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嗬着贩卖货物的小贩们四下乱转,大都护府都快成了集市了,那等荒谬之情形还真有些子出乎李贞的意料之外。
“十八,去,传慕容忠进来,其余人等即刻散去,再有敢在都护府门口集着不散者以流民论处!”李贞原本就打算今日接见慕容忠,可却没想到慕容忠会给他来上这么一手,鼻子都险些气歪了,在书房里转悠了好一阵子,这才黑着脸给燕十八下达了命令。
“呵呵,慕容小儿这也是被殿下给逼得急了,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么,殿下又何必放在心上。”待得燕十八应诺而出之后,莫离笑呵呵地摇着羽毛扇说道。
莫离所言李贞自是知晓——吐谷浑被吐蕃压迫得惨,节节失利之余,不少好牧场都被吐蕃人夺走了,若不是大唐时不时地救济一下,以通商之名给些粮秣辎重外,私底下还拨出了些兵器,不遗余力地护持着的话,就吐谷浑目下的军事实力根本没有打头,若是李贞这个安西大都督转而支持吐蕃的话,吐谷浑岂能有活路,这等生存的压力一大,又有啥事是吐谷浑人做不出来的?只不过明白归明白,李贞却也无法容忍慕容忠在自己的官衙外耍无赖——他慕容忠演猴戏不打紧,可总不能让李贞也陪着演罢,那也太跌份了不是吗?
“这厮可恶。”李贞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接着摇了摇头道:“本王只是气不过这小子的无赖手段,嘿,这小子身为王世子,能做出此等当众耍猴戏的把戏,其心机之深只怕远在其父之上,怕不是个好控制的主。”
李贞的话里头隐隐透露出了股杀气,无他,李贞所制定的总体战略里头吐谷浑是个重要的配角,其作用就是消耗吐蕃的实力,在拖住吐蕃人西进的脚步之余,打乱吐蕃人内政改革的步伐,要想达成这一目标,那就必须让吐谷浑成为一只听话的猎犬,让他咬谁就去咬谁,至于何时咬、如何咬必须由李贞来决定,很显然,太聪明的狗是不受李贞欢迎的。
“殿下还是先看看再议罢。”莫离自是了解李贞的杀气因何而来,不过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笑着说了一句。
“也罢,先见见人好了。”李贞心中也一样有着几分纳闷,无他,从“旭日”传回来的情报显示慕容忠其人并无过人之处,只是个平庸之辈而已,文、武都一般得很,也不是个很有胆魄之辈,可此时竟然会不顾王世子之尊地玩出了集体请愿的把戏,还真勾起了李贞的好奇心,左右燕十八已经去唤人了,李贞也就不再多想这些事儿,起了身,对着莫离挥了挥手,便出了书房,径自往二门厅堂行去。
慕容忠直挺挺地跪倒在大都护府的门口,脸上虽是平静,可内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翻滚个不停,既有不安又有羞愧,不安的缘由并非担心李贞不接见,他很清楚,就凭着他以王世子的身份这么一跪,李贞便是不见也得见了,而是担心李贞真儿个地倒向了吐蕃一边,就其所知的大唐政局而言,李贞其人在军中威望高得吓人,一旦李贞全面倒向吐蕃,势必会影响到大唐对吐谷浑的政策,别说全面转向,哪怕是援助少上一些,都不是现时处于极端困难时期的吐谷浑所能承受得起的,至于羞愧么,也好理解,他堂堂一个王世子,竟然落到要当众下跪求人接见的地步,面子早就丢光了不说,便是吐谷浑的面子也丢了大半,可惜的是他此举也是出于无奈,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若是国体都不存了,要那些个玄虚的面子又有何用?当然了,心中有数是一回事,耳听着边上围观者口中的讥讽之言却又是另一回事,饶是慕容忠早已下了死心,却依旧不免难受不已,只是值此微妙时刻,也没有他发作的余地,只能是装作没瞅见围观者的指指点点。
慕容忠并没有跪上多久,前后不过一柱香多一些的时间,燕十八便已率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都护府的大门中行了出来,但见燕十八往都护府门前的台阶上一站,如雷般的声音便已响起:“众人听着,殿下有令:请吐谷浑使节慕容王子进府议事,余者即刻散去,但有滞留者,一律按游民论处!”
