。看到顾欢出来,他们立刻迎上前去,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韩子高坐在马车里,也没动过地方。听到车夫禀报,他才从容不迫地出来,跳下了车。
顾欢开心地说:“大哥,这位便是和大人。”
韩子高微微躬身,抱拳一礼,“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点了点头,笑道:“顾公子免礼。”
韩子高客气地说:“有劳和大人送舍妹出来。”
“应该的。”和士开轻笑,“她也是我妹妹。”
韩子高微一挑眉,飞快地扫了一眼顾欢。
和士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欣赏顾公子。有道是,慷慨赴死易,挣扎求生难。我一向就认为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是愚蠢之极的行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活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顾公子风华绝代,又骁勇善战,实是世所罕见,仅本朝的兰陵王可与之匹敌。而且,顾公子还是个很聪明的人,这尤其值得赞赏。抛家去国其实算不得什么,别人既有负于你,你也用不着愚忠,这样很好。有你这样的大哥在小欢身边照顾她,我很放心。”
他字字句句都表现出,已经知道了韩子高的真实身份,却又没有明说,而话中明显流露出欣赏之意,显然不打算拆穿他。韩子高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潇洒地拱手道:“多谢和大人谬赞,在下一定会照顾好欢儿的。”
“哦?你叫她欢儿?”和士开转头看向顾欢,笑着轻声问,“只有我叫你小欢吗?”
“嗯。”顾欢点头,“你也可以叫我欢儿。我爹、我义父也都这么叫我的。”
和士开更加高兴,“不,我就叫你小欢吧。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真好。”
顾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微笑道:“好吧,那我就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和士开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笑吟吟地看着她和韩子高上了车,缓缓离开,这才转身回府。
车厢里,韩子高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见四周无人,不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才低声问道:“欢儿,你怎么会认和士开为兄长?”
顾欢迟疑了一会儿,便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此事她一个人闷在心里,本来打算永远都不跟任何人提起,可现在他们在谋划天大的事,她衡量来衡量去,越来越没底。古人的心眼,现代人拍马都追不上,而她一直都讨厌政治斗争,也就没去钻研那些心术与手段。她心里有所顾忌,可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其实也拿不准,又不敢告诉高长恭,思来想去,也只能跟韩子高商量了。
这件事太过惊人,顾欢虽在车中,到底还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她凑到韩子高耳边,低低地把那一夜的事告诉了他。她虽然竭力镇定,但说到中途也几次停顿,脸色越来越白。
韩子高大为震惊,半晌出不了声。等到顾欢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揽住她,将她搂了过来。
顾欢蜷伏在他怀里,也不再吭声,眼里渐渐涌出泪来,一滴一滴地浸进他胸前的衣衫里。
韩子高微微拨开窗帘,沉声道:“先别回府,绕着城走。”
车夫立刻应道:“是。”随即驾着马车拐上了通往城边的路。
兰陵四骑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
韩子高搂着顾欢,轻抚着她的肩背,心里充满了怜惜与安慰。良久,他才低低地说:“欢儿,这事我来告诉二弟。只是,需要变通一下,不能说最后那事是和士开做的,只能全都推到高湛身上。否则,二弟定会不顾一切,杀了和士开。”
“好。”顾欢同意,“就这么说。”
韩子高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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