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也不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比昨晚“百豆手上过,片粉不沾指”的恐怖技巧,今天毕竟抓的是黏嗒嗒的面糊,静忙完这一套流程之后,手指上多少有点白痕迹。饶是如此,也把平潮楼一干厨师镇的够呛,换作他们,就算是用筷子挂糊下油锅也做不到这么干净清爽啊!
用漏勺沥油出锅后,一颗颗油炸完毕的“蜂王蛹”如同晶莹透明的梭子,漂亮的让人心疼。
“高手!”胖大厨和老苗子都站了起来,脸同时变得凝重无比,“脆皮糊”是个厨师都会调,可是出锅后能有这样的效果,却是谁也没见过。脆皮脆皮,直到此刻,很多眼高于顶的半桶水才明白,脆皮糊这个名字孕意着什么样的涵义。
这倒也罢了,更凶悍的是静接下来调制的柠檬芡汁,他没用淀粉勾芡,全靠白糖和蜂蜜,蜂蛹入锅之前,用手勺舀着柠汁细细流下,嘴一吹,居然在空中落到柜台上时,全变成了的糖丝,咯嘣有声。
照例又是赢来抽气声的漂亮翻锅动作,滚上柠檬汁的脆皮蜂王蛹霎时间变成了人的淡黄,出锅之后,静没有急着装盘,而是将蜂王蛹全部倒入漏勺,和一堆早已备好的冰块混合翻拌了一下。
“脆皮蜂王蛹”的外表裹着一层滚烫的糖液,这种糖液能被静嘴里吹出的有信凉风冰结成丝,猝然加入大量冰块制冷,当然会更加迅速地结成晶莹清澈的水晶外壳。
雪白的瓷盘,水晶一样外冷内热的蜂王蛹,碧绿的薄荷叶、雅黄的柠檬片和紫洋兰做点缀,这道菜简直是轮奂。
静咬住酒瓶的塞子,“啵”一声拔开,将西柠白兰地蜻蜓点水也似淋上菜肴,手指凑上去一搓,旁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一汪蓝幽幽的火焰从盘中袅袅升起,配上水晶模样的蜂王蛹,很冰火九重天的感觉。
静拈起一块蜂王蛹自己尝了尝味道,感觉不赖,野生的东西确实好吃,肉质细腻润滑,三砸之后仍有回味。
胖大厨、老苗子和刘葱也纷纷上前,一人攥双筷子开始尝口。
“我看不怎么样……”甜儿很秀气地擦了擦嘴角,咬牙切齿地斜乜了静一眼。
“这种猝然遇冷、均匀结晶的糖汁我打不出来,这么漂亮的脆皮糊我也打不出来。”胖大厨倒很绅士,事实上他也没办法耍赖皮,手艺这东西是很直观的,只要静让他把这道菜同样做上一遍,猪尿孚吹的再大也会拆穿。
“把这道菜加给烟雨江南包厢的客人,问问他们的意见。”老苗子目光炯炯地看住静,他的表情仿佛是在路边看到了一个鼓囔囔的钱包。
“师傅,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啊?”刘细君抢在走菜之前赶紧拈了块蜂蛹扔进嘴里,一边吮指头,一边发扬出了一个自家开饭店的小开应有的想象力:“是不是应该叫[火山西柠水晶蜂王紫河车]?我日,这名也太长了点吧……”
“我哪晓得该叫什么名字?”静白了金发小子一眼,顺手解下围裙:“港有部叫《满汉全席》的电影,里面曾经出现过[水晶咕噜肉]这道菜,我今天是顺手拿过来改了改,什么是一理通百里通?这就是。”
两位红纸扇互相挑了挑眉毛,一起嘿嘿作鸬鹚状奸笑。
第三卷: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ACT5:死掐【上】
曾经发生在二十四桥明月的一幕在平潮楼再次出现,从张凤翔到择菜大妈都目瞪口呆,如被雷殛。
《满汉全席》谁没看过?
“水晶咕噜肉”谁不知道?
这道菜又名“冰浇咕咾肉”,是粤菜(广东菜)的看家名肴,海内闻名。
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就在于打糖汁,不是说什么糖汁都能在冰镇之后凝结成水晶般的外壳;火候如果过早,糖汁就像小孩拉稀的大便,根本无法结壳;火候如果过迟,糖汁猝然遇冷就会结成丑陋的暗黑糖壳,硬的能硌飞牙齿。
想要镇糖为晶,只有在熬制糖稀的过程中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才能办到。这是标标准准的功夫菜,最重眼力、动作和经验技巧不过,一般来说,即使是成名已久的老师傅也不会经常尝试烹制这样的菜肴——因为太容易失手砸招牌。
静说自己是靠看电影学会了这道菜,并且举一反三,又将这种烹饪手法嫁接到其他食材上,这种惊世骇俗的学习能力不得不让人感到浑身起鸡皮。
“不可能!我不信!”胖大厨一蹦三尺高,哇哇大叫:“[水晶咕咾肉]的打糖汁技巧,怎么可能光靠看电影就琢磨出来!你一定拜过广东师傅!”
