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他的表情凝着,他的眼睛里没有笑,他的嘴唇抿得紧出残酷的线条——他是正经的,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舒马兹杨先生,这……”我吞吞吐吐。不是“羞辱”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这好像叫一个习武十几年、功夫还不错的人重新去蹲马步一样;也像一个研究院大学生,回头去做幼稚园的习题一样。不只是屈辱,是一种自尊的扫荡。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次。好了,开始练习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气吗?非常。
我不是那种不顺意便轻易要个性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舒马兹杨实在,呃,太过分了一点。
我呆呆坐着。表面无动,可心里头挣扎得天翻地覆。
“你在发什么呆?!”舒马兹杨不悦地合掌拍了一下。
我震了一下,看看他。咬紧着牙,跟着节拍器,从最基础开始。
听着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学钢琴的那光景。想着想着岔了神,手背忽然轻轻吃痛。
“专心一点!”舒马兹杨拿着指挥棒,当我出错时,毫不留情便打过来。
心中那种耻辱更难说明了。
“我不是小孩子,舒马兹杨先生。”我忍不住。
“我没当你是。”
“可是——”我望着他手中的指挥棒。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这辈子最多当个钢琴老师就已经很不错,可是你硬是不肯死心。碍于曼因坦教授的关系,我不得不收你。如果你对我不满,尽管请便:如果你想跟着我,就照我的规矩来。”
我的心激烈的跳,两旁太阳穴充着血。这个人这样的恶毒傲慢,我一点都不同情他受的那些乐评家恶意的批评了。
但想想,这原是我最要命的缺点,舒马兹杨的不留情面于我自尊有损,但也有他的道理吧。
我不需要替他找理由的。但不这样,我怕我会失控;到最后,连到柏林来的理由都模糊了。
也只有咬着牙忍耐了。
天天这样咬着牙关练习,结果很快我就觉得牙根酸痛得不得了。
所以下课后我没回家,跑到自由大学找杜介廷。我想见他,寻找一点安慰。我想他抱着我温暖我,给我轻轻的吻。
这时候,他多半会在他惯常去的咖啡馆。果不其然,我在上回我们去的那家咖啡馆找到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和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起,正在互相对着彼此笑。笑容很好,好似天和地中间就只剩下他们这两个。
我抽口气。当然没有像言情片的女主角那样掉头走掉。
我走过去,拍拍杜介廷的肩膀。笑容就勾起来。
“理儿!”杜介廷好不惊喜,一下就揽住我。“怎么突然来了?!”想起他对面的同伴,柔声说:“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学的学妹,章芷蕙。芷蕙,这是理儿。”
“你好。”我看着章芷蕙乌黑滑溜的长发,长睫毛娃娃似的大眼睛,圆润的两颊及红嫩饱满的嘴巴。
东方人喜欢这种柔情似水型的;就是西方男子也会恋恋那妩媚温柔的女人味。
我属于个性的美,只落显出棱角。
发现自己下意识在比较,我的心往下沉一公分。
这意味着我在意。在意什么?模模糊糊的。
那滋味不好。我不想去探究。
“你好。老是听学长提起他美丽的女朋友,久仰大名了,今天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章芷蕙抿抿嘴笑。
她的眼眸盈水,会闪光,里头那一抹究竟是犀利或者奚落,可真有点难辨。
杜介廷只是笑,目光落向我,也不否认。
我讪讪地。想表现得大方一些,却大方不起来。
章芷蕙收拾东西说:“学长,你女朋友来了,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红唇微微咧开,挥个手走了。
多半的人总以为长得柔柔似水的女孩,个性就一定也是温柔娴静得像水一样。
其实完全没有那回事。章芷蕙长得非常女人,可那两句话就可以看出她性格的“跃动”。长相和个性是无关的。
如果我敏感一点,我现在应该闻到一点烟硝的味道。
我不迟钝的。
“怎么突然来了?”杜介廷让我挨着他坐,亲腻的吻吻我。
“想看你,就来了。”
我已经快三个礼拜没见着他了。电话是不够的。都在同一个城市,怎么感觉离得比我在维也纳时还要远?
杜介廷像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感叹说:“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想我。”将脸埋进我的颈子后。
这样的亲腻!
我的心酸起来。“你呢?为什么都不来找我?”
我本来不想提的,不愿显得小家子气。
“对下起,我最近比较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我实在想死你了。”轻描淡写就这么带过。
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打转,静静感受他带给我的温暖。这段期间,我真的累惨了。
“理儿,”杜介廷的唇在我鬓旁磨蹭着,“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嗯?”
