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事到如今,她反而不再纠结,语气也轻松了不少。“徒儿想问你一件事。”
“重铸归镜,的确要你以身相殉。”神君脸上的笑容不改,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可愿为天下苍生牺牲?”
般若平静地望着他的眼。“我还有选择的权利么?”
神君挑眉。“当然可以。你可以选择自愿跳进去,或者被为师打晕了送进去。”
赤炼和真珠此刻终于反应过来。
“师尊这是要把师姐给丢到鼎里?!”真珠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师尊,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赤炼虽然没有弄清楚状况,却也知道般若即将性命不保,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尊,请手下留情!弟子愿意代替师姐牺牲!”
神君皱了皱眉。“麻烦你们帮为师一个忙。”
“什么忙?”两人异口同声。
“闭嘴。”神君朝他俩摆了摆手,两人立刻昏睡了过去。
般若静静地看他动作,心中已无感觉。没有疼痛,也没有愤怒,仿佛在一瞬间被夺去了所有感知情绪的能力。
她本来想象了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没想到是这样。神君说得不痛不痒,却无比坚决,仿佛欺骗她,夺取她的性命对他而言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原来她也不过只是神君万年来的生命长河中那一颗不值一提的小小沙砾罢了。
她还有选择吗?
能救她的,只有白宴。然而她早在魔界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神君却缓缓地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朝鼎口走去。
“徒儿,你我相伴十余年,诀别在即,为师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般若感到头发一紧,心中知道大概是一枚发簪。
“好看。”神君目露欣赏。
般若哭笑不得。临死之前能收到神君的礼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与她在鼎口站定。
“别怕。”他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的眼,仿佛要将她深深地铭刻在心。
“我不怕。”般若同样与他对视。
此时此刻,还有何顾忌?
“师父。”她终于开了口。“我选择牺牲,不是为了苍生。”
“我知道。”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唇间有温热一擦而过,随即有一股轻轻的力道将她推入鼎中。
将要碰到融浆之前,她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看他眉间神印,看他温柔双目,看他红润的唇,苍白的脸。
然后听见他说了两个字。
等我。
一年后,人界遥城。
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盘蒙神君失踪,碧水福地荒废,魔界多了一位倍受尊崇的帝后,天界频频向魔界示好,楚国有一位神医渐渐声名鹊起,据说这位神医给人治病不用针药,无论多重的病痛,只要神医经手一触,必定痊愈。
而这位神医,如今正身在遥城。
遥城人们闻风而来,在神医所住的客栈门口排起了长队。
这长队中有两个孪生姐妹,生得娇俏动人,看上去格外惹眼。
“瑶泉,你说这神医能不能治好公子的病?”姐妹中那个较为活泼的,此刻正双手遮挡着阳光,一副等得心急的样子。
“宣于简要我们来找这个神医,自然有他的道理。”较为文静的那个回答道:“即使治不好,也应当能有些改善的法子。看着公子受苦,我心里真是难受。”
“我也是!”那姐姐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公子以前是多厉害的人物,现在却——我早说过去魔界找大师姐,你们非拦着不让!”
“你也知道,大师姐的身份今非昔比,我们何必再去打扰她?我想公子他也不愿意大师姐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一名黄裙侍女从客栈内走了出来,朝两姐妹招了招手。
“你们两个,过来。”
两姐妹不知所措地对看了一眼,手拉着手走了过去。
“神医说了,你们可以优先,跟我来吧。”
两姐妹欢天喜地地跟着侍女进了客栈,身后的人群顿时羡慕嫉妒恨,奈何不敢得罪神医,只敢腹诽两句,依然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待。
房间里没有燃香,却隐隐飘散着一股清冽的香气。神医是一名身形纤长的美丽女子,正在给一盆植物浇水,见到两人进来,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衣着寻常,头发上别了一支看不出质地的银色发簪,这么一笑却显得格外生动鲜丽。
“请坐。”
姐妹俩却怔在原地。“大…大师姐?”
神医却似没有听见二人的声音。“二位有何病痛?”
真珠张大了眼。“你不认得我们?”
神医挑眉。“我应该认识你们么?”
瑶泉朝真珠使了个安抚的眼色,温言道:“请问神医怎么称呼?”
“白归。”神医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
“既然白神医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让我们优先?”
“看你们顺眼而已。”白归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皱眉道:“你们不是来看病的?”