“做菜又不是做原子弹,只要肯时间去钻研和练习,有什么做不到的?”静很奇怪地反问胖大厨:“白糖如果贵如黄金,你认为我练不出来还情有可原,可白糖明明很便宜,每天下班练个两小时也糟蹋不了三五斤,你凭什么认为我非要学过粤菜才能掌握这门技巧?没看过欧阳修的《卖油翁》吗?无它,但手熟尔。”
“师傅哇……你就不要再打击别人的自尊心姬……”刘细君说了句公道话:“光知道傻练有个用,关键还得看天赋!坐禅的和尚多了去了,他妈有几个能成佛的?”
“胡扯!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做不到?”静语重心长地教训起了徒弟:“以后学艺,你可千万不别给我带着这样的消极想法,学什么不枯燥?你的武艺难道是天生就会的?”
“小兄弟。”张凤翔从后面拍了拍静的肩膀:“还未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不敢当,我叫静,表字俊卿。”
这个孩般的名字当仁不让地引起了一阵窃笑,张葱在一旁捂住嘴,憋得枝乱颤。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分钟的时间……”老苗子很严肃地静对点点头,又一本正经地对刘细君致歉,背过身搂住椅子就是一通炮仗般的大笑。
静……刘细君……长得文弱秀气叫这样的名字倒也罢了,偏偏这两个年青小伙都是目光犀利、体格雄武的硬汉猛男……张凤翔险险没笑岔气。
两位红纸扇的脸一点一点在变青。
“抱歉抱歉,老汉我没有任何的恶意。”老苗子讪讪地止住了笑:“静哥儿,多嘴问一句,你怎么会被二十四桥明月给辞退的?是工资福利没谈拢还是怎么的?”
“因为新任老板上台后的裁员。”静看出来了,张凤翔这是想招揽自己,稍微考虑了一下措辞,他委婉地说道:“我现在不想再给人打工了,自己给自己做老板,感觉挺好。”
“既然你现在赋闲在家,不如到我的[平潮楼]来干活吧,想要什么月薪你只管开口。”老苗子听出了静话里的婉拒之意,微微一笑:“只要你来我这上班,中午十二点和晚七点过后,每一道你做的菜,百分之二十的利润都归你,当天结算。”
这个福利制度是时下各大餐饮会所中比较流行的厨师长级别奖励待遇,最高标准能达到百分之五十的分红,有点日薪的味道。因为时间上避开了营业高峰时段,又能收拢人心,老板们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很大。
以静的年纪,张凤翔能开出这样优厚的条件,确实是很看的起他。
“谢谢张老板的赏识,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静很客气地回绝了对方的招揽,在别人手下受气的日子他也确实过的寒心了,既然白手起家的势头很不错,没道理要半途而废。
张凤翔的脸一下拉长了,这个老苗子格强势,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别人拒绝,尤其是委婉的拒绝——在他眼里,这和奸诈、藐视没有任何区别。
“我去查钱。”刘细君哈哈一笑,在手指上蘸了蘸吐沫,拿过了装钱的纸袋开始清点。这个大块头有一手足以媲银行劳模的高超点钞技巧,只见一沓沓厚厚的人民币在他的左手中如摺扇般刷刷展开,右手五指紧随其后,灵巧飞快地捻过钱币的角边,刷钱速度之快让人眼缭乱。
嚓嚓嚓~嚓嚓嚓~
五分钟不到,售卖蜂蛹的巨款已经被金发小子清点一遍、复查一遍完毕。
“总数是对的,但里面有一张朝鲜版的假币。”细君将一张点钞过程中剔出的百元钞票对张凤翔亮了一亮,随手拍在了不锈钢打荷台上:“麻烦您老给换一换……”
老苗子拉着一张驴脸,闷头点了锅旱烟,没有搭腔。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珠算能手六级,有正儿八经的会计师证书。”细君对满脸吃惊的师傅做了个鬼脸,炫耀地鸡爪疯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点钞,双手珠算,心算速计、做假帐,打小就学。”
“伢崽,你有这么多本事,有没有兴趣跟我混?”张凤翔抬眼看住了细君,心说小子你最好别说不,说不你就完了。
“我只跟让我服气的人混。”金发小子豪气万丈地对老苗子耸耸肩膀,表示你还不够格招揽我。
与静相比,刘细君的个显得有点张扬和跋扈,他的不屑和轻视总会第一时间从眼神中流露出来,这就很容易让别人下不了台。静不一样,静内敛而温和,他即使是拒绝别人,也会选择比较委婉的方式,避免给人难堪。
很可惜,张凤翔的蛮牛格是出了名的越是得不到就越要得到,两位红纸扇不同方式的拒绝,都让他非常非常的窝火。
就在静和细君准备告辞时,平潮楼厨房里的内线电话响了。
烟雨江南包厢的客人退回了刚刚呈上去的[水晶蜂皇胎],说不好吃,要求重换一个菜肴。
细君脸上灿烂的笑容顷刻间僵硬。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老苗子玩了鬼!
