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红珍告了假,从慈宁宫回来,神气不同往日,瑾玉便对墨婉道:“我瞧着红珍似乎与往日不同,想必太皇太后那里又什么事情?”
墨婉只道:“什么事也与咱们无关,随他们去吧。”众人便不再提起。
谁知晚上赵奇带人从四执库领了银碳回来,却急匆匆进了屋,说:“主子可知道,万岁爷圣体违和。”
墨婉歪在软榻上愣神,听赵奇如此一说,先是一动不动,而后才回过神来,随即又淡淡道:“他有太医,料也无妨。”
赵奇却道:“听四执库的人说,前几日还只是咳嗽、咯痰,太医们开了方子煎了药,万岁爷说并无大碍,也不喝,许是这几日南边军事吃紧,累着了,从昨儿开始便壮热不已,还说什么喉鸣痰壅,其他的奴才也记不清了,反正现下宫门口的邸报上已经昭告各阁大臣了。”
墨婉动也未动,闭了眼睛。她这幅摸样,众人也便不好再说,瑾玉扬手,几人悄悄退了出去。
红珍自打晌午从慈宁宫回来,脸上便一副厌恶的神色,此时瑾玉叫退下,她巴不得这一声,转身回了下房。一进门便坐在炕上,对身后的梨香道:“亏得万岁爷如此宠她,听见万岁爷病了竟没半点动心,可见她的心是叫狼给掏了去。”
梨香自知里面隐情,又不好说明,只道:“主子前几日不还被接去瞧了万岁爷吗。”
红珍一撇嘴,道:“她不去瞧还好好的,她一回来,万岁爷便病倒了,谁知道她在万岁爷面前耍了什么门道。”
梨香自然为墨婉不公,便又道:“想来万岁爷万乘之尊,自有神明保佑,估计并不要紧罢。”
红珍眼睛一立,说:“你不知道,万岁爷这回可……”只说了半截,却话锋一转,道:“估计是病的不轻,要么那宫门抄上也就不用提了。”
入夜,吹了灯,四下里便一片漆黑,墨婉默然躺在幔帐里,只觉得空气都被僵住了一样,床边不远处有人轻浅的呼吸声,便知那是瑾玉在守夜。
这样冷清的夜里,知道有这么个人在自己身边守着,她的心踏实了许多。
夜静谧,思绪便不可控制的纷杂起来,“圣躬违和”“前几日还只是咳嗽、咯痰”,“许是这几日南边军事吃紧” “壮热不已”,“喉鸣痰壅”, “已昭告各阁大臣”
墨婉紧锁眉头,昭告了各阁大臣,已经是病到不能理政了?想到此处只觉得心里烦乱到了极点,忽而坐起身来。
惊动了一旁的瑾玉,忙低声问:“主子,怎么了?”掀了幔帐,见墨婉一双眸子怔仲出神,便伸手抚上她额头,竟是微凉。
墨婉回神,转头看着瑾玉,那眼神却又好似不是在看她,直透过她瞧着什么东西,唬得瑾玉一颤,说:“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墨婉却缓缓道:“我没事,睡吧。”
将欲躺下,瑾玉犹豫片刻,道:“若是主子挂念万岁爷,奴才便叫赵奇去敬事房打听一下,御前的人总能知道一二。”
谁知墨婉却道:“打听什么,他与我何干。”说罢便又躺在床上,将锦被蒙过头顶。
瑾玉轻轻摇头,却也无奈,只好回到毡垫上,听着帐内的墨婉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天刚放亮,那灰蒙蒙的殿宇,便像裹了一层层赤金,晨光从窗照进来,被镂空的朱漆窗棂筛成了斑驳的淡黄色光点,落在小安子那青灰色的葛衣上,就好像葛衣被照着的地方失了颜色一般。
他趴在柳木案子上打盹,恍惚觉得有人叫他,激灵的睁了眼,见敬事房的小太监果真在叫他,便站起身来,从桌上取了帽子,一边捋着帽上的红缨,一边问:“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回:“已过丑时了。”
他便将帽子扣在头上,出了门。
这个时辰,日头初生,地上没有一丝暖气,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用手拢了拢领子便往暖阁走去。刚走到交泰殿边上,便见张三禄急匆匆的往南边跑来。
小安子不禁犯了嘀咕,这个张三禄平日里不温不火,李谙达常骂他是火上了房都不着急的主儿,今儿这是怎么了?
小安子便疾走两步上前,招呼道:“张总管,这么急去办差?”
张三禄见是小安子,也未停,边跑边道:“李谙达……叫,速请太医。”因一路跑来,说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小安子一愣,心思转了几圈,便觉不妙,一把抓住张三禄,问道:“这个时辰怎么去请太医。”
张三禄本跑的急,叫他这样一抓,险些拽个趔趄,急躁躁的说:“你快些放手,万岁爷不好了。”
小安子未听明白,也不放手,问道:“怎么回事?”