真珠咬唇不答,瑶泉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需要看病的是我家公子,不知白神医是否方便到舍下为我家公子瞧瞧?”
“不方便。”白归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从不出诊,你们应该知道。”
真珠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家公子可是——”
她的话说到一半,被瑶泉阻止了下来。
“我家公子无法行走。”瑶泉恳求道:“还请神医酌情破例。”
白归笑了笑。“在我这儿,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鬼神妖魔,都得乖乖过来排队。回去带你家公子过来,若我看得顺眼了,或许会让他插个队。”
幽静的庭院内,瑶泉与真珠踟躇不前。
“怎么办?”真珠没了主意。“难道真要把公子带过去见她?”
瑶泉叹息了一声。“也只有如此了。一年前在碧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师姐会不认得我们?”
真珠摇头,一脸懊恼。
当初她和赤炼昏过去之后,再醒来时便不见了大师姐和师尊。他俩赶紧爬到盘龙鼎上,却看见鼎内躺了一个未着寸缕的人,居然是他们的师尊,至于大师姐已不知去向。
真珠与赤炼带着师尊出了碧水,四处寻找大师姐和其余师兄弟们的下落,结果听说魔界出了一位帝后的消息,听形容极像是大师姐,紧接着又在长邺遇到了被盘蒙打发去送还皇者之剑的瑶泉和宣于简。
当时在碧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恐怕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了。
赤炼与宣于简开门迎来,见二人此番模样,赤炼连忙问道:“是不是请神医的事不顺利?要我说,我们不如去天界请神仙来替公子看看!”
“没用的。”宣于简皱着眉头。“连宣梧凤王也没有办法,你以为还能找谁?公子这怪病,恐怕只有她才能治。”
“宣于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神医是——”
宣于简叹了口气。“我也是猜的。怎么,她不肯来?”
瑶泉将情况简单一说,赤炼捶拳道:“大师姐必定是还记恨师尊,所以不肯相认哪!”
“我看不太像,师姐看上去是真的不认识我们了。”
宣于简抓着头发沉思了一会儿。“为今之计,也只能将公子送过去见她了。”
58五八章 宇文蒙
白归打量着被四人用藤床送来的男子;神情沉静无波。
这男子睡得深沉;脸颊双唇如同被冰雪浸泡过一般;显现出不正常的苍白。他看上去十分消瘦,天青色袍领里露出凸起的锁骨;袖子下修长的双手骨节分明。
瑶泉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此刻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大师姐她果然是不记得了么?
“白神医,我家公子他——”真珠忍不住开口。
白归摆了摆手;失意她不必着急。“他一直这样昏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一年前就这样了。公子他每隔几天会清醒一次,但也不过只能醒半个时辰而已。”瑶泉回答道:“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们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白归微微一笑。“你们来找我算是找对了。放心;他很快便能康复。”
“真的?”赤炼和真珠喜出望外。
宣于简却咳了一声,皱眉盯着白归。“敢问神医;公子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白归一愣,随即回答道:“他这是——呃,风寒。”
“风寒?!”宣于简冷笑道:“可是公子的症状与风寒之症毫无半点相似。”
“是风寒导致的弱症。”白归连忙补充。
宣于简的眼神更加锐利。“弱症?!弱症可是先天而来,为何公子他只从一年前才开始发病?再说风寒还能导致弱症?真是闻所未闻!”
白归沉下脸,显然已有些恼怒。
“既然神医说了可以治,你说这些做什么?”瑶泉连忙向白归抱歉地笑笑,让赤炼把宣于简给拉了出去。
白归松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懂医术,只是凭着与生俱来的生之力为患者洗去病痛,重焕生机,谁知道她无意间救了几个病人便名声大噪,从此再也没了清静。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还被人这般质问,也难怪她胸闷,要不是这两个姑娘个性乖巧,躺着的男人看着也挺顺眼,她早就翻脸赶人了。
瑶泉和真珠知道白归为人诊治时不能有旁人在场的规矩,自觉地出了房间带好门。白归在青袍男子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
尽管患上这怪病,天生的俊美容貌也并未失色多少,只是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白归皱着眉,握住了他的手指,一小股生之力便丝丝缕缕地探入了他的身体。
她闭上眼,内心却满是惊奇。他的身体如同海绵,将她的生之力迅速地吸收,但无论她送入多少生之力,仿佛都无法填满这块海绵,渐渐地,她感到有些脱力,然而要收回手时,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阻止生之力被他吸取。
这是怎么回事?
