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朱标还健在的时候,一次,朱元璋让儿子和孙子以新月当空为题做诗。朱标的诗是:“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云头?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照九州。”虽然不是什么佳作,却能感觉出他身为皇太子的威严与高贵。相比之下朱允炆的诗是:“谁将玉指甲,掐破碧天痕。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气势上弱了许多,在朱元璋这个创业帝王眼里显得书生气太重,让他很不高兴。当时朱标还在,觉得来日方长,也就不去理会了。
到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一次朱棣来朝,陪朱元璋和朱允炆看跑马。朱元璋一时兴起,出了个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
朱允炆对的下联为:“雨打羊毛一片氊。”
而朱棣对的下联是:“日照龙鳞万点金。”
朱允炆对的只能算是工整,但论气魄,和他四叔相比高下立判。朱元璋由此更加为孙子的将来担心,但时不我待,衰老的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剪除对皇权最有可能产生威胁的武将。
朱允炆只是仁弱,绝不是笨蛋,这次联对子,使他深刻感受到这些王叔们的威胁。朱元璋曾对朱允炆说:“防御外敌的任务交给诸王,边境上就可以保证安宁,你就可以做个太平皇帝了。”朱允炆听了却不高兴,他问爷爷:“外敌入侵,有诸王抵御;但若诸王有事,又有谁去抵御他们呢?”朱元璋听到孙子这么问,默然半晌,问道:“你会怎么办?”朱允炆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不假思索地答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
这种方法听起来很高明,有礼有节,有根有据,因此朱元璋听了也很满意,觉得孙子有长进,大明江山交给他还是能够放心的。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七十一岁的朱元璋去世,年仅二十一岁的皇太孙朱允炆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宣布第二年改元建文。治丧之礼、即位大典等等一切都有条不紊,平静无事,然而人人都知道,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是暗流汹涌。
皇位意味着至尊至贵,意味着最高权力,对于拥有实力、同为朱家的子孙来说尤其具有诱惑力,任何礼教和宗法都不可能杜绝他们对于皇位的觊觎,更何况皇帝本就是诸王的侄子一辈呢?
朱允炆年纪虽轻,却有着皇家天成的洞察力,早在十六岁刚成为皇太孙的时候,他就敏感地察觉到那些藩王叔叔们对他将来的统治会造成威胁。他曾忧心忡忡地问太常寺卿黄子澄:“诸王都是我的叔辈,而且拥有重兵,虽有不法行为,我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黄子澄原本是朱允炆父亲朱标的伴读,和朱标、朱允炆父子关系密切,朱允炆一直把黄子澄当作老师来看待,遇有什么事情第一个就找他来商量。黄子澄开解朱允炆说:“诸王虽然有兵,但只能自卫而已。倘若真当有变的话,京师的兵力雄厚,诸王是比不上的。”的确,当时京师有六卫兵力,而诸王中掌军最多如燕王朱棣者也只掌握三卫而已,单比兵力,朱允炆比他的叔叔们强多了。
这次和黄子澄的谈话让朱允炆宽下心来,此后和朱元璋谈论如何对待诸王时,他才说得出先礼后兵的策略。
但年青人毕竟耐不住,朱允炆刚刚即位不到一个月就和黄子澄商量如何对付诸王。其时朱元璋二子秦王朱樉、三子晋王朱棢已经去世,在世的亲王中,年纪最大的是四子燕王朱棣,其他尚有五子周王朱橚及齐、湘、代、岷诸王等。这其中,以燕王朱棣手下兵力最多,威望最高。早在洪武后期,北方边境几次战役,都是由燕王挂衔指挥,不但功臣武将,连其他北方亲王也由他节制,因此在朱元璋去世之后,说起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非燕王莫属。
黄子澄在觐见朱允炆之前,先找兵部尚书齐泰商量。齐泰和黄子澄同为洪武十八年(1385年)进士,两人关系很是密切,平时也十分赞成朱允炆削藩的想法。但两人削藩的方法却截然不同,齐泰认为擒贼先擒王,应该先拿燕王下手,正因为燕王最强,所以先削了燕王,其他诸王也都好办;黄子澄却认为应该先易后难,燕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错处,其他诸王仗着自己的高贵身份都有不少不法行径,不如先从其他较弱的亲王下手,一来师出有名,二来可以敲山震虎,也会对燕王有所震慑。
齐泰被说服了,的确,那时谁也想像不到四年之后,因他的一念之差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那么燕王之前先拿谁开刀呢?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周王朱橚。朱橚是朱棣的同母兄弟,而且由于摆不平两个儿子的继承权问题正被他的二儿子告发谋逆。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事。
朱允炆听了黄子澄和齐泰的话,大喜过望,也不管以前曾和爷爷承诺过的先礼后兵的削藩策略了,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即位刚刚三个月的朱允炆就下诏将周王朱橚废为庶人,禁锢于京师。同时还将周王所谓罪状传发诸位亲王,表面让他们共同议罪,实际上却是对他们无声的警告,做得算是很绝了。
远在北平的朱棣得到同母弟弟被废的消息,既惊且怒,就算他本来没有造侄子反的意思,被侄子这么一闷棍下来,心里也不是滋味——拿和他最亲近的周王下手,这不是明摆着冲着他来的吗?
