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青玄是不会下棋的,可这灵砂也随同空蓝一起常常到鄢山来,因着无聊,便硬是教出了青玄一手青出于蓝的棋艺,只为了打发空闲。
平日里,青玄与灵砂对弈,千色是绝不会在一旁观看的,可今日,到了棋庐,千色才蓦然发现,那简陋的凉亭里,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个人,早已端坐,如今与灵砂竟是对弈得棋局过半了。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只听得那人淡然一声轻唤,声音不大,却是一如当年的摄力十足。
“千色。”
不知为何,那一瞬,她的脚步竟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一时闪神,恍然竟像是回到了往昔岁月之中。
那时,他也经常这般,坐在那石凳上与灵砂对弈,显出比灵砂更甚的耐性。
“为何一见我便扭头就走,我当真如此面目可憎么?”
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执着一枚黑子,以极慢的速度落在棋盘之上,风锦漫不经心地发问,看上去神色甚为淡漠。眼前的她依旧是那身殷红的衣裙,已经越来越瘦了,像是故意要用那一身的凛冽来嘲讽他,举手投足丝毫不减桀骜倔强之气,如今,微微仰起头,原本就削尖的下巴透着难以言喻的傲气,高挑的身材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孑然。
“没有。”
千色淡漠地否认,远远站着,脸上一阵暗沉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
“既是没有,不如就过来坐下,一同品品茗,叙叙旧,顺道商议如何恭迎师尊出关之事。”他盯着棋盘,思考了良久,手中的黑子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放:“算一算,师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见到你了。”
风凉叹
算一算,师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见到你了。
风锦的这句话甫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即刻恍然大悟,不得不感慨风锦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人绞尽脑汁也推脱不得。
这分明是在用师尊长生大帝的名号施压,尤其是那听似不经意地“三千年”,却如同是无形的沉重枷锁,用以指责千色避居鄢山的行径。如果千色执意要在此时回避,不理会风锦,那么,无疑是没有将师尊长生大帝放在眼中。
如今,千色倒真真的成了进也不是,退也不妥了。
千色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徐徐埋头,复又抬头,平静地注视着沉着镇定的风锦,眼眸之中有着摄人心魄的光华在轻轻辗转,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涌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此时,反倒是站在她身侧的青玄够机敏,立刻朗声开口,眼波流转间满是坦然:“掌教师伯说得是,我师父也有三千年不曾见到长生师尊了,昨晚还在冥思苦想该如何向师尊负荆请罪。”
“是么?”风锦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瞥青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自是以两指捏紧指间的墨玉棋子,修长的指衬着那漆黑光亮的棋子,显得甚为优雅。“你师父无故数次缺席长生宴,的确有不孝之嫌,也确是该想想如何赔罪了。”这么说着,风锦那深幽的目光在千色不为所动的眉眼间绕了几圈,锐利的神色一闪而逝。
若只是从言辞上,根本分不清他那语调之中蕴含的是怎样的情绪,可是,他俊秀的眉目间擦过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纹,并没有逃过青玄的双眼。青玄便也明白,这位声名赫赫的掌教师伯,根本就没有将他这个无名小卒放在眼中。
“多谢掌教师伯的关心。”青玄客套的干笑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前一步作了个揖,不动声色地站在千色身前,挡住了风锦那令人莫名胆寒的视线,四两拨千斤地悠悠一笑:“如今,长生宴在即,掌教师伯想必事务繁忙,□乏术,请罪一事,我师父心里定是有分寸的,您就不用多操心了。”
他话音刚落,那棋局也正巧结束,灵砂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般,极为迅速地将那些白玉与墨玉的棋子往棋盅里捡拾,忙不迭地认输:“掌教师兄棋艺精湛,灵砂甘拜下风,今日应该会有不少仙友来玉虚宫,咱们的消遣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棋子收入棋盅里,互相碰撞,无可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灵砂转头望了望青玄,见青玄眼眸含怒,似乎对他有着怨气,随即脖子一缩,满眼委屈的光芒。
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受害者!
他表情悲愤,无声地做着口型,以显示自己的清白。
天可怜见,他知道青玄到了玉虚宫,人生地不熟,本是一心期待与其好好切磋一整日,瞧瞧青玄的棋艺可有长进,谁知,他才将那符纸折成的纸鹤送出去不久,风锦便就不声不响地到了,还无事人一般要求与他切磋切磋,害得他措手不及,进退尴尬,却又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与之对弈。果然不出所料,千色竟是陪着青玄一同前来,无疑正好自投罗网,着了风锦的道!
