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陌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暗自笑了笑。这少年肤赛白雪,纤眉俏目,红唇娇艳,要是男儿生得这般模样,该是怎样的妖孽。
她衣着朴实,一袭青衫,连佩玉都不系,处处在告诉别人自己出生庶族,寒微已极。然而其年纪约十五六的样子,一般庶族家的女儿,这般年纪早就出阁了,怎会让她来参加仙韶院的考试?况且,一首曲子让大司乐都对她刮目相看,故意将她排在最后。望陌不信贫家女儿有此本事!
长安夏姓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能造得假户籍糊弄过芙蓉园门吏的人家,夏姓中绝无此可能之人。那么这夏颜之名必不是真的。
这少女大有背景,混进皇宫,究竟有何目的呢?
望陌暗自笑了笑,倒想陪她玩下去!
仙韶院新入选的六十弟子一起从皇城正门朱雀门进入,再过承天门,入宫城,最后东折,从丹凤门进入龙首塬上的大明宫。
上官那颜走得腿脚发软,一路目不暇接,皇宫内院当真庄严肃穆,气势恢宏。自入皇城后,望陌便不再同她说话。同行的少年也都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来,默默地行在这帝国权力的中枢地段。
有跋涉千里从地方州县赴京参考的少年,对着巍峨宫城,看傻了眼。也有长安贵胄的少年,对所处之地,满是好奇。上官那颜也不例外。初入皇宫,她心情激动且复杂。
在一干惶惶的少年中,有两人神态与众不同。一个是望陌,一个是通身绫罗的俊俏少女,年纪与上官那颜相仿。上官那颜早就注意到这二人周身气质不俗,必不是一般簪缨之家。那少女模样颇为盛气凌人,独自一人高昂着头,紧紧跟随在大司乐轿子旁。便是在众人都肃穆的时候,她也时不时对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轿内风姿无俦的大司乐竟也撩起垂帘,对那少女回复几句。上官那颜大感吃惊,顿时对那少女生出无限敬仰与好奇。
大明宫之大,也出乎上官那颜所料。宫殿连绵,碧瓦恢恢。她走得快要瘫痪时,终于大司乐落轿。上官那颜一看,面前是座屋宇绵延,宫门辉煌的庞大宫院,院门牌匾大书隶体的“仙韶院”三字。
阳光洒在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上,光芒璀璨,晃得上官那颜眼睛一阵刺疼,她忙低下头。
这是处耀目的所在,也是能刺疼人心的所在。
这将是她毕生的感悟。
仙韶院太大,要熟悉这里的屋宇殿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众人被分配了各自独立的寝殿后,上官那颜便急着找自己排在最末的癸亥号房间。
六十处寝殿以天干地支编号,恰是六十甲子之数,所建之地并不相连,分别被假山、花木隔开,大概是为了给各人独立不受干扰的空间。寝殿内布置简单却齐备,床木桌椅、被褥衣物、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简单梳洗完后,上官那颜倒头便睡,直睡到翌日晨光初透。毕竟是在新鲜的环境中,又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便醒得早了些。梳妆时,本想恢复女儿妆,但见案头一叠白衣,知是统一的衣着,便依旧梳了个发髻,戴上紫金簪,穿上一袭白衣。面部再不作昨日的打扮,洗净铅华,素面罢了,恢复她本来面目。
清晨的仙韶院安静地不闻一丝人声。上官那颜信步闲逛,看看这里的楼阁,瞧瞧那里的殿堂。不知不觉穿过了一片竹林,瞧见一个素雅的月洞门,便提着衣摆走了进去。又转过几处藤萝,进了几处小门,都极为幽深寂静,真是个清雅的所在,她心想。
她再转过一处扶墙,往里走去,一步未迈出,人便整个僵住了。
院内石井旁侧身坐着一人,素袍披身,衣带未束,长发倾在肩头。因他本是俯身面对着井水,如墨的发丝便遮住了半个脸面。上官那颜的到来,惊动了他,他转头看过去,一双幽深的眸子散着几缕寒光,盯到了上官那颜身上。同时,有什么东西坠入了井中,响起扑通的沉闷声。
水面的波光投到他脸上,光线便都集中了过去,照得他容颜越发不真实。上官那颜使劲闭了闭眼,才从他眼瞳里挣脱出来。
“大司乐!”意识到误闯仙宅,她赶紧辩解,“我、我不是故意打扰您……呃……我、我迷路了……”
她站在晨光里,虽然身着男女皆宜的学子服,但女儿家的妆容毕竟遮掩不住。去掉了昨日的些微易容,更显本来的清澈模样。阳光洒在她脸上,连长长的睫毛都闪闪扑动。因无意中做了错事,脸颊正微微泛红。
他瞧着她,未置一辞。
上官那颜不知此情此景是该进还是该退。
“很抱歉!方才……有什么掉进井里了么?”她满脸歉意,不知该看他还是不该看。
有一瞬,他眼里似乎有某种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上官那颜心中一惊,但下一个瞬间,他便又是阴晴不定的模样。她觉得那种感觉应该是错觉。
