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大窘,她的眼睛停留在邓香脸上,有些难为情的说了一声:“有劳。”
邓香的笑容云淡风轻,把他的关切全藏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手就停在阿南的唇边,我注意到他的手,玉洁修长,连他手里那只本来粗陋的陶钵也因此别致古雅。
我看得眼热,只好别过脸去。
“若是我住公主府里不方便,还是搬出去好了。”邓香倒是一派坦然,“我总觉得皇上所疑甚是,我长住公主府就怕有风言。尤其归命侯的嘴……”
“没什么不便的。”阿南立刻说,“再说这里也不算是给酩香先生住。到底还是弦子在住,弦子在宫中是太后的恩典,这里才是他的家,弦子需要酩香先生的指点。”
我也点头称是,“那些人,越是畏惧他们越是会捕风捉影。大可不必理会他们。”我坐上高高的帝位,若是重生前,大约还有些自谦。如今我倒是想穿了。我能坐上龙椅,大约总有我能坐的原因。至少,我可以不为他人所左右,也从不怕别人舌尖上的毁誉。上一世不怕,这一世更不怕。我从不像老九那样,沽名钓誉的伪装自己。
说到此处,邓芸□来,“谁敢多嘴角,我割了他们舌头。”说完他鬼鬼一笑,“如今他们喝酒取乐,我全都去参上一脚,他们若背地里说些什么,很快就会到我耳朵里。都知我是公主陪嫁,得罪我是什么下场他们应该先想想清楚。”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了起来,“听说芸哥儿最近和冯家二子唱酬颇多?”
一提起这个话题,邓芸那少年俊秀的眉眼便飞扬了起来,“可不是!冯家一班子弟真是会玩儿。”他欢快地说,“我跟他们相处不过几个月,倒学了不少洛京的风流。垂丸蹴鞠赛马买醉,比之江南,也不差什么。”
我和其它人全都看着邓芸会心而笑。冯家子弟的浮浪之名,看样子还是真的了。
邓芸的面色沉静了下来,“现在我也常招人来我的将军府,找他们玩些射覆围棋一类,他们也都喜欢。过些天还想跟着哥哥学做诗,还能认识不少洛京的文人雅士吧。”
阿南此时已经吃饱,摇着头表示不想再吃。邓香收了手,回头笑着对弟弟说,“你想学作诗,早年就该跟着五德先生学。到了此时才想起临时抱佛脚,晚了!若论作诗你还不如弦子。”
我突然觉得,邓芸到底还是少年,他这年纪想作诗倒是正常。至于作得好不好,其实是不用论的。
“说起来,南北互通倒是好的。”歪在床上的阿南突然说,“这两天,我看皇上总是为国库无钱的事烦恼,倒是想过这个法子,以后皇上可以开通南北的贸易,鼓励商旅交通南北。这样就不必去抠那区区几个粮税,只向商人抽个五一之税,每年的税银就很可观。”
邓香抬了头看阿南,目光中有些惊讶。
“酩香先生不必看我,这其实还是在江南时,由那栖纱缂丝的宫装引起来的由头。江南丝织比北朝要精美,北朝的马匹石碳南北也欠缺。贸易是最好的互通有无之方。”阿南的目光扫过我们所有人,“难道不是吗?”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光华流溢,竟是连小屋也变得明亮了。
我心中微动,觉得阿南说得其实不错,如今既然已经是一个统一的大肇,就应该鼓励南北之间的互通有无。只是这样的大局观,由一个女子说出,倒让我等男儿汗颜。
邓香倒是没有觉得出乎意料,她只低头想了一回,“阿南说的倒是有道理,只怕……”他薄唇微抿,斜了我一眼,笑了,“只怕施行不易。”似是而非的微笑,虽然并无明显的恶意。可在我听来,倒像是与我挑战。
他这样说,其实我也想到了,朝中总有保守的一批家伙,他们肯定不会赞同南北贸易的。比如他们会说:让南人得了军马,以后南人用来造反该怎么办,诸如此类,总会找到各种借口的。我的朝堂太守旧了,如今还是那个老问题:我缺人!
“明年开科就好了。”邓香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慢慢站了起来,离了阿南的床边,捧着陶钵一直退到窗边去,“明年春发,就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开科,也是大肇南北统一后的第一次大比。到时会有许多江南名士、少年才俊前来应考,那时,皇上就可从容选用人材了。”他说话声音总是低沉,但这一回,我却似乎听出他语气中特别的隐忧,他的目光此时既不看阿南也不看我,倒落在手上那只陶钵上。好像那陶钵倒重过江山天下的大事。
“日子定在二月二十四,”我说的是开科的日子,“酩香先生可有人材推荐?”
