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胡说甚麽?放任伤势不管,它自己是不会痊愈的。”
弄巷僻静,没有人往来,煌流火略急的声音回荡到巷底。却一下子就断了息,彷佛被深重的寂静给吃了。
“那麽……”姬宫艳目光直直望著煌流火,突然解开衣襟。露出苍白的肌肤。
煌流火征了一下,立即将目光掉开,深怕亵渎。
“姬姑娘,你”姬宫艳突然的举动,吓了他一跳。
“与其去找大夫,不如就请你为我疗伤。”姬宫艳不具温度的声音显得冷静有条理,毫无羞色,也不带一丝难堪。
煌流火又是一怔,只得慢慢转过头来。姬宫艳望著他,眼神坦然清澈。她就那样看著他的眼,极缓慢而坚定的说:“虽然我不明白为甚麽,但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流火。”说到他名字时,她声音低下来,整个人维持在一种仰望的姿态。
煌流火不禁震动一下,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震撼住。她看著他,仰望的眼神毫无保留地充满信任。他彷佛可以从那透明的眼珠中看到风沙烟飞的大漠;额上那丑陋的黥痕也不再那麽狰狞。
“男女授受不亲,这……我……”那苍白的肌肤彷佛缺少了血脉的流动,白得冰冷。左肩的肩头处,一片瘀黑,内里出血似乎相当严重。
“不,我知道你并非常人,见识一定不平常!不会如那些贩夫走卒之辈那般的迂腐。”姬宫艳语气显得很笃定。心里冷静的在计算著。
她没忽略煌流火刚刚那个震动,想必他内心某处已经被她或者说,她的话打动。她出身奴籍,在卑微的环项下生长,习惯伺候人的脸色,同时也学会了去猜测人心、利用人心的弱点。这种利用可以不择手段。她从煌流火的眼神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意绪,说不清是甚麽,让她体察一股温暖。她是不相信那种温暖的,这世间哪有谁是真的会真心对别人好!不管煌流火为甚麽对她好,能利用她就利用,能抓住多少她就抓住多少。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共主九垓对鬼堂暗的忌惮,以及鬼王对殷方的野心。但那又如何呢?她只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奴才,楼起楼塌,改朝换代,与她又有甚麽关系!北邑常年吹著风沙飞暴,她不会笨到听陀老头的话逃到那种蛮荒地去;但不管谣言是不是真的,不管鬼王是否对殷方有野心,眼前这一刻,如果能抓住煌流火,对她来说并没有甚麽坏处,至少多抓了一股筹码。
英雄情长是吧?她看穿煌流火冷煞的气概下柔软不忍的心,以“自己”为手段,偷取他的同情可怜。那程七不也因为同情对她软了心?对付煌流火这种人,“柔弱可怜”是最好的手段。
“不……我……”煌流火回避著。姬宫艳那白得冰冷的肌肤,彷佛能颤栗他的心。
“还是,你嫌我身份低贱?”姬宫艳波眼一转,故意拿话激他。
“不!我怎麽会”煌流火讶然抬头,看见她眸光里的慧黠。
他默然半晌,而後倾身靠近她,轻轻按了接她的肩膀,查看她肩头瘀血的伤况,脸色由重而缓,松口气,从怀里取出两小包药包说:“幸好,你的伤并无大碍,并未伤及筋骨。这两包药,白的内服,红的和水敷在伤处,可减轻痛楚。等过两日,瘀肿自会消褪。”
“谢谢。”姬宫艳系好衣襟,接过伤药,然後动作有点笨拙的挟起布匹,拂掉上头占著的灰尘。对煌流火轻轻点个头,说:“那麽,我告辞了。”声音轻恍的荡起馀波。
“宫儿”煌流火出声挽留,仍有不舍。他脱口喊她的名字,极其自然的,连他自己都不自觉。
姬宫艳回过身,以秋水为姿,凝目如星,等著。静默的姿态像旷石一般,占著宝石的神韵,闪著冷温的光辉。彷佛这个姿态,她已凝形了千年万年,等了千年万年。
一瞬间,煌流火内心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他从未见过一名女子,有如此无动於表的身姿。女人的姿态是善於语言的,心中想的,不由嘴里说出,而从姿态中流露出来,像是那个芹嫿。但是姬宫艳却像矿石,低调到沉。
“我……”他不是迷惑,只是不由自主。“不知是否能再跟你见面?”