说实话,灵砂从没试过将一局棋给对弈得如同上刀山下油锅的酷刑一般,好不容易熬到这棋局结束了,他自觉还是早点认输,趁机溜之大吉为妙。
他素来奉行明哲保身,这痴儿女们关乎情情爱爱的浑水,能少淌就尽量少淌吧!
风锦不是没有看出青玄的举动言语都是在维护千色,不过微微眯了眯眼,便就计上心来,淡然出声:“若灵砂师弟真有什么要事,那便就去办吧。我听说青玄时时与你对弈,想来棋艺也不俗,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语毕,他抬头紧紧盯着青玄,唇角微挑,说不出意味的神色迅速在俊容上着抹,辗转闪烁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风凉,听来竟带着点刻意的挑衅:“青玄,你可愿与我对弈?!”
这下子,别说青玄,就连灵砂也傻眼了。
风锦这话虽然是对青玄说的,可千色却听得出,其间的挑衅全都是冲着自己而来。她也知道,既然上了这西昆仑,自己与这昔日的冤家便就是怎么也避不开的。若是任由青玄与之对弈,自己必然不能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便就得在一旁全程观战。
说到底,青玄因着她对风锦有怨,若是一个不慎说错了什么话,只怕惹出事端,便就难以收拾了。
所以,还是早些婉拒为妙。
于是,不待青玄应承,千色便面无表情地开口:“青玄天资愚钝,棋艺拙劣,又怎敢在掌教师兄面前装大——”
“师妹,何必这么急着护犊子?”似乎是早知道千色会婉拒,风锦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的言语,掩藏在阴影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深邃的眸中有着某种属于诡秘的味道:“不过是一局棋罢了,难道师妹还担心我倚仗身份,欺负小辈不成!?”
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堵得千色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似乎被那满坑满谷的嘲讽给刺得微微发痛,连心也惶然失措地紧缩成一团。
青玄见师父处于劣势,心里顿时窝火起来,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和似乎都在瞬间化作犀利。“既然掌教师伯有心,师侄不才,便就斗胆献丑了!”在千色的哑口无言中,他极为干脆地将挑衅应承了下来,大大方方上前,在风锦的对面坐下。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风锦的原意是希望借青玄留下千色,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将青玄放在眼中,而青玄则是一心为千色出气,在棋局之中自然全力以赴,惟愿将风锦给杀得片甲不留。连连失利之下,风锦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小师侄不容小睽,随即不得不凝神静气,开始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中。
就下棋的路数而言,风锦与青玄皆是攻守兼备的一类,步步为营的同时不忘精心算计,一路对峙而来,两人竟是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正当两人在棋盘上争斗得难分难解之时,紫苏领着两个小仙童到了,说是幽冥阎君白蔹如今已是身处玉虚宫门外,可是却故意找茬,冷嘲热讽,句句讥笑风锦这个神霄掌教不懂待客之道,还扬言,若是不见风锦亲自迎接,他便就立刻打道回府。
风锦与白蔹素来便不对盘,早前学艺之时,白蔹因着千色钟情于风锦,便就处处找茬,风锦不愿生事,自然一味忍让。后来,又因着那些错综复杂之事,二人积怨更深,几乎从师兄师弟演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如今,一听见他的名字,风锦便就觉得头疼。
可是,头疼归头疼,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急着立刻去迎接白蔹。毕竟,他深谙白蔹的心思,知道只要千色在这里,那么,白蔹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走。再说,白蔹即便是在玉虚宫门口摆架子,看在别人眼中,也只会认定其是在无理取闹,所以,他便就更是铁了心,只是不紧不慢地继续与青玄对弈。
“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棋数倒是甚为沉稳。”一炷香之后,胜负仍是未分,风锦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言语之间带着点赞赏,可一双眼眸却是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这昆仑山上,能与我对弈半个时辰的,除了灵砂,你是第一个。”
“掌教师伯过奖了。”对于这褒赞,青玄不骄不躁,看不出喜怒哀乐地瞥了风锦一眼,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越烧越烈的怒火在表情上没有流露出半分破绽,只是语出淡然地应着:“青玄尚未得道,是个凡胎肉身的无名小卒,怎敢与这玉虚宫里的仙尊相提并论。”
千色方才的进退维谷,青玄已经在风锦的头上记了一茬,如今,再加上其对白蔹的不理不睬,青玄对风锦的不满便又加深了一层,开始打定主意,要挑战挑战这掌教师伯的权威。
“我得道飞升之前也曾是凡胎肉身。”风锦眉目半敛,语气平板客套,低垂着脸,没人看得清他说话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话语中似乎有这某些情绪,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踪影:“若是你日后全心悟道修仙,褪去了凡胎肉身,必会有所成就,莫要自谦。”
“若是有幸能修成仙道,自是师侄的造化。”将风锦的话听在耳中,青玄只觉得这言语像是可以在晚辈面前标榜自己的过往一般,让人异常恶心,便冷淡地回应着。终于,他下颚绷得死紧,好似要碎裂了一般,到底是没能忍住,便将那嘲讽也一并脱口而出:“只不过,凡胎肉身纵然是褪去了,可良心却是不能也一并丢掉的。”
风锦正欲将手中的棋子搁置在棋盘上,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言语,深邃的眸子顿时斜斜一睐,骤然射出寒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侄素来胡言乱语惯了,有什么不敬之处,掌教师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青玄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口吻轻柔徐缓,言辞虽然谦恭,却是不卑不亢,就连表情也不见一分慌乱,可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不仅仅是嘲讽,还含着谁也无法忽视的暗暗指斥:“也千万莫要随意对号入座!”