邓香并不答我,他清冷的面孔上,打着窗棱透出的光线,变幻出尘。这让我记起,他对功名仕途并不是那么关心的。
其实现在离大考不到两个月,我连考官的人选都没有公布。此事我曾反复考量,总觉得很难定夺。我不能再导前世覆辙,再让冯家此弟通过考试大批入仕,尤其冯迈不能再高中状元。但也不能过于明显的偏袒以李济为首的文臣保守势力。最重要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得给南朝士子一个机会,让他们真正溶入大肇大一统的格局之中,成为大肇的一份子。
这样的心思,这屋里的人有几个能明白?
门那边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我不觉警觉的扭了头去看。邓香展颜一笑,示意我放心。他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两羽白鹤就大模大样的踱了进来。
“它们吃我的伤药吃得久了,一闻到药香就以为有好吃的。”邓香向我解释,“它们这是闻到阿南吃的药香了。”
药并不香,其实倒是苦的,可吃惯了,也许就觉得香了吧。这两羽白鹤显然是惯常的霸道,它们歪着小脑袋四下探寻,很快发现了阿南这个目标,全都挤到床边来了。阿南无奈用臂推开它们,“皇上,我们回宫吧。”她说。可白鹤还是展开巨大的白羽,覆上阿南的身子,亲昵的向她示好讨吃。
“阿南头上被创,不可以轻易挪动。”邓芸第一个出来反对,“依我说阿南还静养两日再回宫,反正已是出来了,也不怕人说。”
我瞪这小子一眼,又看邓香。能不能挪动,邓香应该比别人有权威吧。只要这位酩香先生不要诓我就好。
邓香的眉头收紧,看着与白鹤逗趣的阿南。竟是不发一言。
邓芸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对他哥哥也不客气,立刻嗤之以鼻,转而向弦子求助,“弦子,你说。你姐姐现在这样子,该不该挪动。她又是吐又是睡的,我只怕她脑子里有些不好。实在是应该静养才对。”
“你才脑子不好。”阿南立即反击,“芸哥儿瞎说。”
我放了心,阿南能够利落回嘴,说明她脑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我疑心阿南原本就与邓家兄弟这样嬉闹玩皮,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比和我要来得亲昵。
“我听姐姐的。”弦子表态。他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不自在,因为我意识到他们三双眼睛全都以我为焦点。每一双眼睛都显示出不同有内涵。就好像我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外人,其它人都不得不与我客气。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尽量装得从容。轻轻拨开那些一心想与阿南亲热的鹤儿,蔼然的问阿南,“阿南说吧,头还晕不晕?能不能与朕一起回宫?”
我在此时,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心口不一,如果阿南说不能,我真的会答应让她留下吗?好像也不可能。现在的我,真的好像已经不可能放手了。把阿南交给邓香……我想想也不放心。虽然酩香先生看起来正人君子似的。可我却还是没有那样的大度去交出我的阿南。
曾经,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可如今,我早已不敢再说这话。让我对阿南放手,还不如要了我的人头。
阿南突然向我伸出的手臂,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懒懒的好像是天经地义。
我赶紧起身,向她俯□去,阿南打了个个的哈欠,很自然的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我忙抱起她,看她无力的把头搭在我肩膀上。
我的肩膀略微有那么一点疼,让我记起她咬我一口的事来。我抱紧了她,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又尽量用自己的熊皮披风把阿南裹起来,生怕她再有一点点磕碰。
“那我们走了。”我抑制着心里的欣喜,很正经的和邓家兄弟告别,临了还不忘招呼楚弦,“走,弦子我们回宫去查是谁害你姐姐。”
此时,我觉得怀里的阿南好像就是我的战利品,就算我尽量保持着该有的矜持,可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欣喜。
“阿南要定时吃药。”邓香在我身后说。我此时看不出他那远山般疏淡的面孔上是什么表情。阿南选择了跟我回宫,他就是感到失落,此时也至少没有表现出来给我看。“我把方子给皇上吧,阿南这回冻了脚,只怕肺寒更甚,以后千万再不能让她着凉。”邓香把一张纸递给我,“这方子,皇上可以给宫中太医看过,由他们辩证过后再给阿南用药。”
我此时哪里腾得出手来接这方子。“酩香先生且收着方子。”我说,“过些天,我给你太医院的腰牌,让你可从容进宫。不仅给阿南切脉用药,还可以会会华太医。你们可以互相切磋辩证。”我说完便走,不去看那邓香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们都是阿南的朋友,我明知阿南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他们。将心比心,我又怎会隔绝他们与阿南之间的关系?再说,我是帝王,若是连这点气量也没有,岂不是让阿南看轻。
我抱着阿南,走得飞快,好像生怕阿南中途反悔似的。
阿南把头枕在我肩上,呼出的热气直喷到我的颈窝里。我以为她又要睡着了,更紧的用我的披风裹严实了她。没想到她突然开了口,“皇上想好怎么应付宫中的询问吗?”她哼哼叽叽的说。“只怕这一回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72宫
阿南哼哼叽叽的说。“只怕这一回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我没接话茬;只安慰似的用脸蹭了蹭阿南。宫中这回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人不闹;我也不能放过。
才一出了公主俯,便看到如意在门口打着转转;见了我,他急走几步上前,“宫中太后已经催问过好几次了。”
“你怎么回的?”
