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张潜鳞便过来回了消息,说是碾玉的兄弟月前曾经偷偷拿过一颗上好的黑珍珠去西城的章记当铺典当了五百八十两银子,隔了三天。便买下了柳子胡同的那个宅子。因为碾玉的兄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可是上无寸瓦,说不到什么好媳妇,可如今有了宅子,如今已经定了胭脂铺老板的小女儿,年底便要完婚了。
苏帘沉思间,小凌子已经带了饿了一日的碾玉上前来。
那碾玉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瘦瘦弱弱,走路都腿脚发软了,也不知是饿得还是吓得。一身浅碧色二等宫装,颇有衣不胜体之态。只不过这丫头长得面色暗黄,小鼻子小眼睛。姿色只算中下。
碾玉见到苏帘,当即便噗通跪下来,痛哭流涕,碰碰便磕着头,苏帘一句话还没问,这丫头却竹筒倒豆子地把前前后后都给吐露了出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秋格格叫奴才把三阿哥虎头鞋鞋底的云纹打磨掉……”
“奴才不敢从命,格格就拽下三阿哥鞋子上的一颗黑珍珠赏赐给奴才……”
“奴才的哥哥快三十了,还娶不到媳妇……”
“可奴才没想到三阿哥竟然真的摔倒。脑袋磕在了假山石上……”
苏帘沉声问:“那秋佳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碾玉泪眼滚滚,颤颤抖抖道:“秋格格说。嫡福晋把三阿哥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有半点错漏。那样三阿哥就永远不会回到她身边!早晚嫡福晋把三阿哥养得,只知生恩,不知养恩!可格格,绝不是要害三阿哥性命啊!格格只是想着,三阿哥摔倒,摔破点皮,便能说是福晋照顾不周,那样侧福晋也会帮她向爷进言,特许她亲自抚养三阿哥!”
侧福晋……进言……
这里头果然有阿克占氏的份儿……
这时候,槿兰那丫头慌慌张张闯进来,“娘娘不好了,西园那边出事儿了!秋格格悬梁自尽了!”
苏帘深深皱着眉头,问小凌子:“你锁拿碾玉的时候,可曾避着秋佳氏的目光?”
小凌子尴尬地道:“碾玉是秋格格贴身伺候的人,想避开也避不得啊!何况那虎头鞋,奴才虽是趁着秋格格睡着的时候拿走的,可她醒来必然就……”
而跪在地上的碾玉,身子已经抖若筛糠。
苏帘叹着气摇了摇头,便道:“逐出宫去吧。”——碾玉只是胆小,又贪财些,算不得大奸大恶之辈,罪不至死。何况为弘昉,死的人已经不少了。苏帘不想再有人死,就算死再多的人,弘昉也活不过来了。
此事的内情,苏帘不曾告诉胤祚。碾玉被逐,胤祚也只当是额娘的迁怒,没有多想,便只带着嫡福晋和儿子们回府去了。
☆、第五十章 妻妾之争(下)
澹宁殿正殿中,阿克占氏战战兢兢侍立在苏帘身旁,发福的身躯已经微微颤抖。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苏帘淡淡开了口。
阿克占氏登时便噗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奴才真的没有怂恿秋妹妹——”
苏帘目色一凛:“我说你怂恿她了吗?”
阿克占氏顿时面白如土,秋佳氏的死,只对外宣称是她思念儿子过度,不愿三阿哥九泉之下无人陪伴。娘娘之吩咐了追封秋格格为六贝勒庶福晋,并驱逐碾玉出宫,然后便没有旁的了。
殿中,苏帘没有留任何一个伺候的人,空荡荡的殿宇,安静得叫人害怕。
阿克占氏的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苏帘看着这个她最早看中的女子,这个当初单纯、敏感、自卑而又有几分傲骨的女子,骤然心头有无名的愤怒喷薄而出:“你还能睡得着觉吗?!你就不怕夜半三更,弘昉的亡魂会向你索命?!!”
苏帘的声音,疾言厉色。
阿克占氏眼睛顿时湿润如潮,豆大的泪水瞬间流淌而下,她戚戚喊道:“额娘——”
“别叫我额娘!!”苏帘一双眸子如鹰隼一般,尖锐而冷刺,“你和西林觉罗氏争锋,我不怪你,你在胤祚面前挑拨他们夫妻关系,我也不怪你!!但是现在,弘昉没了,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额娘……”阿克占氏一边涕泗滂沱地哭着,一边奋力地摇头,“妾身没想会那样!妾身真的没想到弘昉阿哥会没了的!妾真的没有想要害三阿哥性命!!”
她只是晦暗地跟秋佳氏说,福晋纵然有了四阿哥,也不忘着人细细照顾三阿哥。四阿哥整夜啼哭,吵得三阿哥都睡不着觉。福晋还是没有说叫三阿哥暂时回秋佳氏房中。那是因为福晋从未打算把三阿哥还给秋佳氏。
福晋是嫡福晋,更贤惠,没有错处可挑。三阿哥健健康康。没有半点磕磕碰碰,所以福晋没有丝毫照顾不周。那样不论是谁,都没有借口和理由,帮她将三阿哥讨还回来。
苏帘幽幽叹息着:“你说,我要是将此事内情,告诉了胤祚。你说,他会怎么办?”
