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忆起曾有一次和子衿一起穿过竹林时,子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梅兰菊竹,四大君子也。女子常用梅兰菊为簪花,却甚少有人竹。宁儿曾送我玉佩,我便做竹簪为回礼。你一根我一根,发插竹簪,腰系玉佩,情缘三生定。”
那时的子衿满心满眼都只有她。
人非土木,孰能无情。子衿对她的好,她怎会感觉不出?
子衿的抱负,子衿的野心,子衿的权力,自成婚后,就已是完全抛开,成为北国的女帝之夫,安安静静地在深宫里生活。
是子衿的成全,才有了如今的长平帝。
这一切一切,萧宁都明白。
她开始单单是为了复仇。刚刚失去腹中骨肉的她,对柳如雪和南宫白恨之入骨,巴不得可以让他们死无葬生之地。但随着当帝王的日子,她猛然发现,复仇微不足道。当她站在锦绣江山前,她想要的更多。不仅仅是风国,还有南国。她想在自己的疆域上添加可让后人为之惊艳的一笔。
只是如今,“子衿”二字含在嘴里,她心中有愧疚,有心虚,亦有害怕。
蓦地,萧宁发现自己的手脚有些颤抖。
在朝臣前,无论是多大的事情,她也从未过如此。
可是一想到子衿可能的反应,她就无法不颤抖。子衿一直都是温和的,若是知道了她并无遵守承诺,他会如何?
萧宁想了无数个可能,但终究没有猜对。
子衿依旧是一袭素雅的白衣,腰际上垂挂着羊脂白玉佩,于晚风袭袭中,朝她惨淡一笑。
仅仅是一笑。
而后,子衿便再也未开口和萧宁说过任何话,就连一个眼神也没有。
萧宁道:“子衿,风王只是名义上的。”
萧宁又道:“子衿,身为长平帝,我不得不应。但若是身为萧宁,我万分不愿。”
萧宁再道:“子衿,我萧宁发誓,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萧宁再接再厉:“子衿子衿,你和我说下话嘛……”
萧宁心中宛若有什么梗着似的,难受极了。子衿从未过如此,如今这副一言不发的模样,让萧宁快要哭出来了。
只是无论萧宁怎么说怎么哀求,云子衿也未曾开过口。
直到半月后,云子衿盯着萧宁有些红肿的双眼,淡淡地说了句:“陛下,你是要做第二个弘安帝?”
萧宁狠狠地一震。
她死命地摇头,她解释:“子衿,不一样的。”
子衿的眼神冷得宛若腊月寒谭。
“弘安帝为权娶柳如雪,长平帝为权纳柳涵风。”
萧宁不知道为何云子衿会如此清楚,但他唇边的冷意却让萧宁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她很想抓住子衿的手,然后解释。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可悲地发现,子衿的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女帝和皇夫之间的不合,传遍了整个皇宫。一直忙于照料孩子的绿萝也知晓了,她初闻传言,心中还是不大相信,但亲眼见到了萧宁和云子衿间的相处,绿萝才猛然发觉,原来殿下对陛下也会有如此冷淡的神情。
她劝解萧宁。
“陛下,风王再好也及不上殿下。殿下这些年来对您的情意,陛下当真可以抹杀掉这些吗?当真可以毫无芥蒂地纳风王为夫郎吗?”
绿萝的眼里是含有浓浓的失望。
萧宁心里一颤,脸却是冷了起来。她厉声道:“放肆。朕和皇夫之间的事情,岂由得你过问?”