姬宫艳望著他,却并不看他,眼神隐约的有抹淡霞。半晌,她才缓垂下眼。
叹口气说:“煌将军,宫儿只是个低下的奴才,你这样说,太抬举我了。像你这种身份,岂是我等闲所能见著。”那声煌将军,她喊得很刻意,有意拉开、凸显他们之间的身份距离似。
“你别这麽说,我我”煌流火连连顿了口,欲言又止地,好不容易才说:“我对你一见如故,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像是那番似曾相识过”
姬宫艳略扬著眉抬起头,清楚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似翡翠的碧眼里头。
她在心里偷偷笑了。只可惜了尽管他是驰骋沙漠的大将军,却是得不到共主宠信的黑王的部下,且被正妃殷妲视为眼中钉。
“谢谢。你这么说,真让我受宠若惊。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以平等的态度对我,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了将军。”
不知澄王信是否也像煌流火般平易近人……姬宫艳朝煌流火微微一笑,笑得心不在焉。她必须尽快再去找陀老头,除掉额上的黥痕。如果能顺利进入澄堂院,被澄王信看上的话……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了你。”惶流火轻轻一笑。
姬宫艳回过神,看看他。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才,却跟在鬼王暗那样的人底下。
“嗯……流火,”她小心的试探:“你是否想过离开北邑,留在殷方?”
煌流火先是看了她,略微扬起头向著天空,喃喃的,像是对姬宫艳,也像是自言自语,说:“怎麽会不想……连作梦都在想……”他们他的王和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冒险回到殷方的。
既然如此,那他为甚麽不乾脆投向九垓共主,为甚麽还要跟著鬼王?姬宫艳满腔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机灵的按捺住。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替她自己打算。她眼眸轻轻一闭,露出淡淡的笑颜,说:“如果光只是想。终归还只是想。”跟著收住笑,含蓄地保留。世上的事,有时就算有千百分那个心,也是没用的。值得用手段的人总是比较有胜算。
“是啊,没错……光只是想,是没用的……”
所以他回来了,跟著他的王回到殷方。他又看看姬宫艳,她额上那狰狞的黥痕叫他的心不防的狠狠揪住,眼前蓦然一片晦暗。
他下意识按了按他的佩刀,让它更紧鞘。他真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们的命运不会交集向错误的方向。他不想用这把刀向著她,不想。
第四章
掌灯时分。
殷方内大大小小的人冢纷纷点起了灯火。殷方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崔大户的宅院,大门两旁雄踞著两只送福的麒麟,红漆的大门紧锁;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金彩门楣雍华气派,比起共主诸王的堂院毫不逊色。
姬宫艳绕过红漆的大门,走向一旁的小门。看门的小厮努安替她开了门,随口便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三夫人等得都恼了!”
“骂人了吗?”姬宫艳听见这话,停下脚步探问。
“可不,骂得可凶!”努安长了长脸,压住嗓子,说:“等会儿你进去,记得当心些。”
姬宫艳转转眼珠,心里有了计较。她把绸布庄老板送她的料子,取了一疋递给努安,说:“努大哥,谢谢你。这疋料子你拿去!裁件衣裳结努妹子。不过,得当心穿在内里,千万别让其他人瞧见。”
看门的小厮努安,原是崔大户一个表了又表的亲戚,从小与妹妹跟著双亲上崔家投靠。他父母相继过世後,他跟他妹妹在崔冢也就落地成了奴才。努安长姬宫艳数岁,一直对她不错,时时会回护她,或像这样先通风报信。
可是他有心是一回事,姬宫艳承不承情又是一回事。承了情便是欠了债,事不管大小,按了个债名,到底不值。她知道努安喜欢她,但光是喜欢没有用!他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脱离这个地方,摆脱奴才的身份。不过,她是明白人,也不动声色,有机会就笼络。
“你怎麽会有这些料子?”努安吃了一惊。
“你别问那么多,只管收著。”姬宫艳说:“料子掉在地上沾了一些灰,你给妹子裁做衣裳前记著先清理乾净。”
努安看看那疋绸料,还是觉得不放心。
“你还是把东西拿回去。不然,要是让三夫人知道了,你又有一顿好受的。”
“不必担心,努大哥。”她将布料塞进努安的手里,嫣然一笑,朝他摆了摆手。然後,转身绕过影壁,经过内门,穿经游廊,走上内院的厅房。
她走进厅里。账房的外甥赖兴旺正弯著腰,涎著脸谄媚讨好崔大户的第三房妾,说:“一切都拜托夫人了!”赖兴旺一张猥琐的马脸堆著一条条的谄笑,不断地弯腰小心伺候三夫人的睑色。“请夫人帮忙。事情若成,我跟我姨父都不会忘了夫人的好处!”
“嗯。”三夫人斜著眼,从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瞟眼瞧见姬宫艳进来,打发赖兴旺说:“这件事我会看著办,你先下去吧。”
赖兴旺也看见姬宫艳了,他递给三夫人一个闪烁的眼神,往厅外出去。经过门庭时,两只鼠眼猥琐的盯著姬宫艳,油肥的脸皮一脸的邪欲下贱,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姬宫艳掉开睑,装作没看见。
“夫人。”她上前几步。
“都甚麽时候了,你现在才回来!死到哪里去了!”三夫人斜眼一瞪,声音又冷又尖。
三夫人原是商贾的家庭出身,眉眼的神气比起一般女子多了几分精明。长相还好!凤眼灿灿,秀鼻菱角嘴,倒也有几分秀致!偏偏吊著一双细长的眉毛,婉秀里添生一些苛刻。
因为她能干,崔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由她在把持。崔大户素来好色,对姬宫艳垂涎已久,都被她牢牢看在眼里。她担心姬宫艳会抢了她的地位,特别视姬官艳为眼中钉。
“店家找料子时,花了一些时间,所以耽搁到现在才回来。”姬宫艳低著头,慢慢回答三夫人的尖冷。
“我让你说话了吗?竟然还敢回嘴!还不给我跪下!”三夫人籍题发挥。“平时就是太惯著你们这些奴才,你才敢爬到主子头上!居然还怂恿小姐偷跑出去,抛头露面不打紧,还害她受了伤!”
