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暂退一步,其实小年轻朱厚熜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名称是改了不假,从未谋面的老子也被迫认了,但朱厚熜心里琢磨着,我该干嘛干嘛,由不得你们在旁边指手画脚。
他的老祖母邵氏,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去世了。朱厚熜于是下旨,我要依着嫡祖母的规格,给老人家穿足二十七天的重孝,还要把她葬到皇陵,并且在兴献王封地安陆的祠庙里使用和太庙一样的庙乐,说什么也不能降低标准。
皇帝犯起混来,内阁还真没有办法。
事态的发展开始逐渐朝向有利于朱厚熜的一方倾斜。嘉靖二年十一月,那位被杨廷和扔到南京去的张璁准备充分,联络起朝堂内外部分大臣的支持,抛出话来,要再议大礼,请天子坚持只做皇帝不做人子的立场。
杨廷和心里是明白的,真要说起理来,从自己往下这一帮阁臣,没有一个是他张璁的对手。这事儿明摆着,两年前就说不过人家,现在自然还是说不过的。老首辅心灰意冷,一纸奏疏递上去,要告老还乡算了。
朱厚熜巴不得他走。只是看着阁老临别时佝偻的背影,想起他这些年虽然一直为了所谓的大礼和自己胡搅蛮缠,然而实打实的功绩还是不少,单凭着裁削锦衣卫、内监局冗员十四万八千七百人——这些都是正德朝钱宁、江彬等人卖官鬻爵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以及减免漕粮一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等等,就在自己在刚刚登基即位时换来了臣民众口一词“圣人皇帝”的敬称,功不可没啊,重话也就不再说了,略加指责而已,还重申了一遍让他儿子荫袭锦衣卫指挥使的旨意。
但是杨廷和老头前脚刚走,朝廷后脚再生波澜。嘉靖三年二月,阁臣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汪俊等七十三人联名上奏,声称他们已经取得了近八十余份奏章、二百五十余名大臣的支持,要皇上真正落实继嗣孝宗一脉的国策——首辅是坚持正义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要接过他的旗帜,把正义坚持到底!总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会犯混,咱们大家全都来犯混。
然而朱厚熜这次是胸有成竹了。别看你们来势汹汹,有人让你们害怕呢!他颁下诏书,要张璁、桂萼以及支持他们的湖广巡抚席书进京。你们要辩,那就辩,事情哪能这么一直扯不清楚,咱们这次开个百家讲坛,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说得明白了事!
张璁将要再度启程入京的消息,自然被消息灵通的阁臣们所察悉了。不行,老首辅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哪里能和他正面交锋呢?蒋冕、毛纪和汪俊这些人一商量,琢磨着还是得先退让一步,稳住朱厚熜方为上策,只要他张璁不来,事情终究还是要容易办得多。
内阁赶忙召开紧急会议,拿着相关文件咬文嚼字地推敲了半晌,终于又给他们想出个新的花样:上次不是不让皇帝在父母的尊号里加“皇”字吗?这次咱们让他加上得了:“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然后拿着拟好的奏折跑去找到朱厚熜,怎么样,皇上您这次应该满意了吧?
朱厚熜一看,哦,皇考,就是这意思嘛!一点头,勉强同意了下来。内阁于是顺水推舟,请示皇帝说,那您就颁下圣旨,告诉张璁他们几位,事情已经商量好了,就不必再白白到京城来跑一趟了。
张璁却不为所惑。他在半道给朱厚熜上疏说,“这件事情,关键不在于皇与不皇,而是在于考与不考”,内阁这些家伙,大大的狡猾,大费周章地搞这些小动作,其实怕的就是和我当面对质,“不去掉这本生二字,若干年后,天下后世终究都会把您当作是孝宗的儿子了,”您可是要被他们给坑到底了哇!
朱厚熜立刻明白过来。当年五月,张璁等人按照原定计划抵达了京师。
内阁这次是真的避无可避了。一咬牙,“躲不过,就和他们拼了”。办法也很简单,千百年来皇朝史上屡试不爽的两步杀着:舆论和刑狱。
舆论这一步好办,朝廷里几乎都是内阁自己人,随便一招手,又是三十多名大臣联合上奏,“张璁、桂萼他们生性奸邪,如今更是居心叵测,胡乱变更皇家宗庙的典制,离间皇家内部的安定和谐,还对皇帝的诏书多有诋毁之辞,中伤我们这些善良正直的朝臣”,皇帝英明,“一定要把他们铲除干净,作为臣子不忠的反面典型警戒世人”。
至于刑狱,说起来倒也是受了众人恨不得把张璁揪出来打死的心理所启发,刑部尚书赵鉴罗织了大量弹劾张璁、席书不法的奏章,一股脑铺天盖地搬到朱厚熜跟前,貌似严正地奏请将案件交由大理寺调查,背地里和旁人商议说:“只要皇帝同意查案,人一旦进了刑部的大门,生死就由不得他们自己,立刻捶死了事!”