阿克占氏顿时满脸恐惧之色:“不!不要,额娘,求您不要!!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额娘,求您不要告诉爷!爷不喜欢心机深沉的女子……”
心机深沉吗?如今的阿克占氏的确心机深沉得多了……
阿克占氏见苏帘不出声,便碰碰朝着地板上磕头,一声声,都带着回音,不消几下,她的额头上便鲜血淋漓。
苏帘强忍着心头愤怒和哽咽交加的情绪,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额头上的血液和着阿克占氏的泪花,蜿蜒而下,她的面容凄惨无比。声音如泣如诉:“额娘,若福晋但凡能够容人,妾身何必要做这种事情啊!”
“额娘大约不晓得。妾身生完弘暄,才刚做完了月子,福晋便叫妾身日日去立规矩。妾身每日和奴才们一个时辰起床,早早要等在福晋外头屋檐下……妾还记得,那时候天真冷,福晋在屋子里烤着火,妾在廊外头,大雪纷飞地等着,常常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腿脚都冻得没了知觉……”阿克占氏泪水朦胧了视线。
她话锋一转。又急忙言辞肯肯道:“可是妾身愿意忍着!因为当时爷仅有的两位阿哥都是妾生的,妾身知道福晋恨毒了妾身!妾身怎么敢得罪她分毫!她把小产了的火气都撒到了妾身头上。妾身都愿意忍着!妾身从生了弘暄之后,便一直吃药。妾身不敢叫自己再怀身子了!!一直吃,一直吃,吃到弘昉阿哥出生还不算,吃到福晋有了身孕,坐稳了胎,妾身才敢停了药!”
“后来福晋有了嫡子,妾身想着,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可是福晋却不高兴妾身又怀了身孕,总是看着我的肚子说:‘你照顾大阿哥和二阿哥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这一胎还是的阿哥,便让我替你养育着吧’!”说到此处,阿克占氏已经泣不成声。
阿克占氏挺着笨重的身子,仰头直直望着苏帘,眼中满是控诉:“额娘!她已经有了两个阿哥了,为什么还要夺走妾身的孩子?!!”
阿克占氏泪水横流,几乎声嘶力竭。
苏帘沉默无言。这些年,她一直都向着西林觉罗氏,却没想到阿克占氏的日子过得这样不如意。良久,只道:“你是上了宗室玉牒的侧福晋,我怎么会看着西林觉罗氏抱走你的孩子?”
阿克占氏哭着道:“妾身知道,额娘这些年待妾虽然不及刚进门的时候,妾身可我知道额娘您一直都是护着妾的!“
“可是福晋她……”阿克占氏呜呜哽咽,继续道,“妾生弘晗产后亏损,福晋便想着把弘晗抱走;妾生了弘暄,她还是想尽办法撺掇爷,想把弘暄抱走!她抢夺妾身孩儿的心,从入门开始有了,这些年了,又何曾有一丝一毫打消过?额娘您能护妾身一时,莫非还能护着妾身一世吗?!”
阿克占氏声声哽咽:“福晋如今有了嫡子,便是日后世子爷,她的地位已经稳固。要是妾身再不做点什么,日后爷的宠爱一日日淡去,妾身还不是落在她手上任她揉捏?!妾一个人,受些苦楚屈辱没什么,可我如何能叫弘晗和弘暄陪着妾一起吃苦?!”
苏帘忙道:“胤祚又怎么会不宠爱你了?!这些年来,他疼你比嫡福晋还要多!”
阿克占氏啜泣连连,不禁心中酸涩:“爷又添了新人了……”
“不过是个汉人女子罢了!!”苏帘心头又气又恨。
阿克占氏用袖口蹭着泪花:“……妾身的生母,初进门的那几年,阿玛何尝不是千万个疼爱,可是过了没三年,更美貌的新人进门了,便再没了妾身生母的立足之地,然后她苦守着一个屋子,再也等不到阿玛,不消二年,便郁郁而终。”
苏帘再度无言,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她自己再清楚不错了。只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胤祚将来或许会不如现在这般宠爱阿克占氏,但也绝对不会就将她彻底抛诸脑后,便道:“你扪心自问,胤祚会像你阿玛对待你生母那样对待你吗?”
阿克占氏低下头去,道:“爷虽不至于那样,可是、可是——福晋地位日益稳固,妾身已有二子,还有肚子里这个,若是她权柄牢固,日后要害妾身和妾身的孩子,妾身如何能有反抗之力呀?”
苏帘气道:“所以你就趁她得意的时候,狠狠算计她一回?!”
阿克占氏咬唇,道:“是妾身挑唆了秋佳妹妹,是妾身对不住她们,无论娘娘要怎么惩罚妾身,妾身绝无怨言!”
苏帘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肚子里窝着火道:“你是明知自己身怀六甲,明知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为难你,才敢说这话的吗?!”