“不!我没有……”姬宫艳错愕不已,连忙摇头否认。
“住口!你还敢抵赖!来啊!给我掌嘴!”
一旁站著的仆妇,立刻敏捷的走上前,左右开弓,一连掴了姬宫艳十多个耳光,出手又狠又重,打得她眼冒金星。不消片刻,姬宫艳苍白的睑便紫肿成一团,几乎变了形状。
“继续给我打!没我的允许不准给我停!”三夫人刻薄尖酸的看著姬宫艳肿胀变形的脸,说不出的痛快。
她一向讨厌姬宫艳那接近清冷的表情,憎厌她那种不千人间似的态度!更嫉妒崔大户对她的垂涎。打烂了她那张睑,她才称心。
整个崔府上下,没几个奴才不对姬宫艳心存念头和觊觎。刚才那个赖兴旺,就是来求她这件事,处心积虑想将姬宫艳弄到手。奴才只是个东西货品,没有自己的意志,主人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麽样。姬宫艳是身份低贱的奴才!她一手掌握操纵她的将来。
那仆妇听得主子的命令,更加用力掌掴姬宫艳。不一会,姬宫艳的嘴角慢慢渗出了血丝。
“再给我用力打!”三夫人还不肯罢休。她看著姬宫艳额上那因痛苦而扭曲变得更狰狞的黥印,斜吊的眉蹙得死紧。
本来她以为将姬宫艳黥面,毁了她的容,就可以让崔大户死了那条心。谁知……想起崔大户一双贼眼不时跟著姬宫艳溜溜打转,她就一肚子气。
仆妇越发的使劲。姬宫艳整张脸已肿紫得完全不成形,五官扭曲,分辨不清原来的清美。
“好了,够了。”崔宝钗从内厅走出来,语气闲闲的要仆妇住手。
三夫人瞄了女儿一眼,吊著丹凤眼,瞪瞪姬宫艳,哼了一声,说!“你给我听好,下次再敢这麽放肆,就不是这几个嘴巴子就没事了。”她抬抬下巴,转向崔宝钗,略略皱眉说:“还有你,宝钗。离这个贱奴才远一点。别忘了你可是崔家的大小姐,身份不一样,没事少跟这个下践的奴才在一起,坏了自己的身份。”
“我晓得啦。”崔宝钗嘟嘟嘴,有些悻悻的。
“你明白就好。”三夫人站起来,看也不看姬宫艳,阵喝一旁随侍的丫环仆妇说:“坐了大半天,也够累人了,咱们进去吧!”
萎倒在地上的姬宫艳连嚅动的力气几乎都使不出来。脸颊肿得像猪肝,稍一碰触就像刀割一般的痛楚。
崔宝钗走近,踢了她一下,哼说:“这是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那麽放肆,竟然丢下我,还当著我的面引诱程大人……”
姬宫艳只觉得又昏又累又痛,不断听到“嗡嗡”的呜叫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甚麽都看不进眼眸,除了崔宝钗那张逼近了、厚硕的大饼脸。
“我问你,程大人可否跟你提了些甚麽?”崔宝钗粗鲁的揪住姬宫艳的头发,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张险,就算想引诱谁也不成。快说,程大人是否跟你提起我的事?”
姬宫艳目光一闪,一抹怨毒的眼神一闪而过。有气无力够说:“程大人说……”上气不接下气的。
“程大人说了甚麽?”崔宝钗急了,揪紧她的头发猛催著。
“程大人说……说……共主正打算替澄王选妃……他向我打听了小姐……小姐是否许了……许了……”
“真的?”没等姬宫艳说完,崔宝钗就心花怒放叫起来。
谁都知道程七是澄王信的心腹,遇见了程七,她原本还以为她抓到了机会,没想到程七竟随便将她丢给一个侍卫。而姬宫艳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她怀疑她背著她鬼鬼祟祟不知干了甚麽勾当。还有那个一身邪气阴森的黑王……
想到此,崔宝钗猛跳起来,抓住姬宫艳。“宫艳,那个黑王,他……”
姬宫艳眼神一闪,那抹怨毒的神色跟著又一闪而过。说:“多亏程大人帮我解围,黑王并没有为难我。程大人向我打听小姐的事,还说……说……”
“还说甚麽?”崔宝钗心急的催促起来。
“程大人说澄王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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