按安西大都护府之政令,凡安西之民众必须各尽其业,无论耕、牧、商、工、学均须到各州县报备,无业者一律按流民处置,发往屯田地垦荒,虽说屯田也算是条活路,至少官府管饭,可垦荒之辛苦却是不消说的了,再加上野外环境恶劣,一个不小心就是丧命的结果,但凡有生计之人谁也不想落到那般田地的,这不,燕十八话音刚落,正围观得起劲的交河百姓立马跟炸锅一般散得飞快,不数息,原本人挤人的小广场上便已空了出来。
“小王便是慕容忠,有劳将军了。”人群方自散尽,慕容忠忙不迭地起了身,急步走到台阶前,脸上堆满了媚笑,对着燕十八拱手为礼地说道。
燕十八面无表情地还了个军礼,也不多言,只是摆了下手道:“殿下请了,我家王爷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了。”
“多谢将军了,您请。”慕容忠丝毫也不敢失礼,忙矜持地退后半步,比了个请的手势。燕十八没作声,只是点了点头,一转身便往府中行去,慕容忠慌忙跟在后头,也不带随从,就这么孤身一人走入了安西大都护府中。
“青海王世子慕容忠参见越王殿下。”慕容忠刚走进二门,老远就见一身着大唐亲王服饰的高大青年正端坐在堂上,立时知晓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唐贤王李贞,不敢怠慢,忙急步抢上前去,恭敬地跪倒在地,大礼参拜了起来。
嘿,这小子还是很识趣的么,有点意思了!李贞一听慕容忠是以青海王世子的名义来拜见,而不是以吐谷浑使节的名义见礼,立时猜出了慕容忠的用心所在——青海王乃是大唐册封的王位,乃是二字王,比起李贞这个亲王来说要低了一个档次,而王世子么,自然就该给李贞行大礼的,可若是以吐谷浑可汗之世子来见李贞,那就是平辈论交了,当然了,若是国与国的论交,那一切就公事公办了,吐谷浑想要什么都没门,无他,李贞轻轻一句:此事不归本王管辖,有事自去长安找朝廷商议,便可将慕容忠堵得无话可说,若是以青海王世子来谈事,李贞也就不好随便搪塞了,这其中的意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世子远来辛苦了,本王这一向公务缠身,始终未能抽出时间来去拜会世子,实是罪过,世子无须如此多礼,来,坐下说罢。”李贞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伸手扶起了慕容忠,口中半真半假地说道。
慕容忠倒也没坚持全礼,顺着李贞相扶的手势起了身,面带恭敬之色地说道:“殿下客气了,您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小王钦佩之至,今日能见得殿下,实是小王之荣幸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贞自不是什么圣人,虽明知慕容忠这话里的奉承之意不外乎是讨自己的欢心罢了,可也不好点破不是,也就这么笑纳了罢,呵呵一笑道:“世子过誉,本王不过寻常人耳,罢了,不提这个了,世子请坐罢,来人,上茶。”李贞下了令,自有一帮子下人们将新沏好的香茶奉上,而后全都退将出去,整个二门厅堂中只留下李贞与慕容忠这主客二人在。
慕容忠表面上看起来平庸至极,身材算不得高,样貌也不显粗豪,丝毫也没有游牧民族那等彪悍之体魄,可心思却是灵巧得很,此时一见李贞屏退了左右,便知晓李贞这是要跟自己密议了,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也不敢多言,端正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候着李贞开口。
呵呵,看样子传言这东西还真是靠不住啊,慕容小儿明显是个聪明人,怎地在其国中竟然被传为平庸之辈,这也太离谱了些!李贞只是瞄了慕容忠一眼,便已大体知晓此人并不像其面貌那般平庸,心中顿时打了个突——用来咬人的狗第一要求自然是听话,太聪明了不行,那种狗跟狼似的,通常都喂不熟,闹不好养大了之后,给主人来上一口,这种狗只能早早杀了,已免后患,可太愚笨了也不成,那等听不懂主人命令的狗养着也是废物,除了能炖狗肉之外,是派不上其他用场的,别说打猎用了,便是用来看家护院都叫人不放心,很显然,那种聪明得恰到好处的狗自是很难寻觅的,若是寻不着的话,那也就只能找一些笨一点的狗,好生下些功夫去训练,倒也能凑合着用用,而今,面前这条名叫慕容忠的狗合不合用就成了决定其生还是死的关键了。
“世子大唐官话说得如此流利,倒叫本王很是好奇的,不知世子跟何人所学?”李贞并没有一开口便谈正事,反倒是一副随意的样子问起了闲话。
“好叫殿下得知,小王自幼身体弱,习不得弓马,父王便令小王习文,官话乃是跟府中幕僚所学,本并不标准,后又跟小王之娘子学了一阵,这才略有所得。”慕容忠想不明白李贞为何问起这么个小问题,却也没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哦。”李贞点了点头,心下了然——慕容忠之妻乃是大唐宗室女金城县主,算起来还是李贞的远房堂妹,虽说从没见过面,可还是略有耳闻的,知晓金城县主略有才名,算是大唐宗室诸女中比较出色的一个,慕容忠跟其学官话,有所成也就是当然之事了,道理上说得通,毕竟夫妻间若是语言交流不便,那可是件麻烦事儿不是么?