“我说皇上在公主府与人谈话;让太后莫急。”
我点点头,抱着阿南急急登上如意备好的马车。这孩子行事;的确是十分尽心,我没有看错他。回宫路途不远,就这一会儿工夫,阿南在我怀里又睡着了。我猜她还是头伤的缘故。
回到宫中,我先送了阿南回长信宫,阿南只是想睡,我便让她好好睡下。长信宫里没有阿瓜,我反复向几个大宫女交待清楚了才放心离开。
长信宫的宫女,有一个叫红樱的,我知道是母后指派给阿南的大宫女。她一直送我走到门外院子里,此时看我的眼神有些畏怯,却又欲言又止。
我站住问她,“有什么话要说?”
这女子跪了下来,“阿瓜在皇太后那里。”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只是保证不让屋里的阿南听见而已。可见长信宫的人已经全知道了。
“阿瓜怎么了?”
彩虹没回答,只恭敬地说:“皇上到了太后那里就全明白了。”
我拨脚就走,母后居然找到了阿瓜!此时阿南头脑昏沉,一时还没注意到阿瓜的不在。我看她平日最信阿瓜一人,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小丫头。若是此时知道阿瓜有什么不好,还不早跳起来去要人了?
红樱看样子还是聪明的。我得把阿瓜弄回来。
没想到,在母后那里的,可不止阿瓜一人。我踏进坤宁宫时,坤宁宫里可是如地狱一般的气氛。
母后的脸冷得像是挂了霜。她端坐在榻上,目光阴沉的扫过一地的人。
连阿瓜在内,地上跪着的,可有十数人之多。可这些人中,只有阿瓜是完全匍匐在地,连额头都抵着地板的,其他诸人全都是哭哭啼啼东倒西歪。
屋子里明明暖气很足,不知为什么,我看这屋子里许多人都好像是怕似的。
我不动声色,大步的走了进去。
“母后,我回来了。”我在母后身边坐了下来。假装没看到冯嫣儿钱宝宝两个侍立一旁。
“楚贤妃怎么样了?”母后问了一句。
“还好。没死。”我简单的说。
母后也就不再多问,她点着地上那一地的人说,“你走后,哀家便搜了宫,楚贤妃宫里这小宫女,一搜便被我搜了出来。他们私藏了一个大活人,还不上报。皇上说,这是什么罪?”
地上的人有人小声的喊了一声冤,摄于母后的威严,很快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我对那些人没什么兴趣,直接问匍匐在地上的阿瓜,“这到底是怎回事?”
“奴婢被人蒙了头,捆了身子。并不知是怎么回事。”阿南回说。她虽然抖得厉害,说话倒是不急不徐,有点阿南的风范。
若是她与阿南同时遇袭,她都不知阿南怎么被打,就说明下手的不止一人。
“你们说!”母后让那些人开口。
有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宦官开了口,“奴婢是浣衣局总管,这小宫女是奴婢着人抬回浣衣局的。她被人扔在浣衣局外的沟渠边,头上蒙着麻袋,身上捆着绳子。老奴看着是个活人,便想着应该禀告皇上太后。还在拿主意呢,太后搜宫的人就搜到深衣局来了并非老奴有意藏人隐瞒什么。”
母后冷笑一声,“这种事还要拿主意,可见是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的小人。若是个好的,看到这样情形,早该脚不点地的报上来了,还有空拿你个腿的主意!”母后出身市井,此时一急,说话便不那么讲究。
母后提高了声音。“都拖出去打吧,打了就不会再钻头觅缝的拿歪主意了。”没有一点容情的意思。
在一片哭嚎声中,十几个人一起拖了出去。
我已经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来有人绑了阿瓜,扔到了浣衣局的门口。眼下这些人看到阿瓜时,是在考虑是先报太后,还是报了我,又或者报到冯嫣儿那里去吧。拖了那么长时间,明知我在找人而不上报,不过是首鼠两端,不知该讨好谁罢了。后宫只有我一个皇帝,起了这种心的,打死都不足惜。
“这个叫什么阿瓜,也拖出去打。”母后咬着牙说,“她的主子都丢了,她身上倒是毫发无伤,再怎么也说不过去。当奴婢的,跟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