刚刚他曾亲口尝过“水晶蜂皇胎”,味道绝不至于难吃到要退菜的地步!
静面无表情地把所有的钱撸进纸袋,往怀里一掖,招呼细君走人。
“服务行业,客人的反馈意见就是最好的试金石。”老苗子起身拦住了两位红纸扇,嘴里吧嗒出一口冲得让人跌跤的旱烟:“两位小友,你们先前说了大话,现在却要一走了之,有点不地道吧?”
“哐哐”!
BOSS的话音刚落,厨房的大门就被一个壮汉落了锁。
厨师们跟炸了窝的鸡群一样,呼啦啦全都躲到了角落里,十来个彪形大汉沉脸上前,前后左右团团围住了两位红纸扇。
“苗家汉子没你这么无赖的吧?”静拉住了想要动武的细君,抬手一指张凤翔:“你也是江湖老前辈,别让我打心眼底看不起你。”
“我对着蚩尤大神的名字起誓,我绝对没和客人提前打过招呼,更没有让他们对你的菜赐予恶评。”张凤翔笑眯眯地敲了敲烟锅袋:“我们苗家汉子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小朋友,你侮辱我可以,侮辱我的人格可要付出代价的。”
“老爷子,你是不是把年青人都当成了涉世未深的傻瓜蛋?”静再次冷笑:“我什么时候说你勾结客人故意贬低我做的菜了?你想要教训我俩只管放手来试试,别故意用歪门邪道的办法来污蔑我的手艺!”
“他怎么可能没勾结客人?”刘细君听的糊里糊涂,如果不是老苗子事先和客人打好招呼,那[水晶蜂皇胎]怎么会被客人说不好吃,要退下来换菜?
“笨蛋!刚刚那道[水晶蜂皇胎]以甜味为主,他只要挑一桌有糖尿病患者或者不吃甜的客人,呈上去不退菜才怪!甜是谄媚之味,中国大半的北方人都不喜欢吃甜!”静反问细君:“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天都人不喜欢吃辣,假如你去酒店吃饭,老板突然将一份吃完能喷火的[清炒朝天椒]送上桌,你要不要退菜?”
“欧比斯拉奇!这不是耍心眼吗?”细君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刚刚那道菜做的再好,人家不爱吃还是会退菜!”
“菜系为什么要按地域来划分?各大菜系为什么各有自己的风味和特?就是因为各个地域的人都有不同的口味偏好,可以取悦全天下食客的菜肴只有小说里才有!”静说的是实话:“现实中我们厨师做菜,其实是在取悦自己的口感,自己觉得好,客人说什么都不用去管,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们不是易牙,做不到天下至于味的境界。”
张凤翔老脸一红。
正如静的猜测,烟雨江南包厢的食客是来自江苏徐州的煤炭商人,早在订餐之前就特地关照过,他们不喜欢吃甜,所有的菜一律不准放糖。
其实早在静还没将“水晶蜂皇胎”装盘时,老苗子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也是厨师,看得出这道菜是脱胎于“水晶咕噜肉”的技法——明白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作为平潮楼的老板,张凤翔不能让外人用菜肴践踏己方的厨房阵地,即使是耍手腕,他能掩盖还是得尽力去掩盖。不光是他,换作任何一个餐饮行业的老板,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店铺招牌被一个过江猛龙砸掉。
现在被静戳破了滑头心思,张凤翔多少有点觉得尴尬。不过他没有恼羞成怒,当场发飙,在他心里燃烧的更加旺盛的是占有。没办法,这个伢崽实在是太聪明、太能干、太直率、太自信了——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我不觉得我耍心眼有什么错,这是智慧,是生存的智慧。”老苗子迈着军阀的步伐来回转了两圈,用烟锅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目光像袁世凯一样横蛮有力地凝视着静:“静,难道你就没有耍心计?你选了一个偏门绝技主动亮给我们看,就是吃准了在广陵没有厨师能做出同样的菜来!”
“至少我比你光明磊落的多!”
“放屁!你这还不是耍心眼?炉灶功夫怎么能只靠一种烹饪技法就决定胜负?我们平潮楼以茶酒点三绝称雄广陵,和你比糖汁水晶技法,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是什么?你这个坏小子,我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被你抓住空子,居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我很欣赏你,而且越来越欣赏……”
“看我眼。”静耷拉着眉眼,低声对细君说道:“今天的事看来无法安稳收场了,等一下我们一起拔刀,争取第一时间就制住这个老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