“尔父王近来身体可好?”李贞突地又转了话题,微笑着问了一句。
“多谢殿下垂询,家父身体康泰,一切都好。”慕容忠见李贞突然转移了话题,也没去细想,随口便回答了出来。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父辈们的安康就是我等身为儿孙辈的福气,世子以为如何?”李贞一副随意的样子问道。
慕容忠听了李贞这个有些子明知故问的问题,愣了一下,心中突地一动,紧赶着说道:“殿下所言非虚,小王一向以为能为父辈们分忧才是为儿孙者应尽的孝道,只可恨小王力弱,不能代父上阵,每见吐蕃狗贼犯边,家父那等忧心如焚之状,小王便是心如刀绞,每闻吐蕃掠我民众之惨况,小王更是痛不欲生,恨不能与敌俱亡,可……,唉,小王实是无用之人啊!”话说到这儿,慕容忠已是泪流满面,语不成调,突地一头跪倒在地,对着李贞频频磕头道:“殿下,请助小王一臂之力,保我青海一境之安宁,小王求您了。”
“世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李贞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抢上前去,手忙脚乱地要扶起慕容忠,只不过手上显然没使力,只是摆个样子罢了。
慕容忠趴在地上,大哭着道:“殿下若是不应允,小王便长跪不起了,殿下,求您了。”
“唉,这是从何说起呢?”李贞假意地跺着脚,一副为难的样子道:“世子要本王如何做,总得有个准头,本王也好琢磨着办不是?”
慕容忠接连磕了几个头道:“殿下,吐蕃狗贼虽恶,然我青海之民却也不惧,大不了与其刀山血海地杀着便是,可于阗小国却助纣为虐,每每趁我青海与吐蕃恶战之际袭我部落老幼,掠我牛羊,我父王数次欲领兵前去讲理却每每被吐蕃所阻,小王看在眼中,急在心中,却又无可奈何,但求殿下为小王做主。”
吐蕃与于阗之间勾勾搭搭之事李贞早已心中有数,至于于阗袭扰青海一事李贞也早有耳闻,按李贞原本的战略构思来说,龟兹、疏勒、于阗这三国属于必须即刻剿灭的国家,当然,此乃战略秘密,非足为外人道哉,此时竟然被慕容忠隐约中说中了要害,立时令李贞心头一凛,面色虽尚平淡,可眼神却是锐利了起来,在慕容忠身上来回扫视了几番,突地沉着声道:“何人叫尔来与本王说此番话的?”
慕容忠原本跪在地上,此时听得李贞言语有异,忙抬起了头来,迎面就对上了李贞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顿时浑身一哆嗦,面色惨淡,嘴唇嚅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连蒙带坑(五)
就地理位置而言,龟兹、疏勒、于阗这三国中,离交河最近的是龟兹,最远的则是疏勒,然而就就行军所需的时间而论,到于阗所需的时间反而是最多的,无他,要从交河到于阗需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年之中唯有春、夏之交时,顺塔里木河及季节性河流和田河南下方可办到,过了此时节的话,就只能顺着丝绸之路撤回玉门关,而后再走丝绸之路南路,沿若羌、且末再到于阗,所花费的时间长,军事行动无法保密不说,还因着所经过的瓜州地面不属于安西的管辖范围,大军要过境行动需得请旨方可出动,手续繁琐不已,若是朝议不能通过,这兵能否出得了还是个大问题,故此,在外人眼中,若是李贞要扩展安西领地的话,龟兹国才是第一行动目标,哪怕现如今李贞纳明月公主为孺人在即,却也无碍,无他,国与国之间素来无甚亲情可言,别说是儿女亲家了,就算是兄弟又能如何,该打的仗依旧要打,又有甚稀奇之处,假设李贞念及翁婿之情暂缓出手的话,那行动的目标也该先轮到疏勒,理由很简单——虽说疏勒就地理位置而言,离交河城最远,中间尚需穿越龟兹国土的外缘,然而却可沿着丝绸之路一路畅通无阻,无论是水源还是补给都很容易解决,相形之下,攻伐的难度要远小于发兵先取于阗,当然了,以唐军善战之名,无论先取何处都是手到擒来的结果,此为西域各国的共识,即便是李贞手下芸芸诸将也大多是这种看法,唯有极少数的几名心腹大将方知晓李贞真实的首取之地是于阗。
于阗,古西域国名,处于塔里木盆地南缘,为丝绸之路南路的交通要道,最盛时曾拥有和田、皮山、墨玉、洛浦、策勒、于田、民丰等县市,都西城(今和田约特干遗址),至唐初,受西突厥的挤压,先后丧失了大部领土,故此转而与刚兴起之吐蕃结友好之盟,得以维持国体,后因大唐剿灭高昌,势力渐入大漠而又有所改弦更张,与大唐也一般眉来眼去,只是从不曾提请内附于唐,与吐蕃之间的联系依旧紧密,每于吐蕃与吐谷浑激战之际,总是发兵相助吐蕃,其国虽不大,可因着是丝绸之路南路的必经要道之故,战略地位极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