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也渐渐对她疏远起来。一个人孤零零的过了好几年日子。某日,裴家家主也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这个倍受冷落的小妾,几番亲昵之下那妾的肚子居然也有了动静,十月怀胎颇为顺利的产下了一子即裴寄畅。生子本是家中幸事,谁知其中一妾室偏偏出口咬定寄畅她娘耐不住多年寂寞偷偷与家中长工鬼混。说寄畅根本就不是裴家的种!还不知从哪儿揪出了个所谓的人证。谁晓寄畅她娘生性刚烈,居然以死殉节!其之惨烈,令在场之人皆扼腕叹息。当下严厉喝问挑言者,那妾室本也是小家小户的女儿,何曾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当场即被吓住,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实情。原来是这小妾偷汉子生了个小子,却嫉妒寄畅之母突然受宠,便想了此种恶毒法子将之污蔑!虽未想过她性子竟刚烈至此,撞墙以表清白,却也的的确确牵连其丧命。于是那妾便被裴家人送去了官府,她生的那孩儿也被送出了裴府。此事虽是水落石出,但可怜的仍旧是一出世便没了娘的寄畅。都说慈母多败儿,无母多浪儿。寄畅处处受人排斥,以致性格乖僻,不为家长所喜。幸得裴羡玉关照,才渐渐开口讲话,性子也逐渐明朗起来。去年裴羡玉进京赶考高中状元,考虑到寄畅在家中的境遇,便派人回南方老家接了他回来同住。
文心轻轻一叹,高门宅院是非多!原只要女人多的地方,便会有数不完的明争暗斗!女子可悲,岂止皇家宫苑?为一时的宠辱,出得此等卑劣的行径,不过是同室操戈!究其根源,却是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度的弊病!
想到这里,心中忧闷,自己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臣将寄畅接来,这孩子现在确实越发的淘气了,连臣也管束不了他。然而作为兄长,臣最大的希望便是他能忘却过去的不快,自由自在的长大。他自小便受了不少苦,而原因却只是父亲妻妾之间的纷争。”他一阵叹息,接着道:“臣的母亲虽是家中主母,却也并不得父亲喜爱。臣从有记忆开始,便是见母亲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和事;不辞剧易。但每日晚上却仍是独守空房……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文心默然,她未曾想到裴羡玉会将家门之事告知她一个外人。心中虽是惊疑,却也感怀至深。当她以为裴羡玉就要伫立沉思时,温雅的声音又忽而传至耳际:“臣的母亲曾说:宁为寒家妇,不为豪门妻。臣不齿那污门诟病,只愿执一人之手,与之相伴到老。”
时光漠漠,人生苦短,曾经得到或失去的,岂止是一份牵挂,身在旅途,又为多少追求所累,千回百折,蓦然回首,或许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满架蔷薇盛放,在明耀的日光中镌写着柔媚的诗行。微一抬手,芳香已乱。偶尔和风送暖,便飘落艳丽无数。只在他如玉白净的手尖留下一瓣胭脂玫红:“漫怜春,俏佳人,独爱一抹,胭脂销魂……”
文心怔怔凝望,久然不语。香茗幽绵,谁与同饮?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谁说英雄多情,沉醉百艳芳香?岂知漠漠光阴之中,亦有翩翩君子谢绝尘世中的万千荼蘼,婉拒种种的疏离暗香,唯爱清韵幽芳一朵。
樱花飞雪,飘洒漫天凄惶……浮光掠影中,是谁衣衫寥落,一双似水瞳眸溢满哀艳惆怅?深深凝望、泫然欲语,在风中纠缠起一片凄迷……风呼啸着,卷着他的诗句在苍茫天地间幽幽回响:
“以蘅芜兮焚以椒兰;整余之高冠兮观余之华服,立苍苍之巍峨兮,以为君归之标草。
寄相思与夕霞兮托书于流云,日月相替数载兮候君。
伤离别兮忆过往,桃源相会之忐忑兮至今犹难忘。
春秋之有时兮凄凄,星辉月夺兮哀哀,君在侧时吾未觉,今两相望兮感伤。
鸟儿翱翔在空兮数之以比翼,溪水潺潺兮不知吾彷徨。
苏万物以暖风兮醒长眠之生灵,三尺之寒心兮何时可融?”【1】
音如春风拂柳,却是声声入骨,字字断肠!
一腔相思意,一曲相思引,魂兮梦兮,吟唱千年!