张三禄见甩不掉小安子,又想他也是御前之人,但说料也无妨,只好道:“天没亮奏事处递进广西的折子,万岁爷看了折子,就更衣出门,刚到门口,也不知道从哪冒出一颗海红豆子,就让万岁爷瞧见了,万岁爷捡起来揣进怀里,谁知道刚一跨出门,许是呛了风,万岁爷便大咳不止,硬撑着没走两步便一口黑血喷了出来,真真吓死人,这会子叫人驾回寝殿了,我这不是去叫太医来。”
一听这话,小安子只觉脑子嗡嗡作响,再一回神,张三禄已经甩开了他的手,过了弘德殿往东边的太医院值房去了。
☆、六十四、皇帝在养病
小安子急匆匆往暖阁跑;未至近前,便见御前之人自暖阁出入;各各貌色匆匆。行至殿前,正有小苏拉蹲在地上;擦着的门前的青砖,定睛一看才瞧见那青石上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迹;虽被擦拭;却还留着暗红的印迹。小安子自觉心下一紧;在门前略停片刻,又见红蔻托着药盏出来,上前问道:“红蔻姐姐;里面如何了?”
红蔻住了脚步;瞧了瞧他,只说:“李谙达正寻你呢,你快进去吧。”
小安子听红蔻答非所问,便知不妙,挑了帘子进了内堂,便见皇帝伏在龙床之上,唇无血色,却依旧咳嗽不已,只是那咳声也仿佛从腔子里发出来,空洞且沙哑。李德全站在身侧轻轻为皇帝抚着背心,眉眼几乎聚在一处。
皇帝只觉全身焦灼难耐,仿佛胸口似有团火烈烈燃烧起来,连吐出的气都如烙铁般滚烫,又好似被什么钳住了脖子,每喘一口气都十分费力,却不敢张口,怕是一张口便又要涌出血来。
李德全听门帘响动,本以为是太医院的太医到了,见是小安子,眼里更显得焦急起来,便道:“你快去瞧瞧,太医到了没有。”
小安子见此情形,也不敢在寝殿里多待,直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抬眼一望,便见张三禄身后随着五六个人,皆戴着青金石顶的官帽,便知是太医已至,心里才微微有了着落。
虽已过了数九,天气却忽冷忽热,苏沫儿随在太皇太后身后,进了内堂,屋里的地火龙燃的正旺,热气扑来,她便伸手将太皇太后身上那青石地妆花缎貂皮披风的双绦解开。又扶着她坐到西面大炕上,才吩咐换了热茶。
见太皇太后面色怔怔不安,只得劝慰道:“主子莫要太过伤神,万岁爷这段日子也是累紧了,南边又不安生,生了心火,您也瞧见了,这会子也退了热,又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守着,万岁爷自小便身强体壮,必没有大碍。”
太皇太后叹气道:“我这个孙子太不让人省心。”
苏沫儿将茶托到跟前,道:“万岁爷是万乘之尊,如今战事吃紧,他每躬勤万机,坐而待旦,以至累病了。”
太皇太后接过茶盏,道:“还有那个孙延龄,竟也反了,连四贞也被他拘了起来,这是连我也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广西就这样没了,怎叫他不生心火。”她将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又道:“可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蹊跷,刚在暖阁人多,不好明问,你去把李德全叫来,我有话要问他。”苏沫儿正要退去,却听太皇太后又道:“慢着,你切且将红珍一并叫来我问。”苏沫儿这才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皇帝服了药,退了热,此时正混混睡着,太医一并六人都守在外殿。慈宁宫的太监来传李德全去一趟,他便急忙往慈宁宫奔去。
进门见太皇太后面色如常,心里也猜不出端倪,便跪下施礼。
太皇太后叫他起身,便问,前几日皇帝病情如何,吃些什么,几时歇息,又见过什么人。
李德全一一答了,说道墨婉,就觉得为难,眼珠转了转,略顿半刻,说:“……云常在到了,奴才等便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瞧的分明,问:“云常在走了之后呢。”
李德全本不想说,却不得不讲:“待云常在出来,奴才进去,见药碗打破了,奴才便叫人收了。”
太皇太后听到此处,眉头紧皱,出神半晌,方道:“如今皇上病着,你们要悉心侍奉,要不得半点差错。”
李德全道:“奴才谨记。”
太皇太后又道:“若有什么事先来报与我知道,你跪安吧。”
李德全便俯身磕头,才退出了正殿。出了门,将欲转身,正巧红珍走了过来,他便明白一二,也不再看,低头急步出了慈宁宫。
且说红珍入了正堂,只施了双福礼,便站起身来。太皇太后见红珍进来,又问墨婉近日如何,都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因红珍对墨婉颇有看法,话里话外便也捎带出她许多不好来。
待红珍退下,太皇太后对苏沫儿道:“听见了?南边不消停,宫里也不消停,什么叫祸水?这便就是!”
