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今儿竟是七夕节。
阿宝独自一人在夜市上兜兜转转,忽然一眼瞥见护城河堤上有一对璧人儿正携手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灯。
夜市上有许多的妙龄女子与美貌郎君,她不知道怎么偏偏就一眼看见了那一对,看到后,目光便再也转不动,挪不开,只能驻足,一眼一眼地看着那一对。
此时那女子正踮着脚去亲那男子的下巴,而那男子则将女子拥入怀内,含笑与那女子道:……若是个女儿便好了。
那二人俱是面色温柔,笑容发自心底深处。于是阿宝断定,那二人必定深爱彼此。
阿宝与那二人相距甚远,当中隔着许多来往的行人,夜市又嘈杂不堪,她却偏偏能听到那对男女的话语,且句句听得分明。
只听那女子也含笑与那男子道:……那便多生几个好了。
阿宝看着看着,心内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来,心想,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想,若是那二人能长长久久地如此相爱下去就好了。
阿宝伫立于喧嚣的夜市正中,眼睁睁地看那一对璧人儿说了许久的缠绵情话,携手去得远了,她又在原地愣怔了许久,这才回过了神,继续往前茫然游荡。
不过转眼之间,她又穿过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灯市,这里的景象倒像是寒冬腊日似的,人人穿着棉衣,道旁有人卖各色灯笼,将灯市的一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她正在茫然四顾,忽然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带着两个人从她面前蹦蹦跳跳地跑过。这女孩儿娇娇悄悄,只是脸上不知为何却覆了一方罗帕,仅露出两只骨碌碌的眼睛出来,右眉心生了一粒又亮又红的疙瘩。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跟在女孩儿后头叫:小姐,慢些儿,莫要摔跤——又回头冲一个男子喊道:死莫松,你还不快些儿过来——
阿宝正在呆呆地看那三个人远去的背影,听到“莫松”二字时,忽然惊觉那女孩儿甚是面熟,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叫她给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儿可不正是十三、四岁那年的自己么?
知道自己是阿宝后,她心内忽然豁然开朗,不再茫然,但也不由得有些纳闷,自己明明站在这里,怎么还会有另一个阿宝?
不过片刻,她又看见泽之表兄带着几个少年郎急急地跑过来,口中叫唤:阿宝,阿宝——
阿宝心中一凛,蓦地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赶紧也小跑着去追那个小阿宝。
小阿宝渐行渐远,她追不上,只得扬声叫喊:暧——你们莫要逛啦,前头土地庙中有个人身受重伤,还发着高烧,你们快去救人要紧——嗳——
小阿宝明明已经驻足停下,却似乎听不见她的叫唤,只管与追上来的泽之表兄说说笑笑。泽之表兄适才从她面前跑过去时,对她也是视而不见,她心里便觉得有些不高兴,赌气转身走了。
这回她独自一人飘飘荡荡地来到了土地庙,心内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进了庙内,就着清凉月光里里外外找了几遍,连香案下的布幔也掀开看了一看,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子,自然也没有那个身受重伤的人。
阿宝心中怅然若失,愣怔片刻,只得怏怏地出了庙,转眼又想起自己在外游荡了这许久,只怕爹爹母亲要担心,于是又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往家跑。等她兜兜转转找到自家时,天色已然大亮。
莫府大门紧闭,不知为何,看上去破败如那土地庙一般,墙边竟然生出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阿宝心下吃惊,忙忙推门入内,一路跑到上房去。
上房内,莫夫人正对镜梳妆,见她进去,忙放下手中的木梳,满面喜色地向她招手,口中道:乖阿宝,叫我好等,可想死我了——
阿宝闻言,心里顿时生出些莫名的、难以诉说的委屈来,随即扑到莫夫人的怀里,拉着莫夫人的袖子嘤嘤地哭了一回。莫夫人摩挲着她的脖颈,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乖阿宝,好阿宝,莫哭,莫哭。万事有母亲与爹爹在呢。母亲这就带你找爹爹去,爹爹在外头等着咱们呢。
于是她便起了身,携了母亲的手,母女二人穿过空旷无人的莫府大院,来到了府门口。爹爹果真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道旁等着她们。
阿宝忽然又觉得好像是与爹爹分别了许多年头一般。但爹爹的样子却是丝毫未变,还是儒雅一如从前。
阿宝心中生出了十分的喜悦,忙忙松开了母亲的手,往爹爹那里奔去,此时,耳边却忽然听得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带着哭腔喊“小姐”。
