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回头老实待着去了,职衔任命也都恢复正常,无法再出现钱、江二人那种一步登天的情形。朱厚熜有心提拔陆炳,碍着朝廷章程,也不想一上台就给大臣们落下什么话柄,只能对范奶娘、陆奶公略加报答而已,再落实到陆炳头上,一时间更是找不着什么机会。
一转眼到了嘉靖八年,朝廷循例举行文武会试,为国家选拔公务人员,一直闲着没事做的陆炳于是跑去应考,仗着是家传的功夫底子深厚,就在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会试及第通过了考核。朱厚熜一看高兴起来了,说阿炳争气,我要好好的奖赏,就授命他为锦衣卫的副千户。此后陆松病故,陆炳子承父爵,袭职为指挥佥事,朱厚熜又对他屡加升迁,一直升到锦衣卫指挥使,进而执掌起了负责锦衣卫内部事务的南镇抚司的行政工作。
陆炳在南镇抚司的办公室里干得怎么样呢?史书上没有多说,而是一下子跳到了十年之后。嘉靖十八年,陆指挥陪着朱厚熜南巡,来到一个叫作卫辉的地方。这天夜里四更,朱厚熜驻跸的行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借风势,呼啦啦铺天盖地席卷起来,护驾的官员和太监们顷刻间乱作一团,仓措中竟然遗失了朱厚熜的踪迹。眼见得火势越来越大,大家都暗叫一声苦,料想皇帝今天怕是要葬身在这场大火之中了。
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紧要关头,陆炳突然出现了。众人只听得一声巨响,一扇房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出丈八开外,火海当中旋即闪现出一个矫健的身影,箭步如飞,刹那间就来到了众人跟前。定睛看时,不是陆炳却是何人?再瞧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哆哆嗦嗦,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正是大家伙以为给自己弄丢了的大明天子、嘉靖皇帝朱厚熜。
真是天佑大明朝,给皇帝派来了这么一位甘愿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的大忠臣!
朱厚熜大难不死,对救命恩人陆炳这个喜欢劲儿,什么也别说了,真不枉我们兴献王府当年善待你们母子一场,就让阿炳做个锦衣卫的都指挥同知,实际承担起锦衣卫的大小事宜吧!
要说在陆炳之前,掌管锦衣卫的头领叫作朱宸,而后是骆安、王佐和陈寅——这些都是安陆旧臣,论资排辈,大概可以算得上是陆炳的叔伯——除了朱宸没能干得太久,就被骆安取而代之,而后的王佐和陈寅,都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王佐曾经设法保全触怒朱厚熜的张鹤龄兄弟,而陈寅为人则素来以谨慎厚道而著称,其间虽然有王邦奇这样的小人为恶一时——他是武宗正德朝被革除的锦衣卫官,在朱厚熜继位后设法恢复了官职——大体上来说,也还能称得上是卫治清明,“与官民无害”了。
等到陆炳因为在卫辉救驾有功,成为锦衣卫实质上的一把手以后,这样的情形逐渐发生了改变。陆炳武艺高强,作风勇猛,性格又有些狂纵,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行类鹤”,十分倨傲的样子,再加上他“长身火色”,威风凛凛的一条红脸大汉,常人见着了都要畏他三分。在成为都指挥同知后不久,朱厚熜又升他作都督佥事,更因为捕贼有功,再升都督同知。他虚以委蛇,对那些成天拿“辈份”来教训自己的老家伙们表面上显得颇为恭敬,背地里却在偷偷算计,一步步地铲除了阻拦自己独揽卫权的障碍,终于彻底将嘉靖朝的锦衣卫变成了他陆家的私人卫队,权势从此凌驾于众人之上。
当然,他是皇帝的私人,说到底,锦衣卫还是皇帝的私兵。
一朝大权在握,陆炳做起事来可就没有当初那么客气了。他曾经因为和某位兵马指挥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将对方当街捶杀,有关部门告到皇帝御前,朱厚熜装聋作哑,“诏不问”,丝毫没有想要惩治他家阿炳的意思。不过,也不知道陆炳是不是从武宗正德朝的锦衣显贵钱宁、江彬这两位前辈身上汲取到了经验教训,一方面讨好朱厚熜自然不必多说,另方面也常与朝廷里的大臣们频繁交往,互以朋友相称,想要借此建立起一个广泛的人脉网络,免得遇事沦为百官口诛笔伐的罪魁祸首。
这时候,朝廷里最得朱厚熜信赖的大臣,乃是接替张璁、李时任职内阁首辅的大学士夏言——朱厚熜曾起用赋闲在家的杨一清为首辅,但因为与张璁等人发生争执,杨一清不久就因病亡故——这是位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的伟男子,生性豪迈而善于言谈,被朱厚熜评价是“学博才优”,曾赐予绣蟒飞鱼麒麟服、玉带、金银等物以示恩宠。此外,夏言还有个同乡名叫严嵩,也正开始在朝廷里显出蒸蒸日上的势头。
且说因为夏言见着陆炳猖狂,有心收拾一下这位天子幸臣,于是故意去和陆炳结交,显出一副对他颇为亲近的姿态。陆炳当然求之不得,心想倘若拉拢了当朝首辅,那以后办起事来可就真是没有半点儿的顾忌了,有百利而无一害,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曾想他却是中了夏言的埋伏。没过多久,就有官员向朝廷弹劾陆炳平日诸多违法乱纪的行为,事情报到内阁,夏首辅当即草拟旨意,要陆炳自个儿坦白交代案情。陆炳一听吓了一跳,心说夏言这人怎么这样,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只是首辅权势厉害,不敢硬碰,没奈何,陆炳带了三千两黄金跑去夏府,想要央求着夏言放过自己一马。夏言当然不肯,说公事公办,咱们俩虽然交情不错,可我也不徇私纵容呀。陆炳这下真没办法了,情急之下,竟然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想他这么健硕的一条壮汉,跪在地上咽咽呜呜地,样子恐怕不太好看——夏言到底是书生意气,嘴硬心软,一见陆炳居然给自己下跪了,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心说只要这人从此以后懂得收敛也好,于是稍加劝诫,到头来总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陆炳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这会儿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似的,回过头却是恨得咬牙切齿——你夏言不仁在先,那我反过头来对付你,也就不算我不义了。开玩笑,偌大个锦衣卫,干的就是这份差事,真要往死里查,还怕逮不着你们这些大臣一点儿见不得光的把柄么?