井旁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拢了拢衣襟,一手握住了散发。上官那颜又禁不住一阵脸红,忙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落叶。
“稍等片刻。”他轻声道了一句,转身便回屋去了。
那长发披垂、衣袍未合的背影,令上官那颜晕头转向,她忙扶住了墙。
他再出来时,又是一派光风霁月,衣着发饰无不整洁清雅。一刻之前凌乱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上官那颜立即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地站着。
他一阵风般走过她面前,并径自往院外走去。上官那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是紫竹居,我的居所,以后不得乱闯。”他嗓音低沉,极为好听,但言辞殊为冷酷不尽情面。
上官那颜在后面答声是,觉得很是委屈,她又不是故意闯他院子,故意看他未梳妆的样子。
她低着头一步紧随一步,待看到前方一袭洁白的袍衣下摆停在面前时,赶紧刹了步子,退开一步。
他不知何时转身看着她。上官那颜不敢抬头。
“你昨日弹的是自己作的曲子?”他竟突然问起这个。
她点头。
“考场之上,竟敢弹奏自己的曲子,是想博考官青睐,还是……”
竟被他如此误解!她猛然抬头,以异常闪亮的瞳仁回视他,以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回道:“我只是不知道奏什么曲子好而已。”
两人对视片刻,竟是他率先撤开了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
上官那颜继续跟随,但已保持了一定距离。无论他步子快还是慢,这个距离都不再缩短。即便他故意放缓了脚步,她也不愿跟上。
“知道为何将你排在最末么?”他低声道,“小小年纪,却也这么傲气。”他最后的尾音里,似乎藏了一声轻叹。
第4章 孰为无邪
上官那颜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傲气么?她怎么不觉得?为了打压她的气势,便故意将她列在最末?害她以为自己是众人中最笨的,最蠢的!这是什么道理!她心里很是生气。
前面那人似乎根本不会考虑她会怎么想,既然是他选拔弟子,自然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上官那颜不自觉地又放慢了步子,与他之间的距离更加拉大了些。
她一路愤愤地想着,走到了哪里也没有注意。直到听见前方的吵闹声,才把自己从愤然的思绪里拔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显赫的家世么?哼!你爹不过是小小的鸿胪寺卿,你都敢这么猖狂!”少女的声音径直传来,她口齿伶俐,字字清晰。上官那颜听得眉头一动,鸿胪寺卿也是正四品的官员呀,怎会被人如此鄙夷?
“呜呜呜,你还给我……”一个语声含糊的少年哀求道。
“好大的胆子!你不知罪么?竟敢这么跟本宫说话!”少女大声斥责。
转过了一处假山,上官那颜与大司乐同时出现在喧闹场中。上官那颜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已有十几人在围观,围观的中心便是那个一身绮罗的骄横少女与泫然单薄的少年,那少年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那少女自称“本宫”?上官那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众人见大司乐到来,纷纷退开了一些,但绝大多数都不愿离开,无不乐于观看后续发展。那少女看见了大司乐,立即收敛了一些气势,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但其目光并没有太多躲闪,即便在他面前。那个哭泣的少年伤心地跪在地上,未瞧见场中的微妙变化。
上官那颜认出那少女便是昨日众人随大司乐入宫时,伴在大司乐轿旁的神气少女,难怪此刻见了大司乐也并不如何畏惧。
白衣轻袍的大司乐眼波平淡,看了看那二人后,走到那少年跟前,扶他起了身。他微微转身朝少女看去,那少女遇到他的目光,这才有些退缩。他伸出手掌,淡淡道:“拿来。”
那少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坚持着道:“他冲撞了我,须得给我道歉!”
少年泣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
少年的辩解激怒了少女,她脸上血色汇聚,娇斥道:“放肆!”
“所为何事,待会再说。”大司乐依然朝少女伸着手,眼眸沉下一分,“紫金簪是仙韶院弟子的标识,非圣上与我,任何人不得随意折损、丢弃乃至收夺!”