思之、怨之,欲留,无计可施,远去,泪湿身上衣,去留无力,心如乱云。唯有一袭淡薄白衣,独倚岁月长河,以两弯纤水柔瞳,凝望三生石畔的盈盈伊人……
面颊微凉,伸手轻抚,竟已湿润一片!默低首,悄悄地取出绢帕擦拭,心中不知为何又逸出一丝彷徨哀伤。抬眼轻瞥蔷薇花架旁的年轻男子,只是呆然凝注掌间的一抹轻红。
飘然的沉默似是醉了千年的垂丝海棠,柔瓣舒展,垂英凫凫,在风中缱绻成舞。水色清袖中一片明黄蓦地跃入眼中,文心眸光一闪,这才想起了今天来此的目的。
纤手掩唇,轻轻一咳,对面的男子才突地回过神来,清俊儒雅的脸上又渐渐晕上两抹嫣红。文心低低一笑,淡淡道:“倾月不慎,倒是把正事给耽搁了。”文心取出纳入袖间的黄色锦缎,站起递于裴羡玉,道:“此次出宫,父皇命我代为传旨,增补裴大人为国史编修。明日便可赴门下省编修院任职。”
裴羡玉躬身接过,文心稍稍抚了抚衣袖,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本公主也该回宫了。”斜眼瞥见裴羡玉似要尾随相送,文心轻轻一叹,淡淡道:“裴大人请留步,倾月自行离去即可。凉茶浇身,可不要弄坏了身子。还是快点儿换套衫子吧。”说罢,转眸望了一眼花架蔷薇,便缓缓离了开去。裴羡玉微愣,望着华光中淡去的水色身影,唇边扬起一丝恬然淡笑……
山寺钟鸣昼已昏(一)
文心离了“出云轩”,便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向外行去。裴园的仆从侍婢见着,无不面露惊艳。呆愣之下,竟有几个忘了屈身下拜!身旁的侍女反应较快,暗暗将手肘向后一顶,那人才如梦初醒,微微低头。那黢黑的脸在明润的阳光下似是掺上了些许酒红色!身旁的小丫头看在眼里,不满的轻轻一哼,便倏地偏过头去。文心倒是未在意,自顾自的赏着景儿,悠悠然然的晃荡着。
伫立廊榭,远远的便瞧见了一处险峻摩空的黄石假山。刚进来时较为匆忙,便是绕了道去的,现下任务完成,游兴顿起,便欲穿之而去。
假山之上分系三路,山隙古柏从旁斜伸,相互掩映成趣。一条磴道两折之后仍回原地,一条可行两曲回转,若逢绝壁即返。惟有中间一径,可以深入群峰之间或下至山腹的幽洞。
在山洞中左登右攀,境界各殊,另有石室、石凳、石桌等可供休息。文心一路而上,绕至石洞休息片刻,便欲穿洞而出。忽然耳边阴风阵阵,文心顿时警觉,双手更为小心的在幽洞之间摸索。
来裴园纯属建元帝一时起意,之前并不曾为人所知。然而此刻山洞之内,明显有他人气息。若是裴园平常家丁,为何隐于暗中不肯露面。若是来者不善,却是如何知晓今日她来府中?……或者此人并不是针对她而来?
幽室深暗,她虽有超强耳力,但毕竟对此地并不熟悉。且洞中除他们两人,并无旁人。若是遇到高手,自己仅凭一些小伎俩如何糊弄的过?
文心暗自皱眉,忽的牙关一咬,快速向前步去。
几曲环绕之下,方见前方投下一束光线,文心一阵舒气,微微眯眼便欲发足狂奔。本以为那人迟迟不出手,必是放过了自己,岂料背部突地一阵狂风席卷,文心始料不及,一个沿壁擦身,方险险避过。
口中惊喘,未及站定,便被突袭而来多颗石子,在中府、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及十宣、四缝、中魁、八邪等处击中!顿时半身麻痹!
文心心下一声“糟糕”,却已是悔之不及,欲曲手指,也已不能!
文心僵直着身子,瞪眼向着洞外,似有几个仆人自不远处匆匆经过。心里焦急,却是张口尖叫也是落语无声!
果然来者不善!
无奈闭上眼,等着对方从暗处现身。然而身后脚步声极轻,恰似浮萍漂水,轻盈静然。但只凭一股暗旋的气流,文心即万般明了,此刻那人正暗暗接近自己!一颗心紧紧悬着,全身涔涔发汗,连呼吸也似不敢放重!
直到一直宽阔的大手蓦地搭上肩头,文心眼皮一跳,便听得一阵戏谑的轻笑从耳后传来:“心儿妹子,不必紧张!我是你花大哥!”
脑中顿时一片混乱,文心两眼发懵,愣愣的望着前方洞口处。
直至一张微黑的俊颜忽的遮住了微弱的光线,文心才猛地收回了心神,不敢置信的望着面前那张越发陌生的脸!
双唇不住的上下开合,文心急欲知晓花小小的到底又要玩何种花样,居然敢在裴园对她下手!
似是看到文心吃瘪的样子,他痞痞一笑,道:“心儿别挤眉弄眼了,兄弟我知晓你想说什么!”说罢又在她面前悠然的晃来晃去,轻摇着头碎碎低语,却并不给文心解穴。
文心愣愣的看着他在面前摇来晃去,淡淡的光影下,依稀可辨那微微化过的妆容及一身朴素至极的深蓝色布衣!
文心又是一阵错愕——这不是裴园的下人服么?刚刚那个……看她看到发呆的仆从,原来就是他!
脑中疑问迭起,他在裴园当下人?可笑!这浑水摸鱼的事果然是他能干出来的,却不知这会儿又看上裴家的什么宝贝了?心中一叹,文心无奈的想道:他干便干了,何苦要将自己牵连进来?