阿克占氏急忙摇头:“额娘!富苏里绝不是这个意思!”摇着头,不禁又是泪花滚滚。
苏帘深深吐了一口气,“你先起来吧!”——六个月的肚子了,可别一激动出了什么意外。
阿克占氏这才撑着地面歪歪斜斜站了起来,却低沉着脑袋,一言不发的样子。
良久,她小声怯怯道:“多谢额娘把妾身留下来生产。”
苏帘哼了一声,“这次的事儿,虽不是你刻意而为,但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秋佳氏和弘昉,两条性命,你能心安吗?”
阿克占氏脑袋愈发低沉下去。
苏帘长长叹息一声:“我也不说你什么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良知!以后,别才触碰不该触碰的底线!!”
阿克占氏连忙诺诺应声。
此事算是就这么按了下去。弘昉的死,说到底都是秋佳氏的愚鲁害了,她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小小侍妾,本来就没有资格抚养阿哥,早年她能肯将三阿哥送到嫡福晋膝下,如今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苏帘心头紧得发疼,胤祚一直都不宠爱秋佳氏,就算她生了弘昉,也一样没有改变。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的日子……想必是极其难熬的吧?一日日煎熬着,看着别人膝下欢声笑语,看着别人得到胤祚的宠爱,而她什么都没有……如此日积月累,心也渐渐扭曲了。
随着此事的落幕,皇城中传来了索额图被玄烨下旨锁拿问罪的消息,罪名是蛊惑储君,朋扇朝堂,意图谋反。
“蛊惑储君?”苏帘暗暗重复着这四个字。若说索额图蛊惑太子,的确不算冤枉了他。可是太子的过错,紧紧是因为他的蛊惑吗?便没有太子自己的责任吗?
可是为什么……在杭州的时候,她感觉到玄烨分明已经下定了废黜太子的决心,怎么回了京城,就转变了主意了?
太子被玄烨狠狠申斥了一通,又罚紧闭毓庆宫,抄写四书。太子身边服侍的太监,再一次被玄烨杖毙的杖毙,发配的发配,然后换上了一批新人。玄烨的如今举动,分明是又不打算废太子了。
苏帘自然是万分狐疑的,不过想着,玄烨的帝王生涯还很漫长,她不信玄烨会永远容忍着这样一个儿子。如此,便不再深思下去了。
☆、第五十一章 难得糊涂
康熙三十八年,九月底的凌晨,阿克占氏在粹雪堂发动了,翌日早晨,迎着漫天绚烂的朝霞,阿克占氏产下了胤祚的第五子。孩子出生的时候,玄烨在宫里忙着陕甘一带的大旱,丝毫分不开身,连这孩子的名字,都是叫苏帘做主取。
苏帘翻着《说文》,把没有用过的日字旁的字都罗列出来,伙同又当了爹的自己大儿子,一一从中甄选。
“额娘,儿子觉得这个‘旺’字不错,弘旺,叫着也好听!”胤祚笑嘿嘿道。
苏帘立刻摇头:“不行,这个有主儿了?”
胤祚愣住了,立刻回想了一番,便摇头道:“没呢!”
“我说有主了就是有主了!!”苏帘一脸霸道的样子,然后又指着那个“晞”,道:“这个不错,是破晓的意思,正好这孩子是生在破晓时分。”
胤祚狠狠摇头:“太子的长子弘皙,和这个同音呢!”他现在最恨的莫过太子了。
争论了一整日,最后选定了“晫”这个字,音同卓越的“卓”,意为明亮。如此便在只等弘晫满月之后,将名字送去了内务府,载入玉牒之中了。
看着儿子那张洋溢着兴奋的脸蛋,苏帘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西林觉罗氏和阿克占氏的龃龉,还有阿克占氏对秋佳氏的挑唆……她死死瞒在肚子里,每每看到胤祚,不免欲言又止。
总想着该给他提个醒……
“你已经虚岁二十了,隐道士说你过了二十岁便不会有子息……”苏帘借此打开话题,见胤祚一脸不屑之态,便严肃了面庞道:“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虽又添了一子,如今也有嫡庶四子了。你这个当阿玛的,平日里也谨慎着些,多分出些心思照顾几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了弘昉那样的事儿!”
提及弘昉。胤祚面上喜悦之气尽消,便闷闷“嗯”了一声。道:“额娘的意思,儿子明白。”
苏帘看着被乳母抱在怀中,皮子通红的小弘晫,不禁目光柔和,但是想到弘晫的额娘间接害死了弘昉和秋佳氏,又不免心中五味交杂。
“这些日子,我听说你除了每月十五,便只去薛氏和喜塔腊氏房中?”苏帘原想着叫西林觉罗氏趁着这段日子。好好修复和胤祚的夫妻关系,没想到他们之间却愈发冷了下来。
胤祚眼底滑过一丝不愉:“儿子想给薛氏个名分,她都推三阻四,满嘴借口!”
薛氏是胤祚从外头自己带回来的,身份上还只是个通房。其实通房和格格,也并无多大区别,西林觉罗氏完全没有必要再这点小事上纠结,反而和胤祚闹了个不愉快。
只是他们关系已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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