他严厉的语气终于浇灭了少女的一半骄横,这才不清不愿将藏在身后的右手移了出来,将手里的发簪交到他手上。
大司乐拿过发簪,重新簪到少年头上。少年抬起袖子抹了眼泪,抽噎着,“大司乐……弟子……对不起……”
“以后,谁若再用紫金簪胡闹,便不用再在仙韶院待下去了。”他目光扫过全场,众少年纷纷低头应声。上官那颜也被唬地不轻,原来这个发簪这么重要,看来要保管好。
只有那娇蛮少女还在犯倔劲,十分不服气的样子。上官那颜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她还在考虑是该露出一个微笑还是假装不经意地将目光挪开去,那少女却向她狠狠瞪了过来。
上官那颜的半个微笑还没生出就遭遇了冷眼,她百思不解,此时她与那少女应是第一次有了目光接触吧,怎就招来她的敌意?
这少女连正四品朝廷大员的儿子都敢欺负,料来也是权势熏天的世家子弟,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上官那颜以德报怨地将另外半个微笑也生了出来。
似乎是不曾想到青白眼竟能换来笑容,骄横少女愣了片刻,内心经过一番思虑后,兴许是觉得遭到了鄙夷与不屑,于是变本加厉地又瞪了上官那颜一眼。
上官那颜似有心似无意地挪开了二人胶着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曲廊。心道此人难伺候,她不伺候就是!难道还要她堂堂上官小姐屈服不成!
她目光正在曲廊上游移,忽然眼前一亮,一个身躯伟毅的青袍男子从廊上走了过来,其人面白无须,剑眉下却有双莹亮温润的眼睛。意识到有人注视他,他便含着笑回视过去。
被人瞪都能抱以笑容的上官那颜,此时更以万分的好感回以灿烂的笑容。
那人走下廊来,对大司乐道:“先生今日有何安排?”
“有劳盛夫子带他们熟悉熟悉这里吧。”大司乐瞧着他道。
“好。”那人微微笑道。
上官那颜瞥了眼大司乐,不知道是否因自己误闯了他的别院,才使他有此考虑。
大司乐交代完后,转身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对方才喧闹的少年和少女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三人走后,青袍的夫子召集了五十八人,开始浩浩荡荡地观览仙韶院。因他面目和善,不似大司乐的漠然,众学子均跟他亲近起来,纷纷提出各种疑问,如仙韶院的伙食如何,一月可回几次家,平日能否不穿统一的着装等等。他也悉数耐心解答:仙韶院在皇宫内苑,有圣上调拨来的御厨,伙食与其他宫里没有差别;一月可回两次家,月初与月半各一次;夫子授业时,必须统一着装,平时则不作要求等等。
解答完各种问题后,他猛然想起来,笑着对众人道:“我叫盛熹,是大司乐的助手,也是你们的夫子,日后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都可以来问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盛夫子真像我们的父兄!”有人赞道。
“盛夫子比大司乐和蔼,以后我们有得依靠了!”有人发自肺腑的恭维。
盛熹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众人穿殿过院,“你们真正的依靠可是大司乐!以后不得说这些话!”
少年们应了一声,却均不以为然。
“盛夫子,大司乐到底叫什么呀?大司乐只是他的封号吧?”上官那颜在众人身后忍不住问。
盛熹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号?”
上官那颜心里嘀咕,她为什么要知道?
余众少年有的也在嘲笑她,有的则与她一样茫然。
“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可要记好了!不然,连你们的授曲恩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可不是闹了大笑话。”
上官那颜感到脸颊发烫。哼,他还没授曲呢!
众人均诺诺,继续跟随盛熹的步伐,聆听他对仙韶院来历的讲解。
“阿颜。”一个少年绕过数人,来到她身边,笑着跟她打招呼。
上官那颜一看,遂也笑道:“望陌啊。”
“阿颜今日比昨日好看了些。”望陌嘴角噙着笑,打量她半晌,又道:“咦,一夜的工夫,竟从男儿变为女儿了。”
上官那颜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不去接他的话。
望陌跟她并肩而行,二人均是一样的学子服饰,宽袖长衣,一身雪白,头上也都是紫金簪束发。走在前方的盛熹偶尔回头目视众弟子,不经意看到走在最后面的这一对少年弟子,目中流露出对二人风姿的赞赏之意。
见上官那颜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望陌又挑起一个话头,“阿颜可知在这仙韶院,最需谨慎的是什么?”
“谨言慎行,不犯条规。”上官那颜脱口道。
“这是自然。”望陌笑看着她轮廓俏丽的侧面,轻声道:“但最需小心的,是不要得罪了善舞。”
“善舞是谁?”果然,她转过头,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瞳好奇地瞧着他。望陌愣了一愣,心道好美的眼睛,竟然此时才注意到。
“就是刚才瞪你的姑娘。”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是个人精儿,方才她与那骄横少女目光交锋的一幕,竟被他看了去。上官那颜更是提高了警惕,眼前这人真不能小觑。
“阿颜可是在腹诽我?”望陌笑着凑上前去,离她面部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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