其实,朱棣本就有着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只是没想到小侄子的动作会那么快,弟弟罪状似乎没法翻案,而自己这边还没准备充分。于是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给侄子皇帝上书求情:“若周王橚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显著,祖训且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诚,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周王若是谋反证据不足的话请陛下您体谅我们是至亲,对他加以宽恕,如果谋反证据属实的话,就按照祖训惩治他,臣是不敢有任何意见的。
言辞之恳切之亲卑,让二十一岁的年青皇帝不禁“观之戚然”。虽然理性上知道削藩是为了巩固江山社稷,但要让他亲手举起屠刀杀害自己的叔叔,对这个从小仁弱的孩子来说,是件太过为难的事。朱允炆把这封奏书拿给黄子澄和齐泰看,跟他们说:“周王之事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削藩的事情不如就这么停了吧。”
这番话把黄子澄和齐泰吓了一跳,他们怂恿皇帝削藩,本来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的行为,若是就这么停了,只怕立刻就会有人告他们离间皇族骨肉情分,重蹈当年平遥训导叶伯巨的覆辙。他们赶紧从春秋大义、国家形势等各个方面拉住朱允炆的理性,让他继续削藩的计划。
转过年来的建文元年(1399年)初,又有人告发湘王朱柏意图谋反,朱允炆不再像周王那次直接发布诏书定罪,而是派人前去讯问。朱柏是个颇有文才武略的人物,自尊心也很强,他既不愿像周王那样被废掉王爵,也不愿意像燕王那样对侄子皇帝卑躬屈膝。又怒又怕之下,竟然“阖宫自焚”,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和全家,朱允炆的皇冠之上第一次染上了亲人的鲜血。
如果说周王之事尚且属咎由自取,朱棣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向侄子皇帝低头,则湘王的自焚可以说彻底敲响了他头上的警钟——同是太祖子孙,竟然被逼自杀——唇亡齿寒,他不能不考虑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呢?
周王、湘王之后,从四月到六月,短短三个月间,陆续有人迎逢上意,告发齐王、代王、岷王谋反。朱允炆不再派人讯问,只是下诏将这几个叔叔废为庶人,囚禁起来。
即位刚刚一年,朱允炆就废掉了五个亲王,看起来似乎雷厉风行,实际上却是将朝廷渐渐逼上绝路——实力最为强大的燕王还活得好好的,先易后难的削藩政策正好给了他喘息的时间。比起实际带兵征战的四叔,深宫里的朱允炆还是太嫩了。
朝廷之上对于削藩也有各种意见,大致来看,共有三派。一派支持严厉削藩,这一派除了黄子澄和齐泰外,最大的支持者是大儒方孝孺,他们主张就像对待周王这样,行动迅速果断,在诸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们连根拔起。朱允炆一方面觉得这一派的人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又狠不下心来对付没有明显过错的叔叔们。
第二派可以称为曲线削藩派,觉得毕竟是皇家至亲,做得太绝了不好。他们有的主张像汉武帝对待藩王那样实行“推恩令”——在各个亲王原有封国领地上,除了嫡长子继承亲王头衔外,其他的儿子也都给封地和郡王头衔,长此以往,郡王越来越多,他们的封地却越来越少,自然力量也就越来越薄弱——这样既保证了朝廷的统治不会被动摇,同时也保全了皇族之间的亲情。有的主张将现有亲王们易地而封,比如户部侍郎卓敬在周王事件之时就上书朱允炆,请求将燕王从北方广袤的边境转封到狭小的江西——“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所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应该说,这一派提出的方法是最符合建文初期的形势,也的确是个切实可行的措施。朱允炆也召来卓敬商讨了老半天,结果觉得燕王什么过错都没有就减少他的封地不太好,还是没有实行。
第三派则主张亲睦政策,反对削藩。朝廷和诸王间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御史郁新却上书说:“诸王都是太祖的儿子,孝康皇帝——朱允炆即位后追封父亲朱标为孝康皇帝——的兄弟,陛下您的叔叔。二帝在天有灵,看到陛下您贵为天子,而自己的儿子和兄弟却遭杀戮,他们心里能够平安吗?削藩的建议都是些竖儒的愚见,臣劝陛下不要听他们的,不然不出十年,只怕悔之晚矣。”他的言辞很是激烈,认为对诸王的削藩到此为止就行,已经削的不管,还没削的不但不能再削,而且更要礼遇,否则的话,就是在逼他们造反。