只是光靠自己去干也不成,夏言毕竟是首辅,位高权重,即使侥幸成功,也要防着他死而不僵,一朝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真要把他彻底扳倒,就还需要找到一位在朝堂上可以与他相抗衡的厉害角色,如此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才能杜绝后患,一劳永逸。
该去找谁呢?陆炳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严嵩。
其实他不去找严嵩,严嵩也在偷偷忙着算计夏言。这位在后人眼中堪与南宋秦桧相提并论的奸相,早年辞职回家在山中读书,研习古文诗词,倒还颇有些清誉,入朝为官后便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意媚上取宠,到了嘉靖二十一年,便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开始参与内阁机务。这时候的严嵩已经六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仿佛正值壮年一般。朱厚熜瞧着欢喜,认为这是个任事勤勉的能臣,特别赐予他一面银制的印章,上面刻有“忠勤敏达”字样,以示对他严阁辅的嘉许。
要说严嵩和夏言本是同乡,年轻较夏言为长,又比夏言早些年考取功名,然而名爵却在夏言之下,心里自然颇为不满。饶是他工于心计,平日与夏言交往,态度极为恭敬,处处都以晚生后辈自居。夏言可能是觉得这人奇怪,当然也还有些身为首辅所必需的政治警惕性,一开始并不怎么搭理他,严嵩在家里设下盛宴请夏言吃饭,也只是婉言相谢而已。严嵩吃了夏言的闭门羹,仍旧不愿轻易放弃,居然跑到了夏府门前,铺张草席跪在大街上,拿着请柬恳请夏言赏脸。夏言是经不起别人跪的,给严嵩这么一跪,立刻就猪油蒙心,彻底相信了,认为对方是诚心待己,从此对严嵩不作提防,反而事事都还有所关照。
严嵩不要老脸稳住了夏言,回过头开始在皇帝跟前打起了主意。。电子书下载
朱厚熜这个人有个特殊的爱好,喜欢斋醮。什么是斋醮呢?就是道家升坛作法、驱邪避凶、修丹养性之类的仪式。朱厚熜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玄学”,对于通过“修炼”达到“长生不老”乃至“羽化升天”一直都怀有极其强烈的憧憬。他当了皇帝,早些年还算称职,后来就慢慢地不怎么喜欢过问朝政了,成天都窝在宫里装神弄鬼。而且不单他自己,他还要臣子们跟他一块儿求道,用香木雕了好几顶道冠,让阁臣们上朝的时候戴起来,以示大明君臣执意求仙的一片赤诚。他还不许阁臣坐轿,一律改为骑马,并赐予香叶束发。偏是夏言这人固执,对皇帝说朝堂是庄严肃穆的地方,我们一个个在这儿弄得像跳大神的似的,人不人鬼不鬼,这算什么事呢?坚绝不肯听从朱厚熜这些莫名其妙的吩咐。
那边严嵩的态度可就灵活得多了。朱厚熜叫严嵩进宫问话,他就脱了朝冠,把皇帝赐下的道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还颇为风雅地笼上一层青纱。走到跟前这么一跪,把朱厚熜弄得这个高兴啊,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可是更加喜欢严嵩了——这不是要比夏言那样不晓事的家伙强上百倍么?为人臣子的,自己的君父喜欢什么,那就得跟着喜欢什么,这才是正理,才能显得出你们的对皇帝的一片忠心嘛!