寻常人这时候不管怎地都不该再矜持了,何况,又在见着了章芷蕙那样的女孩以后,我应该赶紧把杜介廷抓得牢牢的。毕竟,像他这样的条件又对我好的男人不好找,我不应该太放心或太不经心的。
“我……”我来找他,有一半原也是想寻求这慰藉的。“对不起,介廷,我找到了一处公寓,跟对方说好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脱口说出这些话,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以前我最讨厌小说电影里头的主角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或误会而生出一堆纠葛,但现在我在制造这样的麻烦。
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对那个章芷蕙敏了感。
可多半的女孩应该都会警惕起来,牢罕抓住她的男朋友的。我也想这么做的,怎么张开了嘴却完全违背我心里想的。
“理儿!”杜介廷眼神痛起来,好不失望,放开了手。
“对不起。”我心虚了,伸手去抱他。“我跟对方说好半年。就半年,我再搬过去,好吗?”
“真的?”杜介廷往我瞅来。脸色好了一些。
“真的。”我保证。
“今晚到我那儿好吗?我们好些天没见了……”他恋恋地抚着我背脊,眼神热呼呼的。
我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头。
柏林太冷了,冰寒的夜晚尤其难捱。我也想有个炽热的身体温暖我。
杜介廷渴望我,我也是渴望他的。
他双手环紧我,目光低低看我。
我喜欢被他这样看着。因为那表示,他是爱恋着我的。
没多想,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也不管是人声鼎沸的咖啡馆里,他勾住我的腰,就那么亲吻起来。
他卷着我的舌。搂在我腰间的手,瞬间烫起来。
食衣住行,生活中最困难的最磨蹭的,大概就是住这一项了。吃可以随便就打发,衣可以随便一件牛仔裤衬衫作数,行在大城市中地铁巴士方便得,就是这个住——要找个遮风蔽雨的地方难度实在高。
洪堡大学附近这幢旧公寓三楼临街的房间,我横看竖看,都合意极了,房租也合理,水电暖气分摊,实在可以了。
室友姓王,巧合她名叫净,让我想起静子。不过她的净是干净的净;人就像她名宇,长得干干净净的。
她也说国语。我这么说,她看着我,慢吞吞的、软软的语调,说:“我们叫它‘普通话’。人家这里说的国语是德国话。”
我笑起来。王净那软软的腔调煞是好听。
她和李红很不一样。李红是精钻型;她像珍珠,光蕴内敛,不抢眼,却够吸引人。
我只在意一件事,就怕又不习惯。老实问了。还好,她的男朋友在法兰克福。
“哈!”王净倒笑了。“你在意这种事,恐怕找不到住的地方。”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不习惯。
“有什么不一样?”王净反问。
其实我不是别扭。我不习惯的是李红那个人。
说好周末搬家,我便走了。
这儿离大学近,离“舒马兹杨音乐学院”倒有几站的距离。不过无妨,一切合宜又合理。
我跟李红提了要搬,她没多说什么。倒是静子,电话中我也不好谈太明白。可静子了解,说搬了也好。
走到了大街,我等着红灯。马路对面从朋驰车中走下来的一对男女攫去了我的注意力。
他们正走向餐馆,女的是随处可见的日耳曼美女,男的我眼熟,似曾相识……啊,的确是认识的。舒马兹杨。
柏林这么大,怎么会在这里撞见!