阿宝一惊,慌忙回头去看,身后那条路的尽头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出来。那院门敞开,能看得到院内的天井内似乎有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子,葡萄架旁则是几株年老的核桃树,而桑果正站在院门旁,带着哭腔遥遥向她喊叫。
不知为何,阿宝心中便生出几分不舍与眷恋来,但还是过于思念爹爹,想要到爹爹那里去,于是远远地向桑果招了招手,喊道:桑果,你过来,我等你——
然而桑果只顾掩面哭泣,并不过来。
阿宝无奈,只得又向她挥了挥手,叫喊道:桑果,我走啦,我要去找爹爹啦——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希望能有人多说几句,写个长评啥的。。
而不是一味地谴责作者桑。。。。。
欢乐到极致,心痛到极致。这是作者桑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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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阿宝(五十七)
爹爹在前头催她:乖阿宝,快些儿过来,爹爹等了你这许久——
莫夫人也在身后殷殷心切道: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到一处了,从此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叫我的乖阿宝受一些儿委屈了——
阿宝于是向爹爹奔去,即将奔到爹爹身旁时,因为心中始终有些舍不得桑果,觉得她可怜,便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何时,桑果的身旁竟然多了一只黄毛黑鼻子的半大狗儿,那狗儿蹲坐于桑果的脚旁,正用脑袋轻轻地蹭着桑果的腿。
阿宝的心忽然就“咚”地重重地跳了一跳,一时间,心内悸动,悲伤激荡得不能自已,似乎是丢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在那小院子里,若不过去找回来,只怕自己的这一生再也不能圆满。但不知怎地,心内却也隐隐作痛了起来,那痛钝钝的,使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只能张开嘴一下一下地重重呼吸,粗粗喘息。
阿宝驻足,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很想回到桑果那里去,但又舍不得爹爹与母亲,于是心内好生为难,涌上心口的酸楚也一阵猛似一阵,最后只能捂着心口,向爹爹哭道:爹爹——我心里好生难过,我可是要死了——
说话间,眼睛里便渗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温热的泪珠顺着鬓角,又流到耳朵里。
阿宝紧闭双目,口中不住地呼喊着爹爹,大哭着活转了过来。
阿宝才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瘦脱了形的桑果趴在床边,拉着自己的手,沙哑着嗓子,口中有气无力地哀哀念叨:“小姐,若是你走了,我也不要活了!你叫我还怎么活?我没脸去见夫人——”
阿宝醒来后,渡月居的人个个都面带了几分喜色。桑果更是忙得团团转,一连迭声地叫人去煮羹汤,又叫人去唤大夫来,又张罗着为阿宝洗脸梳头喂汤水,正忙乱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喜悦地指着睡在睡在她身畔的一个小娃娃道:“是个小小姐,五斤二两!小小姐与你都是正月里的生日呢!”
阿宝这才看到自己身边竟然睡着个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小娃娃虽是初生,但已有一头柔软黑发,熟睡时竟然嘴角弯弯,眼梢也微微上挑,似乎在微微笑,此时两只小手攥成小小的拳头,竖在自己的小脑袋旁。阿宝没有力气伸手去抱,只能对小娃娃一眼一眼地看了许久。
阿宝问:“我睡了多久了?”
桑果道:“正月二十早上生的小小姐,到今儿早上,已是两天三夜了呢。”说话间,又难以自抑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道,“他……这几日一直守在你床头不眠不休……这几日你服下的药与汤水也都是他喂下去的……他找来许多大夫,又把徐老夫子也绑了来,徐老夫子起初不愿出门,他便让人把他硬抬了来,把他家里人也都捉了来……二小姐说你身子不好,怕小小姐躺在你身旁不大好……他不许旁人来抱小小姐,只许小小姐睡在你身旁……我才刚把他劝走,他说等晚些时候再来……”
阿宝这才觉出满口都是浓苦的药味儿,看了眼小娃娃,与桑果缓缓道:“我若是能活下来,定是要走的了,你莫要再为他说好话,也莫要再拐弯抹角地劝我了……你今后留下来照看她罢。”
桑果晓得阿宝与阿娇之间已生嫌隙,阿宝与锦延屡屡争吵她也都知道。担心了这许多日子,见她好不容易活转了过来,却还是如此决绝,不由得又是放声嚎啕大哭:“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二小姐连她自己的姨母都赶走了,她那里又哪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阿宝便又轻轻叹气道:“那你把她抱走罢,我怕在我身边久了,到时只怕要舍不得她而丢了志气,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桑果明知无用,却还是哭着劝道:“你就这么狠心,让小小姐从小就没有了娘亲么?”