何况严嵩还写得一手好青词——就是道家乞求上天降福的祈祷文书——句式工整,意境幽远,故而深得朱厚熜之心。别说是夏言自弗不如,放眼满朝大臣,也没有一个能强得过他的——反过来说,他除了会拍马屁和写青词外,大概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旁人说他纯粹就是个“青词宰相”,确是恰如其分,没有丝毫的夸张。
这样一来,夏言可就失势了。他倒还拿严嵩当朋友,因为担心皇帝会让自己辞职走人,于是想请严嵩过来替自己想个主意。结果严嵩人没找到,朝野内外却是风声四起,都说严嵩在筹划取夏言而代之的具体部署了。夏言如梦方醒,悔之不及,被严嵩在朱厚熜跟前给他扣上了一顶“笼络国家监察部门的官员,肆意玩弄朝政”的大帽子,最后发来一纸诏书,勒令他回家去好好反省。
要是两个人之间的胜负就此立判,事情倒也罢了。可是朱厚熜的猜疑心极重,对于属下的大臣们总是疑虑重重。夏言走是走了,严嵩在朝廷里作威作福,连同他的儿子严世番在内,贪财枉法,搞得是群怨沸腾,时间一长,朱厚熜便又不怎么待见起他来了。皇帝心知肚明,对付大臣们,就不能让他们一家独大,总得多立几个山头,互相有所制约才好——杨廷和那样的,你们觉着是忠臣了吧,可是一旦权力过大,办起事来不也还是欺君犯上么?于是没过几天,他又把夏言叫回了内阁。严嵩没想到皇帝来了这么一手,吓得带着严世番一起连滚带爬地跑去夏府跟夏言请罪,父子两个跪倒在人家床前,哭得是一堪糊涂。夏言又吃不住了,说认错就好,以前的事我也就不再追究了,大家就这样吧。
于是这两位从此就跟两台电梯似的,在内阁大楼里一升一降,一降一升,一会儿是夏言凌驾于严嵩之上,一会儿又是严嵩占据了上风,反反复复,谁都没有真正取得最后的胜利。这就是朱厚熜玩弄权术的高超手腕了。可严嵩不乐意啊,心说老这么折腾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把他夏言收拾干净了,这才来得痛快。
严嵩的这门心思,自然就和陆炳“情投意合”了。其实严世藩对陆炳的评价极高,认为当今大明朝堂之上,可称天下之才的寥寥可数,其间便有他严世番与陆炳。现在既然人家陆都督都找上门来了,哪有不帮他一把的道理?助人也就是自助了嘛。于是邀上父亲,三个人凑到一块儿,开始策划彻底击败夏言的致命一击。
他们在政治上寻找到的突破口,是发生在嘉靖二十七年的“河套事件”。所谓河套,也就是黄河经由贺兰山向北,再因为阴山的阻挡转而东进,最后沿吕梁山南下,处在这一片流域半包围状态下所形成的“几”字形平原。河套地区水草肥美,历来都是北方游牧各部与南方汉族政权发生军事冲突时的必争之地,大明朝建国之初,一度对其战略地位极其重视,但是随着国势衰微,武备松弛,也就渐渐丧失了对这片区域的控制权。再到朱厚熜执政的嘉靖年间,河套已经彻底沦入蒙古人的掌控之中,与之相邻的边防重镇累年受到规模不等的侵袭和掠夺,军民死伤惨重,总兵官一级的将领战死者亦不在少数。
于是,就如何处置河套问题,是主动进攻还是加强防守,便成为了摆成大明君臣面前一个颇为棘手的议案。时任陕西总督的曾铣,便是主战派当中的代表人物,他与夏言的岳父苏纲交情深厚,于是得益于后者在夏言跟前的极力推荐,进而争取到了首辅赞同自己有关收复河套的战略构想。夏言屡次向朱厚熜上奏,阐述其间的利弊得失,并夸奖曾铣人才难得,是大明朝的头号忠臣。朱厚熜被他们两个说得有些心动,于是命令夏言拟旨,把曾铣着实褒扬了一番。夏言因此备受鼓舞,认为大事可成,收复河套指日可待,而自己也将因此名垂青史,创下一番超越大明朝历任内阁首辅的不世奇勋了。
可是同样的情形,到了严嵩父子和陆炳那儿,便显露出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意味。他们分析,皇帝虽然表扬了夏言和曾铣,然而迟迟没有对收复河套作出任何明确的指示,又因为朝中主和派的反对而将事情暂时搁置了起来,这就说明在皇帝心里,未必当真就认为收复河套是件值得尝试的有意义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们和他对着干就好了。严嵩于是向朱厚熜上奏,批驳夏言和曾铣的建议是欺君误国,进攻河套得不偿失,只会平白损耗国家的人力财力,他夏言之所以一门心思想要跑去和蒙古人开战,说为国尽忠怕是假的,真实用意恐怕只是为了成就他一个人的功绩而已。
奏疏还没递上去,朱厚熜便已经如他们所预料般地突然变了脸色,拿收复河套的事情把夏言痛加驳斥了一番。严嵩一看机不可失,赶紧依计跑去皇帝跟前煽风点火。夏言这时候有些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