我知道,这叫偶然。机率这回事,就是越期然就不期然。不期然,却倒就那样撞见了。
舒马兹杨当然没有看到我。揽着他的女伴走进餐馆,即使他看到了我也不会怎么样。我不会带着那种小说性质的陶醉,也不会胡乱幻想。
舒马兹杨待我一点都不留情。每次每次,我都快被节拍器单调的声音搞疯了,可是他的蓝眼珠冰冷的,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蓝眼珠像夏天的地中海,但是冬天的温度。
我想念太平洋。想念那嵌着美丽传说、艳亮星光的亚细亚的星空。
柏林的冬天太萧瑟。
我呵着手,呵出一团白雾。看了舒马兹杨和他女伴的背影一眼,不等他们的身影消失进餐馆门后,就收回了目光。
绿灯亮了,旁边穿西装的德国男人礼貌地对我比个手势让行,我没客气,大步跨过了街口。
不争气地,我想起杜介廷温暖的拥抱,想念他炽热的体温。
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件蠢事?我应该搬进他公寓的。
现在还不迟,我马上回头还来得及。可是——
说杜介廷体贴?他到底也没坚持。
就维持这样吧。
说好是周末搬,王净临时通知我,她周末帮人代工,希望我赶前或压后搬。重新敲定时间,她礼拜五中午以后在公寓等我。
天黑得快,我希望在天光隐去之前把烦人的事情解决掉,想想只有早退,折掉练习的时间。
舒马兹杨规定我每天练琴的时间最低限度两小时,但想要出头,两小时是不够的。我自己供奉不起钢琴,能练琴的地方只有学院里,所以我每天都耗到很晚的时间。
这舒马兹杨当然也知道。当然他不会感动,那只是我必须的功课而已。
在他眼中,我何止没天份;可能,连“勤能补拙”都被当成多此一举。
若说这不伤人、不打击我,是骗人的。但我宁愿相信曼因坦教授说的,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我的音乐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
许多人的音乐都有灵魂。我不是唯一的。但曼因坦教授说,可惜他们音乐的灵魂都附着了原作曲家的灵魂,都受了禁约。可是我的音乐不羁,因为我的灵魂不羁。
曼因坦教授说的“不羁”,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抓不准节拍的关系,所以我的音乐常常会“出格”(奇*书*网^。^整*理*提*供)。教授说这是好的,但当然他也要我注意。可舒马兹杨一点都不留情,把我弹的钢琴批评得体无完肤。
我是有点怕他——也不是怕,很无力就是。
像现在,不得已要到他办公室,我的脚步有千斤重,比蜗牛带壳爬行还艰难。
门掩着,没关全。我不敢贸然就推开,在边上先敲了敲。
等了一会没人应,我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回答。但我听到一种似乎蒙了布被传出的声音。
我想舒马兹杨大概在忙。明天再说也一样。但当天要早退当天再说——嗨嗨,我不敢想像舒马兹杨那带寒刺的冰冷眼光。
我推开门,里头没灯光。
“舒马兹杨先生?”定定神,适应那幽暗。游目四望。
临窗旁的角落,两个影子贴在墙上,几乎黏在一起,看得出是男跟女,吻得很专心,很火辣,很缠绵,也很陶醉,好像电影里的艳情角色。
“呃,对不起!”我立即惊觉自己打扰了。
那被压在墙上的女郎半仰着脸,双目闭着,陶醉投入的神色,丝毫没察觉我的闯入。舒马兹杨呢?他的动作没停,一点都没耽搁,神态清醒得,注视着自己身体下的女人。
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退了出去。
应该没有被发觉。
我站在外头,犹豫着该不该等候。突然觉得自己蠢得不得了。
人家在亲热,我守在这里做什么?
正想走开,门倏地大开,吓得我赶紧闪到一旁。出来的女郎脸上带着红晕。不是上回撞见那一个。
她没看见我——应该说是没注意我。我松了一口气:心跳平缓了许多。
才刚又举步,门突然又打开,舒马兹杨无表情的蓝眼冷凝望着我。
“进来吧!”对我下命令。
我咋一跳。想到自己偷窥了什么似,忽然轻松不起来。
“还不进来?!”声音透着不耐烦。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他早就发觉,什么都知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说吧!”舒马兹杨点了一根菸。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应该不是特地跑来看我跟女人亲热才对吧?有什么事快说!”令人脸红的事,从舒马兹杨口中吐出来像吃饭拉撒那样随便无所谓,语气还更加的不耐烦。
他吐口烟,粗鲁的把香菸拧熄掉。
“呃,我——”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他被看的人都一副无所谓,我也没必要害臊。冷静的说出来意:“舒马兹杨先生,明天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所以课后练习我想早退,先来跟你报备一声。”
“早退?随便你。只要把我规定的功课都完成就行。”舒马兹杨没追问。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说有事就是有事,是个人的隐私,他们重视这个,没必要绝不会多问。
“是,我明白。”我算恭敬的回一声。
“还有什么事?”舒马兹杨抬头。
没了。我退出去。
跟舒马兹杨上课这段时间,我从没见他笑过。当然,在我没看到他的时候,他如何跟人寒喧、微笑打招呼,我自然是不知道。又不是人人欠他一百万,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冷绷着一张脸。我也不是说他对我冷绷着一张脸,但是,不亲切就是了。
难怪人家会说得那么毒。我是说那些乐评家。落拓江湖都这副轻慢侮人的德性了;在他遮住欧陆半边天的那时候,可想而知芒刺更多。
想想,我的脸皮算是厚了。跟着一个不得他心的老师学习,可以想像那情况多为难多令人尴尬。
舒马兹杨大概以为我是自找的。而我,的确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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