阿宝头埋在枕头里,抽着鼻子道:“傻桑果,我便是留在这里,她的娘亲也不一定能轮到我来当呢。”
傍晚,阿宝午觉醒来,见锦延坐在她床头,怀中正抱着小娃娃。他也瘦了许多,面上憔悴之色不亚于桑果。
他握着小娃娃的小拳头,小娃娃则闭着眼睛攥住他的一根手指不放。小娃娃一天到晚只管香甜大睡,睡梦中却会抓住人的手指不放。他把小娃娃抱在怀里,俯身亲了又亲,亲了额头又亲眉毛,亲了脸颊又亲鼻子。奶娘与两个婢女站在他后头不由得发笑,又悄声嘀咕道:“小小姐被抱睡得惯了,将来只怕不抱便不愿意好好睡了呢。”
锦延低头凝视小娃娃的脸,对奶娘的笑语恍若未闻。
阿宝冷眼看了他许久,才在床上翻了个身。锦延蓦地抬头,直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伸手理了理她睡乱了的发丝,把怀中的女儿递给她看,哑声说道:“她刚生下来时身上便有奶香味儿,好闻得很,你要闻闻看么?”
阿宝扭过头去,闭目假寐。
锦延把小娃娃塞到阿宝怀中,拉过她的两手拢住小娃娃,轻声问:“还在生气么?那夜我酩酊大醉,没能守在你身旁……等你做好月子,我再搬回来……先搬到外间的塌上,行么?”
阿宝摇头:“我出了月子便要走啦……我不会带小娃娃,也怕一个人带不好她,更不想让她跟着我过颠簸流离的贫苦日子,因此只得把她托付给你啦,你今后只消好好地看顾她……看顾你们的女儿便成了——”
锦延一脸沉郁,拳头攥起,骨节咔咔作响,半响方咬牙道:“莫阿宝,你是做梦!”怕声大吵醒小娃娃,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是额上的青筋却条条凸起,犹如失崽的困兽般目眦欲裂,眸子瞬间变得通红。
阿宝冷笑:“怎么?还想留着我给你再生个儿子么?可惜我如今再也不愿意看见你了,再也见不得你们的嘴脸了……你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锦延心痛难以自抑,咬牙道:“莫阿宝,我竟然不知道你会是这样狠心的一个人!你竟然能若无其事地抛夫弃女,只因为阿娇她,只因为阿娇她……我已说过,你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你!”言罢,见她却始终无动于衷,面色淡淡,连看也懒得看自己一眼。
锦延心内痛得几欲发癫,手在袖内攥成拳头,骨节攥得发白发青,恨不能立时持剑冲到外头砍杀一番才痛快,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停顿片刻,方冷冷笑道:“莫阿宝,从前我只道你率真可爱,与寻常女子不同……却是我看走了眼,你除了率真可爱,却也是——”
阿宝这才看着他的眼睛,以冷笑对他:“水性杨花么?你到今时今日才知道么?我原说过,你看错了我,你们都看错了我。”顿了一顿;又梦呓似的轻声笑道,“我也错啦,错得厉害……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爱你生得好,爱你英雄气概,爱你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名震天下;爱你富贵滔天,又傻乎乎地以为只要能与你厮守在一起;即便无名无分也不打紧;如今想想,那也许只是我爱慕虚荣罢了,却算不得爱。”
她原本还想要说“想来想去,我最爱的还是小八哥”,但又怕在他面前反复提起“小八”二字,反而要给小八招来灾祸,便生生忍住了。
桑果躲在门口偷听了好一会,此时不管不顾地推门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锦延面前,哭求道:“莫要再吵了!莫要再吵了——”
锦延满面痛心暴躁,也不愿再与她争辩,恨恨地瞪她一眼,摔门而去。
锦延前脚刚走,阿娇后脚也来看阿宝。
阿宝躺在床上,见她进来,便向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口中道:“娇夫人,让你失望了,不是儿子。”
阿娇哽了一哽,眼睛避开阿宝,茫然地看向别处:“我是想要一个男孩儿,但他却喜欢女孩儿,因此还是女孩儿好。”又自失地笑笑,“我这半残之人,这一生还能有一个孩儿便已心满意足、求之不得了,哪里还配挑三拣四?”
阿宝又叹口气:“我倒宁愿你是个不相干的人,我也从来不认识你。”
阿娇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大颗大颗地掉落,在瘦弱的手背上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泪河:“我也有不得已的难处……我也是不得已……阿宝,好阿宝,你莫要怨恨我。”
阿宝拉过被子把头蒙起来,再不理她。
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一句话可说。阿娇在她床头呆坐片刻,便也走了。
自此,阿宝便让人把小娃娃抱开,每日里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吃得少喝得少,不是呆坐便是昏睡,任谁劝也不听,竟是不得走毋宁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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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阿宝(五十八)
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