绿萝抿住了唇。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萧宁变得陌生之极了,隐隐间,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萧和皇子。那时的萧和皇子也是如此语气如此神情。
绿萝只觉心寒。
她望了望面色清冷的萧宁,而后屈了屈膝,一句话也未讲便离开了。
萧宁身边的内侍看不惯绿萝的嚣张,张嘴就说道:“绿萝姑娘未免太目中无人了。陛下话都未说完,她竟然就走了……”
萧宁扫了内侍一眼,淡道:“无碍。”
内侍噤声,心中不由叹道:绿萝姑娘果真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呀。
萧宁依旧面色清冷,内侍看在眼里,愈发觉得陛下的帝王威仪越来越重了。
处理完奏折后,萧宁去了静安堂,萧太后清修的地方。萧宁是悄悄去的,并未惊动任何人。
此时,静安堂里一素衣妇人正手捻佛珠,跪在明黄的蒲垫上,低低地念着佛经。
萧宁的脚步声很轻,并未惊扰到萧太后。
她凝神细听,萧太后的声音带有股安详,也不知是佛经的原因还是什么,萧宁一直躁动不安的心,就此平静了下来。
当萧太后念完后,萧宁走至萧太后身边,含泪跪了下去。
她呜咽道:“母后。”
萧太后慈祥地抚摸着萧宁的头,就如萧宁孩提时受了委屈便往母后的怀里的钻一样,轻轻的慢慢的抚摸。
萧宁闻着淡淡的檀香,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依旧只剩一声呜咽。
萧太后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只知自己怀胎十月的皇儿需要一个无声的怀抱或是轻柔的抚摸。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宁才从萧太后的怀里抬起头来。
她扶起萧太后,露出一个笑容。
“母后,我只是想你了。”
萧太后哪会不知女儿心,也不拆穿她,淡淡地笑着,“宁儿虽是女帝,但若是受了委屈,哭哭也是好的。”
萧宁点头,轻轻地应了声“嗯。”
而后,母女俩便说了些闲话。由此至终,萧宁也未曾和萧太后说起云子衿或是柳涵风的事情。
母后年事已高,真的不该再为儿女操心了。
只是无论如何,长平帝纳风王为夫郎一事已成定论。迎纳风王的那一日,也悄然到来。
。
宫人的脚步迈得极其小心翼翼,就连说句话也是尽量避免提到“风王”二字,生怕引起皇夫殿下的感伤。今日,是陛下迎纳夫郎的大喜之日。皇宫里到处都是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庆。
唯独凰云宫冷冷清清的,宫人们不由万分感慨。数月前,陛下和殿下还是琴瑟和谐,你侬我侬。如今不过数月,竟是物是人非了。只是可怜了他们的殿下,对陛下一往情深,却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不过身在帝王家,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帝王又有多少呢?
云子衿依旧一袭白袍,神色清冷的位于坐塌上,缓缓地品茶。
左德子伺候于一边,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虽然殿下从未说过陛下什么,但是他看得出的,殿下此时对陛下,是怨着的。
一杯碧螺春很快见底,云子衿放下茶杯,又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
他的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图案,是一对鸳鸯。
他忽然就想起了去年此时。他和宁儿一人执一杯,共饮碧螺春,其间两人言笑晏晏,情比茶浓。而如今茶依旧浓,情却淡了。
蓦地,似乎听到了一些声响,云子衿瞥了左德子一眼,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左德子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目光在云子衿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垂眼应了声“是”,而后和一众宫人鱼贯而出。
冬风轻拂,里殿里的珠帘晃动,九九八十一颗南海东珠发出清脆碰撞声,好不悦耳。清脆声响止,一抹月牙白的身影出现在云子衿身前。
正是云翳。
云翳是云子衿的暗卫,打云子衿弱冠时,便已跟在了云子衿的身侧。
他抬眼看了看云子衿,发现自家主上愈发清瘦,心中对长平帝难免有些怨恨。他试探性地问道:“主上,我们的计划何时实施?”
云子衿缓缓地道:“弃了。”
“啊?”云翳惊讶。弃了?!这计划从若干年便开始准备了,如今竟然弃了?
云翳忿忿不平,“主上,如今陛下虽然手握大权,但其实不然。主上之前的放权,不也派了人隐藏在各家之中吗?表面虽是陛下的人在掌权,但只要主上一声令下,立即可推翻各家的掌权人,再次重掌大权。”
“不必动这些人。”云子衿沉吟片刻,方道:“就保持原状罢了。”
云翳蹙眉,“可是这些年来的努力……”
云子衿轻声道:“我厌了。这北国的皇位,我不愿坐了。权力虽是诱人,但亦能伤人。”他轻轻地摩挲着杯上的鸳鸯,目光略微深邃。“我对她的承诺,此生不变。”
云翳心中暗叹: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业始终抵不过美人笑靥。
云子衿轻举茶杯,忽然道:“云翳,你也来尝尝这碧螺春的味道。”
云翳一怔,看着云子衿亲自倒了杯碧螺春,而后递给了他。他再怔,最后愣愣地接过,仰头大喝一口,五官不由皱了起来。
他道:“好苦。”
云子衿笑了起来,“会吗?我倒是觉得味道淡了些。”
云翳嘿嘿一笑,“云翳是粗人,品茶是高雅的事情,比起碧螺春,属下更愿喝杯烧刀子。”
云子衿抬眼瞧了瞧云翳,“迟些时候,我也可陪你喝瓶烧刀子。”