想到自己浑身不能动弹,文心眼底突地窜起一把火!要是回宫晚了,难保有些人不编排她的是非。若是因此再也出不得来,她是不是又要在宫中发酸发霉?
牙齿咬的咯咯直响,眼中的两簇烈火熊熊燃烧!而面前之人却似没有发现,忽的回身靠近文心,在她耳边低低问道:“你说我该带你走呢?还是放你回去?你无缘无故惹了个难缠的赵王,消失几个月后居然又入宫当了个公主!兄弟我实在搞不清状况!……前阵子飞云山庄的王子云还托我寻你。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将你绑了出去见他?”
无名之火渐渐消没,文心一时惊愣,才想起自己整日昏昏沉沉,居然把她给忘了!现在她迫不及待地寻找自己,莫非是有了因缘珠的下落?
心里一阵发紧,文心迟疑的望向花小小,却见他忽然低眉不语,正自奇怪,他又抬头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说罢,未等文心有所反应,便忽的弯腰将她扛起,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幽洞之中……
文心只觉耳边一阵呼啸,头晕眼花,连世界也仿佛完全颠倒了过来!身子不适,却远不如内心满溢的焦虑来的厉害!她在裴园被劫,宫里必定大乱!先不说建元帝会担忧,就是其余嫔妃公主,也不会少拿此事大做文章?何况,还极有可能牵连裴羡玉!
文心不住的懊悔,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的想到游览假山?这下好了,被花小小抓住不说,偏偏还被制住全身穴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周围的景物如风般飞速向后退去,文心迷迷糊糊不知所处。只觉晕沉的脑中忽的浮现起一双如水秀澈的琉璃色眸子,波光流转间,氤氲着幽深黯沉,却似雪如霜般清寒冷冽,仿佛看一眼便能将沸腾的血液生生冻住!
心不自知的一沉,如同灌了铅水!文心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拼命保持头脑清醒。蓦地张开迷蒙的双眼,入眼之处却是泛着水色柔波的青纱帐!
一阵呆滞之后,文心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绸缎的柔顺之感缓缓从指尖滑过,文心心中微喜——太好了,能动!
随即移动手臂,欲将平躺的身子撑起,却忽的感到全身软绵,恰似失了力般!
心头忽的窜起一丝惊恐,文心咬紧牙关,绷紧身子,集力于一点,慢慢的拖动沉重的身子移向床沿。
时间仿若静止,唯有频频的呼吸声昭示着动作的艰难。好不容易将背部靠在床柱上,光洁的额头上早已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费力的抬手轻轻拂去,文心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抬眼环视四周,却见室内纤尘不染,窗明几净。家具虽略显简陋,却淡雅古朴,隐隐飘着幽绵的檀香。竹木轩窗微合,下置一把素色无华的七弦古琴。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琴案旁边的雪白墙壁之上,竟悬着一幅“佛”字书法!
文心心中疑惑,暗忖:檀香与佛——难不成这是哪家寺庙中的客房?这花小小也不知去了哪儿,居然好整以暇的将她孤零零的丢在了个不知名的和尚庙里,难道不怕自己跑了?
忽的想起自己现下竟无半分力气,唇角不禁浮起一丝苦笑:想必花小小趁自己昏迷时动了什么手脚,否则自己怎会无力动弹?
呆眼望着白纱窗间露出的一线明艳丽色,文心恍恍惚惚的忆起了东宫之内那个容颜绝世的秀雅少年。一个眉间的轻颤,便如莲花绽放般清韵隽雅,紧紧牵动着自己的心。更何况是重逢那日的无名怒气,简直可以生生撕裂自己的心!那般入骨至髓的痛彻,她不敢再尝试一次!哪怕是一句疏淡的话语,她也不欲再次倾听一遍!
可是现在呢……看着窗隙泄露的一丝金光由琴案之上渐渐拉长到床畔,又渐渐被暗色替代,文心焦灼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曲起手,挣扎着要下床,却在无力的晃动中只曳下了小小一角薄被。双眼顿时红了起来,抑制不住的晶莹泪珠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生生逼了回去!
委屈不堪言时,忽的听见寂寂长夜之中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文心暗暗的揉了下双眼,仔细辨别,脚步轻盈如风,步履中收敛着浑厚的内力,应是武功不弱的女子!
疑心细想之时,对方却已轻轻推门而入!
文心蓦地一惊,好快的身法!抬眼却见来人仅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梳着式样普通的丫鬟双髻,眉眼平凡却是光华自蕴,显然不可能是普通的侍女!
只听得她谦恭的说道:“小姐,门主吩咐这段时间先让你在这边休整着,时日一到,小姐的家人便会来接小姐回去!”
“家人——?”文心心脏忽的一阵咯噔!——她是指楚楚派的人?如果真等到她来接,自己势必再也回不得皇宫,那……无忧怎么办?退一步讲,即使朝廷的人寻见自己,发现是楚楚命人将自己劫走,以建元帝对自己的娇宠程度,必不会轻易饶恕了楚楚!那时候,自己又该如何为她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