此言一出,如同一记不留情的戳刺,直直往风锦的面门飞去,使得风锦森冷的容颜如同覆着三尺冰霜,幽瞳迸出点点致命幽寒,似要将空气也一并冻结殆尽。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表态,一旁的紫苏倒是先怒了!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我师父语出不敬?”紫苏站在一旁,气得脸色阴沉,眉心一悸,立刻呵斥,出声清越的嗓音骤然冷绝,平添了一抹凛冽的肃杀之气。尔后,毫不犹豫地转头,怒气燎原一般从心中一直灼烧到眼中,她竟直接将战火引到了千色的身上,言语之中满是得理不饶人:“师姑,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徒弟么?”
千色面无表情,并不作回应,可风锦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紫苏!大呼小叫什么?”他拧着眉,虽然是在出声教训紫苏,可眼却直直地看着千色,将她的每一分姿态锁在眸中,眸底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与疏离:“为师平素是怎么教你的?怎可对师姑如此大不敬?跪下,向师姑赔罪!”
“师父!?”乍一听见这样的斥责,紫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愕然看着风锦,只觉自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扇了一耳光,唇不住颤抖,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痛得格外厉害:“您要我向她下跪?!”
“没错!”风锦沉着脸颔首示意,细长的眉眼间勾画着冷清的线条那一双黑眸不论何时都是深不见底的,纵然有睿智之光,却显得没有半分感情:“她是你师姑,于情于理于辈分,难道还受不起你这一跪么?!”
紫苏委屈地红了眼,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好半晌,她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僵硬地欠了欠身子,语焉不详地开了口,算作是致歉:“师姑,对不起!”
语毕,不等千色发话,她便桀骜地起身,转身便打算要走!
“站住!怎可没规没矩?!”风锦冷着脸喝斥着,虽然是在对紫苏说话,可视线却仍旧牢牢投射在千色的身上。尔后,他复又开口,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每一个字的背后皆蕴藏着铿锵有力的犀利:“师妹莫要见怪,这孩子只是一向心高气傲,性子急躁了点。”
紫苏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用衣袖抹去那不慎夺眶而出的眼泪,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肯再妥协。
她自打小便高高在上,几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更何况,跟着师父学艺以来,师父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几时有过如此认真地呵斥?!
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戏,千色漠然一笑,漫不经心地抿抿唇,丝毫没有笑意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斜斜地瞥一瞥身旁默不作声的青玄,那微寒的光芒一如话语中的风凉意味:“既然人家把面子功夫都做在前头了,那么,青玄,你也跪下,向掌教师伯赔个罪吧!”
“是,师父。”青玄从善如流,立即起身跪下,甚为乖巧恭顺:“掌教师伯,青玄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掌教师伯莫要计较。”
斜阳黯
眼前这师徒之间甚为默契的配合,倒使得素来精于运筹帷幄的风锦一时哑然,没了个台阶可下。
一来,他是的的确确没有料到,一向内敛矜傲的千色竟然会如此不顾他的颜面,竟然能公然冷嘲热讽,将他斥责紫苏的行为看作是面子功夫。二来,这个青玄看似乖巧谨慎,可实际上却是心眼甚多,处处不动声色地与他针锋相对,如同一只滑不溜丢的泥鳅。
如今,这小泥鳅就这么爽快地跪下去了,毫不犹豫,将那赔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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