“啊?!”云翳一愣。
云子衿此时收回了目光,他透过半开的窗子眺望着远方的山。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云翳,这辈子我似乎总在算计他人,从未停止过……”
云翳酝酿了会,才说道:“成大业者,算计他人是必然的。”
云子衿笑了笑,“算来算去,最后却把自己给绕了进去。有因必有果,若是当初我没算计弘安帝,也没算计宁儿,兴许便不会有今天。”
。
鸾镜选皇,萧和皇子使诈,他眼睁睁地看着宁儿被流放民间。当时,他本是可以力保她的,但萧和皇子开的条件却甚是诱惑,他始终抵不过权力的引诱,任由萧和皇子派人追杀宁儿。
南国边境,他早知南宫白并非如传言般落魄,他也是个暗藏野心的男人。他知南宫白武功不差,绿萝引着宁儿到南国边境,定会遇着南宫白。以南宫白的能力,要想躲过萧和皇子的追杀,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事情也如他所想,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是算漏了宁儿会喜欢上南宫白。
不过这也无妨,她可以喜欢南宫白,一样也可以恨南宫白。
他信手便写了封信飞鸽传书给了海国的吏部尚书司马非。司马非是柳如雪身前的红人,他在柳如雪前夸夸其谈,将南国平王夸得只应天上有地上无,最为重要的是南国平王暗藏野心,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南皇。
南宫白和柳如雪可谓郎才女貌,两人一见,便如胶似膝地好上,顺了他的意。宁儿知晓后,心灰意冷。南宫白爱美人更爱江山,这点想必宁儿也是晓得的。
只是他却也再次算漏了宁儿会怀上南宫白的孩子。
他这一生算计了无数人,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宁儿手上,就如他也从未想过宁儿会迎纳柳涵风为夫郎。
权力的诱惑,宁儿最终还是没有躲过。
他云子衿这辈子做得最为后悔的事情,便是助了宁儿登位,让她尝到了皇位的滋味,从此不可自拔。
。
“主上,若是陛下当真不愿的话,没人可逼得了她迎纳风王。”
云子衿不语,只是默默地品茶,口里的碧螺春很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道:“云家势力已经没落了,将守在云家附近的人都撤了吧。”
云翳应了声“是”。
云子衿又道:“云翳,以后你不必再来这里了。”
“啊?!”云翳一惊。
云子衿再道:“你退下吧。”
云翳不解,刚想问些什么时,瞥见云子衿清冷的面孔,口中话嘎然而止。他虽是不解,也唯好忍住疑问,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又过了好一会,左德子前来禀告,“殿下,绿萝姑娘求见。”
云子衿淡笑:“传吧。”
绿萝施施然前来,她眼中隐隐有泪光,见着了云子衿,未语泪先流。云子衿一瞧,不由哑然失笑,“绿萝,你这是怎么了?”
绿萝含泪道:“殿下,绿萝替你不值。殿下如此为陛下,陛下最终却当了负心人。”
“没有什么负不负心,她虽是违背了承诺,但宁儿对我如何,我看在心里。帝王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始终是个奇迹,而宁儿注定不会是那个奇迹。”云子衿缓缓道。此时此刻,他面色温和,双目含有平静之色。
绿萝叹道:“陛下此生能遇着殿下,是天大的福气。”
云子衿只笑不语。
良久,云子衿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绿萝,他道:“绿萝,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绿萝垂首听令,“殿下的命令,绿萝定当办妥。”
云子衿的声音很冷。
“我要你今晚卯时提柳涵风的头来见我。”
火起火灭终生悔
火起火灭终生悔 风王身份并不低,是以迎纳时也做足了排场。长平帝亦是告示天下,迎风国风王柳涵风为侍郎。
此告示一出,全天下尽是哗然。
北国子民自是欢喜连连,长平帝不仅得一俊美侍郎,还得一风国,可谓双喜临门。
南国子民则是唾弃风王,心中皆是如此想:风王竟甘愿投身北国,以一国为礼,实在丢人。只不过长平帝可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南国弘安帝听闻后,却是大笑了数声。只听他自言自语道:“笑笑呀笑笑,你当初怨我娶了如雪,如今你的皇夫可有怨你纳了侍郎?这皇位的代价,你如今可是尝到了。”
月色清亮,静谧的北国皇宫里忽起一阵敲锣打鼓声,正是洞房花烛夜时的礼乐。
含风殿里铺天盖地的喜庆,窗子上皆是贴着大红的“囍”字,宫人们满脸喜色。丝竹声停,长平帝萧宁迈进了含风殿。
洞房花烛夜,本该是件天大的乐事,但萧宁却乐不起来。周围的满目喜庆,红绸喜烛,以及宫人们手里所捧的合卺酒,都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萧宁瞥了眼床上的水红色帷幕,蓦地就想起了她与子衿大婚时子衿身上的红衣。她又瞥了眼檀木案上的喜烛,脑里就情不自禁想起她和子衿曾夜夜点亮龙凤烛,而后缠绵至烛灭。
周围的宫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萧宁一句话也没听清。
她的脑子里全都是子衿的模样,子衿的笑,子衿的温和,子衿的……冷漠。
宫人们看着长平帝的面无表情,谁也不敢催促长平帝去掀下风侍郎头上的喜帕。整个含风殿寂静无声,宫人们面面相觑。
直到坐在床头上的风侍郎淡淡出声,萧宁才猛然回神。
“陛下,是时候掀喜帕了。”
萧宁身子僵硬地迈步过去,掀喜帕的手有些颤抖,宫人们此时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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