白归心下骇然。储存在她体内的生之力已近枯竭,难不成要被这男子活活吸干了不成?
白归急忙摒弃杂念,另一只手的做了个奇特的手势,开始吸收起周围的生之力,慢慢吐纳,体内的气息进出也渐渐平衡了起来。
身在屋外的瑶泉等四人,惊讶地发现四周的花草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不过短短一刻,这小屋方圆数十米内再无生机。
终于,这男子的身体像已饱和一般,停止了吸收生之力。
白归张开眼,却发现这男子已经醒了过来,漆黑如墨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十里春风迎面而来,暖意逼人。
“是你。”
白归挑眉。“是我救了你。这位公子,你身上的气息很奇怪。恕我直言,你从前并不属于人界吧?是妖族,还是神族?”
男子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他沉下眼,认真地想了想。
“不记得了。”
白归哑然无语。“无妨,你好好休息,要让你的侍女进来么?”
男子摇了摇头,依然盯着她看。
“请问恩人芳名?”
“白归。”她往后挪了挪,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不自在。“你不必谢我,我治病是要收酬劳的。”
男子微微一笑。“我没有银两。”
这个男人看上去颇有气度,却原来是个穷光蛋么?
“不必是银两。”白归好意解释。“家传的神物,随身带的宝贝之类的,都可以。”
男子想了想,依然摇摇头。
“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笑着,眼中满是温柔。“不过恩人既然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以身相报,你看如何?”
白归吓了一跳。“以身相报?”
“不错。”他缓缓地点头,倾身向前。“在下宇文蒙,对恩人一见倾心,愿以身相报救命之恩,不知恩人意下如何?”
白归连忙往后一纵,脸已经红了几分。
“我…我已经有夫君了。”
宇文蒙一愣,眉头飞快地皱了皱,脸上的笑容却不变。
“那不知恩人可有休夫再嫁的打算?”
白归愕然。这宇文蒙真是个怪人,刚醒过来就要以身相许,还要她休夫?他可知道她的夫君是谁,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此刻已有些恼怒,索性别开脸不看他,冷冷道:“没这个打算。”
“那太可惜了。”宇文蒙叹息了一声,须臾之间已靠近她。“只好做个地下情人,男宠也无妨,不知恩人你意下如何?”
白归此刻已经完全惊呆了。难道这个宇文蒙是病坏了脑子吗?
她飞速地开门逃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瑶泉和真珠。“你家公子醒了,不过——他一直都那么怪吗?”
本来还期待着白归与宇文蒙相认的瑶泉和真珠顿时傻了眼。“怪?”
白归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
“比如,随便向人表白,要做人家男宠什么的……”
瑶泉和真珠齐齐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白归释然。“原来是病坏了脑子。你们进去的时候小心些,他神智不清,恐怕会做出一些怪事——”
“恩人,你怎么走了?”宇文蒙慵懒的声调自屋里传来。
白归神情一僵,把瑶泉和真珠给反手推了进去。
“酬劳我也不要了,你们赶紧把这个祸害给带走!”
瑶泉和真珠进了房间,只见宇文蒙半躺在卧榻上,若有所思。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真出了什么问题?
“师尊……”真珠小心翼翼地唤他。
“我说过,我已不是你们的师父。”宇文蒙的神情冷淡,音调沉静,已与之前判若两人。
“公子。”瑶泉赶紧拉了拉真珠的袖子,示意她改口。“你感觉怎么样?身体可恢复了么?”
“我很好。你们不必再跟随我,自寻出路去吧。”
“这怎么可以!”赤炼神情激动,自门外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宣于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绝不会离开公子!”
宇文蒙无奈地扶额。“如今我不过是肉体凡胎,再无半分法力。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我要保护公子!”赤炼斩钉截铁地回答。
宣于简却道:“他既然不让你们跟随,一定有他的打算。就算他没了法力,也未必就需要你的保护。”
“可是……”瑶泉犹豫地说:“目前的形势这样危险,想对公子不利的人又那么多……”
“不必多言。”宇文蒙已起身,从容自得地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赤炼,宣于简,你们照顾好真珠和瑶泉。至于我自有去处,你们不必多虑。”
白归逃出了院子,这才停下脚步,勉强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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