持第三种看法的大臣还有不少,在建文元年六月的时候,这种看法可以说是对时局的发展有最为清醒的认识了。朱允炆理性上不能认同这种看法,对上书的大臣却没有任何处罚。至于他感性上是否伤怀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再等十年,仅仅一个月后,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以“清君侧”的名义举兵,靖难之役拉开了帷幕。
清君侧
要说朱棣从来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只是在建文元年被侄子皇帝逼反,那是睁眼说瞎话,谁都不信。
明朝建立的那一年,朱棣已经九岁,也算是经历过战乱之苦,并且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奋斗的艰辛。皇位对他而言,是强者最终取得胜利的证明,但朱标是父亲的长子,不需要其他的理由,自然就成了皇位继承人。这一点在年龄尚小的朱棣眼里,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不是不愿意服从大哥朱标,但从小听人讲述朱元璋如何从一个小和尚奋斗到皇帝的故事,使他深深觉得,为王称帝,需要有能者居之。这种略带偏执的性格在他此后的人生中还可以找到很多痕迹,甚至影响到了他晚年时的皇位继承问题。
其实,在二十多个儿子中,可以说,除了长子朱标外,朱元璋最喜欢的就是朱棣。洪武三年,大封功臣的同时也大封亲王,朱棣被封为燕王,封地在今天的北京地区,曾是元朝的大都,是明朝最重要的边备地区,将这个地区交给朱棣,可见朱元璋对他抱有厚望。
洪武九年,朱棣十七岁,朱元璋为他向徐达求亲,洪武十年,朱棣和徐达的长女成婚。虽然朱元璋的儿子大多和功臣家联姻,但功臣也有亲疏远近,徐达和朱元璋的关系最亲密,让朱棣娶徐达的女儿,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朱元璋对朱棣的喜爱。
洪武十三年,二十一岁的朱棣以燕王的身份来到北京,正式开始了他藩王的生活。前几年,二哥秦王去西安,三哥晋王去太原,都大兴土木建造新的王宫。只有他没有建造新宫殿,而是住进了元朝的旧宫。本来王宫的建造规格应该比天子低一等,而北京的旧宫殿曾是元朝皇帝的皇宫,不但规制上和天子所居一样,而且元朝旧宫为倾蒙元国力所造,虽经战乱,其富丽豪华也不亚于南京。朱元璋知道别的儿子肯定心理不平衡,还特地给他们写信:你们不要和燕王攀比,你们住新居,燕王住老房子,盖新房子花的钱比装修老房子多多了,云云。一片爱子之情跃然纸上。
住在前朝皇帝住过的宫殿里,年轻的燕王不可能没动过心。
要说朱棣仗着父亲的宠爱从此存了个造反夺位的心,也不对,他的野心是在朱标去世后才膨胀起来的。
从洪武十三年就国到洪武二十五年朱标去世,这十几年里,朱棣由一个没有任何政战经验的青年成长为智勇双全、独当一面的藩王。他的兄弟们大多仗着自己的亲王身份,在领地里作威作福,横行不法,只有他从不耽于享乐,一边料理藩府事务,一边体察民情,在政务上积累经验。同时,在军事上他也展现了才华——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命晋王和燕王挂衔主帅,分两路征讨北元余孽,朱棣在大雪天出奇兵,又使人劝降了蒙元的大将,立下大功。相反,晋王却表现得很差,他带领大军如无头苍蝇般在边境上转了好长时间,直到燕王兵不血刃就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还没有见到敌人的踪影。两相比较之下,朱棣在朱元璋心里的地位更高了。此后北方还有好几次较大的战役都是燕王朱棣牵头挂帅,在征战中,朱棣不但积累了不少军功,同时也和军方搞好了关系,为他日后夺位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而此时的朱棣还没有想那么远,洪武二十三年,除了首次挂帅出征的激动外,还有一件事刺激了他:八弟潭王朱梓的老丈人卷进了胡惟庸案,朱元璋让朱梓到南京辩解,朱梓恐惧之下,竟然自杀了。做儿子的害怕父亲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此时的朱元璋杀人杀红了眼,以至于至亲骨肉都不敢保证在他的手里能有生路。朱棣平时和朱梓的关系并不亲,但毕竟是自家兄弟,想到老父那严酷的统治手段,心里难免不会有些恐惧,于是更加谨慎小心地讨好父皇,老实地做他的藩王。
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标病逝,随之而来的继承人问题让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