可是张璁厉害,这次他又知道了:赵鉴想杀我,于是密报给皇帝。朱厚熜闻讯勃然大怒——他大概已经不是气得发抖,而是要气得发疯了——你们个个都是朝廷重臣,怎么能搞这种朋比为党,构陷忠良的丑恶行径呢?你们要打死人家,那我干脆把张璁他们封为学士,有本事你们上朝来把他们打死让我瞧瞧?
不满二十岁的皇帝这下是和内阁彻底翻脸了。不翻脸也不行,根本就兜不下去了嘛。
圣旨一下,举朝骇然。于是,就在嘉靖三年七月二十日,哭门事件爆发了。
且说这一天,朱厚熜在左顺门外会集群臣,宣布准备正式去掉圣母章圣皇太后尊号中的“本生”二字。群臣哪里肯答应,唾沫横飞,就是不许。朱厚熜阴沉了脸色,转身拂袖而去。
杨廷和的儿子、时任修编撰的杨慎见到这般情形,如同当年父亲在内阁会议上力主拥立朱厚熜继位时一般,头一个奋然而起,向着群僚振臂高呼说:“国家养了我们这些士人一百五十多年,为得是什么?人臣之道,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我们一定要扭转乾坤,才不枉历代圣贤的教诲,大明朝列祖列宗的期望。
“死义”一出,群情激愤。给事中张翀等人又警告那些畏缩不前的大臣说:“要是有谁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和我们一起力争到底,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当场打死!”
于是二百三十余名大臣齐齐跪伏在左顺门外,哭号震天,“高皇帝啊,孝宗皇帝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你们在天有灵,快睁开眼睛看看吧,朱家出了不孝的子孙啊!
朱厚熜没有走远,一大帮老老少少哭成这个样子,他耳朵里听得清楚,一招手唤过随行的太监吩咐说:“你去告诉他们,哭也没用,让他们先回去再说。”
哪知道大臣们得了皇帝的口谕,依然不愿意各自散去,反过来告诉太监说,你回去禀报皇上,他今天要是不答应我们的请求,一意孤行,我们所有人就要跪死在这里,他不想做个像样的皇上,我们却不能不做正经的臣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在朱厚熜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背后,在他或有迟疑与矛盾的心里,自从当初进京即位时所受刁难而层层积淀的怨愤,顷刻间犹如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传令锦衣卫,凡是参与哭门的四品以下的大臣,一律拖出午门,施以廷杖!”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们像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捉起那些颤颤巍巍的大臣,粗重的木杖雨点一般落在他们被剥掉了裤头的屁股上。
往死里打。
于是为阁臣——自然还应该算上退休回家修养身心的杨廷和——所始料未及的是,当时年少的朱厚熜即使没有像自己的堂兄武宗一样视国家与朝廷为玩物,肆意追求一切仅为愉悦自身的奢迷享受,但就在今天,他却做出了一个即使武宗也会自愧不如的举动:廷杖至死者一十七人,超过正德朝廷杖至死一十五人的大明朝最高历史纪录。
带头闹事的杨慎,身子硬朗,挺过了廷杖的责罚,又被一纸诏令发配往了距京师万里之遥的云南。那些幸免遇难的阁臣们则悉数被扔进了锦衣卫大狱,等候着皇帝最后的发落。
朱厚熜终于胜利了。九月初,张璁、桂萼和席书奉旨在阙右门外与失魂落魄的群臣进行了最后的辩论,最终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席书旋即以代表朝廷公议的口吻向朱厚熜汇报说:“世间没有第二个大道,世人也没有第二个本生。孝宗皇帝是您的伯父,自然应该称之为皇伯考”,以此类推,“那么献皇帝是您的亲生父亲,自然也应该称之为皇考,章圣母太后是您的亲生母亲,那就是圣母无疑了。至于武宗,则称之为皇兄即可。”云云。
九月十五日,朱厚熜诏告天下,大礼议成,悉如席书所请。三年之争,至此方休。
至于“大礼议”的始作俑者杨廷和,朱厚熜并没有忘记他。四年后《明伦大典》成书之际,诏定“议礼”诸臣之罪,说杨廷和自以为做过天子的老师,又是筹定国策的老臣,于是无法无天,竟然行此不臣不忠之事,依律应当处死然后陈尸于市,姑念他还算有些功劳,皇帝仁慈,把他削职为民就算了。
隔年六月,杨廷和在家中抑郁而死,时年七十一岁。
而世人所谓的“大礼新贵”,张璁、桂萼、席书等人,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支持“真理”所应得的奖赏,尤其张璁,他更一跃而为内阁首辅,并且政绩不凡,后世言及明代贤臣,大多将他与后来万历朝的名相张居正相提并论,分称为“张永嘉”与“张江陵”。
只是在历经过这样一场口沫四溅、血肉模糊的大礼议后,少年朱厚熜在心理上与朝臣之间的距离,便有如夜行的航船与隔岸的灯火般,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因为少年的记忆最为深刻与直接,朱厚熜在即位时就感受到所谓阁权——或可称之为“相权”——对于皇权的威胁,又在哭门事件中初次体会到皇权所能赋予自己唯我独尊的权势与优越感,于是终其一生,他终究不能真正地相信任何一个臣子,作为大明朝真正的主人,他要把一切都掌控在皇帝一个人的手中。
就这样,朱厚熜又想到了锦衣卫——既然祖宗创立了这样一个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机构,那么有什么理由不让它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继续前进下去呢?