苏沫儿道:“这个云主子现在正有身孕,再怎么也要等诞下子嗣再说。”
太皇太后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将她如何,却不想她如此不晓事,惹得祸来。”顿了顿,又道:“如今其他事且放一放,皇上的病要紧。”
苏沫儿说:“主子说的极是,老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让万岁爷再见这个云主子怕是火上浇油,后宫妃嫔这样多,不如另寻她们去侍奉,也好安抚万岁爷。”
太皇太后点头,道:“也好,便寻个心思灵巧的来。”
苏沫儿道:“向来后宫众人,以不识字者居多,万岁爷又是嗜学的人,与这般人相处想必毫无情趣,奴才想那云常在就是知书通礼才得了万岁爷青睐,红珍往日来,常与我闲话,说起储秀宫中另有一个答应,名唤清雁,亦是才兼文雅之人,不如叫来瞧瞧,若是兼得心思通透,便叫她去伺候万岁爷也好。”
太皇太后略思片刻,道:“现如今皇后待产入不得病室,此虽下策,也只好如此。”
次日便有人到储秀宫召清雁往慈宁宫去。
清雁亦是不明其中缘由,一路忐忑到了慈宁门。进得正堂,向太皇太后行了大礼方起身立在一边,太皇太后上下打量,见她穿了件湖色长袍,外面罩了件月色氅衣,行止稳重得体,便微微点头,问她叫什么,哪里人士,阿玛在何处为官,清雁一一答了。
太皇太后又问可曾练过字,看过什么书。
因有祖制,宫女不得识字,清雁便回道:“幼时在家曾跟先生学过几年,粗识得几个字。”
太皇太后道:“近日皇上病着,我想着要抄经祈福,可如今年岁大了,眼神也不好,精神头也不足,听说你字写的好,就替我抄经吧。”
清雁虽疑惑,却也欣喜,回了声:“是。”浣手毕,方在案几边抄起经文来。
清雁一连两三日皆被叫去慈宁宫,惠嫔免不了问清雁缘故,她只回说是太皇太后叫去抄经文,惠嫔自是觉的奇怪。
这日清雁到慈宁宫,将纸摊平正欲抄经,苏沫尔却进了配殿。清雁忙起身,苏沫儿笑道:“太皇太后叫答应往正殿去。”清雁随在身后,进了正堂,见太皇太后端坐榻上,笑吟吟对她道:“我叫小膳房做了杏仁雪梨山药羹,你去乾清宫一趟,给皇上送去,待伺候完晚上再来回我。”
清雁一听自然喜不自禁,着人提了食盒往乾清宫去,至暖阁,见有小太监守在门前,便说明来意。小太监听是太皇太后差来的人,也不敢怠慢,忙进屋回了李德全。
李德全未料到太皇太后会差一答应来,略思片刻,亲自迎了出去。
清雁随李德全进了寝殿,头午阳光正好,映得殿内极敞亮。往日这个时辰应是皇帝听讲进的时候,如今因在病中,皇帝便歪在引枕上,手中拿着折子怔怔出神。清雁低身施礼,皇帝才回过神来,说了声:“起来吧。”她见皇帝面色虽依旧泛白,神色却安详。便将杏仁雪梨山药羹奉上。
李德全上前接过,托到皇帝跟前,皇帝正欲说话,却又一阵大咳,李德全忙上前轻轻捶背,清雁见他直咳的面色通红,忙从身边宫女手中取了热茶来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却抬手示意不用,咳了半晌方渐渐止住,缓了缓神色问太皇太后可好,清雁回:“太皇太后一切安好。”皇帝道:“既如此你便回了太皇太后,说朕已无大碍,不多日便可去给太皇太后问安。”
清雁却道:“太皇太后叫臣妾待伺候万岁爷用过完善再回。”
皇帝听了,亦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朕要看折子,你到外殿坐着,有事再叫你。”
听皇帝如此说,难免略感失望,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帝已面露浓浓倦色,也不好再说,只得应了一声退出内堂。
清雁在外堂左等右等,但见宫女太监出出进进,内堂里不时传出咳嗽之声,也插不上手,百无聊懒,直等得皇帝歇了午觉,她才起身,往内寝殿张望。正巧李德全从内堂挑帘出来,清雁忙上前问:“万岁爷歇了吗。”
李德全一笑,说:“回答应,万岁爷已经歇下了。”
清雁闷闷觉得不自在,又回到绣墩上坐下。直到御膳房传了晚膳,见宫人托着朱漆大盘鱼贯而入,也不见皇帝叫她,只得起身着人叫了李德全出来,说:“谙达,太皇太后叫我来伺候万岁爷进晚膳,到这会子也不见万岁爷叫我进去,叫我回去如何回太皇太后。”
李德全暗自觉得好笑,却一脸为难,道:“答应且等一等,我进去回万岁爷。”
不多时出来,笑道:“万岁爷请答应进去。”
清雁见皇帝已经换坐在西面大炕上,炕几上一应几碟小菜和清粥,他手里拿着嵌玉的筷子,却凝神瞧着那朱漆窗棂,清雁便轻轻唤了声:“皇上。”
皇帝恍然回神,那脸上似有笑意,说了声“你……”话未说完,转过头来,看见清雁,微微一滞,笑意全无,直叫她以为刚刚是看错了。皇帝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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