更何况,以朱厚熜出身藩王的身份而言,他对那些即位之前便追随身旁的王府旧人,信赖的程度自然要远远超过朝中板着陌生面孔的大臣们。因为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家奴,而把皇帝的私人卫队交给皇帝的家奴打理,恐怕也不会有人能找出比这更为合适的方案来了吧!
一个名叫陆炳的人因此跃然跳上了嘉靖朝风云流转的政治舞台。这个出身锦衣卫世家的兴献王府侍从,从嘉靖八年参加武举会议官授锦衣卫副千户的那一刻起,因为与嘉靖之间那层藕断丝连的特殊关系,就此步步升迁,在官场中宛如武侠小说中打通任督二脉的绝世高手一般,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以至开创出一个专属于大明朝锦衣卫的极盛时代。
朱厚熜是寡君,陆炳正是独臣。
把奸相捧上台
和武宗正德朝的钱宁、江彬等人“来路不正”的身份比较起来,嘉靖朝的陆炳无疑可称得上是“根红苗正”,十足赤金的锦衣卫出身了。他的祖父陆墀、父亲陆松,无一例外都是锦衣卫的总旗官,又因为国家军籍采用世袭制度,所以等到他长大成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朝锦衣卫数万缇骑中的一份子。这样的履历说起来多少显得有些无聊,平淡无奇,缺乏生动的故事性,显然不足以吸引后人对他评头论足。
然而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陆炳后来之所以能在嘉靖朝的朝堂上风光无限,寻根问底,源头却正是在他那位籍籍无名的父亲陆松身上。原来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把儿子朱佑杬封去湖北做了个兴献王,陆松便在当年那许多随着朱佑杬一起奔赴封国安陆就职的官员当中。他的职务,是王府的仪卫司典仗,大体而言就是仪仗队兼保镖一类的工作——这原本也就是锦衣卫的职责范围所在。陆松在安陆待了不少年头,历经宪宗、孝宗两朝更迭,到了武宗继位的初年,他的夫人范氏替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正是后来替他们陆家光耀门庭的“麒麟儿”陆炳了。
机缘巧合,陆炳刚生下没多久,朱佑杬的王世子朱厚熜也跟着出世了。中年得子的朱佑杬欣喜若狂,赶紧派人四下挑选,要给小王爷找来一位身体健康、品性贤淑的奶娘——凡事都得从小抓起,何况这还是他们兴献王家一脉单传的香火,为长远计,找个合适的奶娘自然更加轻易马虎不得。
这一找就找到了陆松夫妇的头上。王爷吩咐,不敢有丝毫的慢怠,范氏收拾起行李,带着儿子陆炳一块住进了王府——小王爷要奶娘,可我们家阿炳也得有人照顾不是?反正两个孩子的年纪相仿,等将来稍微长大些了,还能让阿炳陪着小王爷读书习字,给他做个贴身的小侍从,这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嘛!
别说,这小陆炳倒还真有些为人臣子的自觉性。是不是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这个无从考证,史书上(“文)只记载说自他(“人)懂事以后,便终(“书)日侍立在朱厚熜(“屋)的左右,时刻寸步不离。朱厚熜对这个跟自己称得上是“乳兄弟”的小跟班也颇为喜欢,不拿他当外人看待,两个毛头孩子成天裹在一起厮混,想来下河摸鱼、上树拆窝的勾当,自然也就干了不少,真可谓其乐融融,就此在彼此心底垫定了坚厚的君臣情谊。
等到朱厚熜继承王爵,又马不停蹄跑去北京城里做上了皇帝,陆家这下子可威风起来了。莫说陆松是王府旧臣,就单凭着朱厚熜小时候多亏了范奶娘的悉心照料,这份恩情就不能不报。于是升陆松做锦衣卫副千户,而后累官至都督佥事,委派他协理起了锦衣卫的日常事务。
只不过前文已经交代过,朱厚熜继位伊始,在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协理下革除正德朝的弊政,“中外大悦”、“中外相庆”,锦衣卫这个特殊的机构也因此被着实整顿和规范了一把,锦衣校尉们没了钱宁、江彬在日那种横行官场、趾高气扬的架势,这会儿只能敛住气焰,缩回头老实待着去了,职衔任命也都恢复正常,无法再出现钱、江二人那种一步登天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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