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是眨眼的事,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要出岔子给家人添堵么?”
她又拉着锦被盖住了脸孔,只有额角露在他视线里,须臾,被子里传出嗡嗡的声响,“哥哥多虑了,这事…我一早便拿好了主意,不会叫你们为难。”
有她这句话,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横竖她便是内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而今也是由不得她,开年婚嫁在即,等嫁了人,心就踏实了,偌大的侯府也有了稳固的保障。
顾之衡往外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念颐望着屏风上的花鸟出神,她从前不明白世上因何有那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直到切身联系到自己身上,才发觉出当中的滋味。唯有庆幸疏远须清和是自己先前便做好的决定,是自己作出的决定,她可以安慰自己,她并不是被逼迫的。
须清和,须清和… …
往后是再碰不得的名字,连睡梦里也不能提及分毫。
所谓的春闺梦里人,他于她便是罢。
还有娘亲,思及此念颐忽而心酸,以手障面,眼角流出温热的透明液体,怎么也止不住。她从小就不爱哭,因为知道为别的都不值得,父兄不在乎她,哭了没人看也没意思。
只是故去的娘亲,她身上原来有这样一段波折,如果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那么念颐当仁不让。她不曾见过母亲一面,对她的爱却不会比天底下任何与父母朝夕相对的人少,反而是长久的不得见,让她在母亲身上加诸了更多美好的特质。
哪怕这样为世人所不齿的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念颐也怪不了她,说来说去,不都是命么。
海兰喜珠采菊三个打帘绕屏风一路进来,她们没收到风声,自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不过都是打小儿一起长过来的,姑娘心情不愉她们一眼便瞧出来,且瞧她不单是不愉那么简单,没瞧见五爷走时那神色么,面色分明冷沉同往日无二致,却叫人无端生出他哪里变了些的怀疑。
就像今日他抱着姑娘回来,这在海兰看来简直犹如晴天下冰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就是发生了。
喜珠把冰碗放进海兰手里,同采菊两个缄默着退出去了。这屋里三个大丫头,终究念颐倚重的是海兰,喜珠过去还有些不甘心,如今也看开了,出了门就和采菊门神一样守在门首,交由海兰为姑娘解开心结,和她说说话,或许心情能好些。
海兰见四下无人,便将盛着西瓜汁水的冰碗在案前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念颐必然什么也不想吃,她脱了鞋盘腿在床头坐下,缓慢说道:“姑娘和五爷是怎么了,我瞧着五爷今儿不大对头,临走前吩咐我照顾好你,临到院门口还回身朝里屋看,也不知在想什么,气色都是差的。”
念颐同海兰当真是没什么可隐瞒,抱膝靠在床栏上,纨扇硌了脚,顺手便拿起有一下没一下扇起来,徐徐将今日发生的说了。海兰骤变的脸色她不去理会,撂下纨扇,翻身郁郁地躺下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吃,晚饭也不消叫我了。”
“不吃怎么成呢?”
海兰担忧她,在她肩膀轻轻推了推,她轻舟一样被推的动了动,却没别的反应。海兰叹了口气,便道:“事已至此,不是姑娘你的过错,我也知道,姑娘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倒是六姑娘那儿,往常愈是端和的人,咬起人来愈是不手软,太子妃一事在前,父兄一事在后——”
嘴上不能说,她在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念颐是嫁给太子,往后的身份只要高于六姑娘,压得住她,便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太子殿下人好,等闲不招惹他,我瞧着殿下都是个和气的人,”海兰潜移默化之下,怕姑娘还有旁的心思,不免为太子说好话,贬一贬须清和,“反观承淮王殿下,就奴婢所见的几遭儿,他哪一回不是喜怒无常乖僻不拘,对外塑造的是温文儒雅的形貌,可他是么?”
她不住碎碎念,却不知自己起了相反的效用,念颐整个脑海里都是须清和,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亦是他。他的笑貌,他的嗔怒,他逗弄人时的无辜得意,每一桩都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是昨日已经回不去。
也罢,就算了吧,再惦念他是苦了自己。
她其实不恼他的,他那日说出那样的话,叫她先嫁与太子,他日后再拿主意。约莫是这个意思,她当时心烦气盛,压根不想听他说那些梦呓一般的话,痴人说梦也不过如此了,他开口后她就知道他们真的没有未来。
时如逝水。
桂花香的季节缓缓过去,秋天更加的短暂,等到了冬日,念颐更是窝在小院里,除却必要的晨昏定省,她简直成了个透明人,活活把自己一个未来太子妃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年后春回大地,当普通百姓们尚在混混沌沌之时,宫中太子的婚事已然张罗起来。太子和诸王爷成亲与别家不同,出嫁女子只当日在府中置办酒席宴客便好,其余一律不必参与。新妇嫁进了皇家,便是皇室中人,一切礼仪自然随皇族的来,与民间不同。
要进宫的当日,念颐天还没亮就被海兰一众从棉被里挖了出来。
经过一整年,她如今也十四岁了,出落得花骨朵儿一般,削肩细腰,窈窕秀致,身量亦拔长许多,穿着红衣大袖喜服立在阑干前不言语,优美的侧颊笼在熹微的晨光里,气质略显得朦胧忧郁,活脱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物。
海兰在窗口唤她进去上妆,点朱唇,扫峨眉,成亲最是多的繁琐细节,念颐“嗯”一声,挽袖复进去。宫里来了好几个嬷嬷,据说都是来日近身在东宫伺候的,念颐由着丫头们装扮,待戴上沉重的凤冠,珠帘垂下之际,忽然发觉其中一个嬷嬷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掖着手立在靠近门首的地方,视线曲折地从铜镜里看着她,那样仿佛观察一般的眼神看得念颐很不舒服,她转头假作看风景去打量她,却发现这嬷嬷的神情与另外几个不无不同,甚至是更为庄重的。
是看错了吧,铜镜里映出的她自己都是蒙昧的,她又怎么能断定别人居心不良。
念颐恢复成没什么生气的模样,人偶似的被带着往外走,沿途铺了厚厚的红色氆氌,脚踩在上面丁点声响也无,宫嬷嬷丫头宫女们跟了一长串,礼乐齐鸣,锣鼓涛涛,她出嫁是浩浩荡荡的排场。
进宫的凤鸾软轿停在垂花门外,顾之衡身为嫡亲兄长,在众人的注视下背着念颐把她放进花轿里。
轿子里都是红通通的一片,漫天漫地的红。她觉得窒息,拂开盖头却见顾之衡还未出去。他神色不若适才表现的欢喜,一如老太太之人,趁着还有时间叮嘱她道:“切记,不要同承淮王有纠葛,哪怕他来找你也不要有反应。”
念颐直觉地点头,突然又摇头,红唇轻抿着道:“眼下是这个地步,他不会再找我了。况且,我和他本就… …”
事到如今她仍要抵赖,顾之衡从去岁夏日起便留意了承淮王,堂堂一位王爷,他私底下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究竟事实如何是嘴唇一闭一张几句话便能搪塞过去的么。
他压低了声音,满目肃杀道:“我看承淮王非但对你有不轨的想头,更甚者,他对皇位都是觊觎的。”
顿了顿,顾之衡往外看了看,急忙中道:“若有朝一日他果真来寻你,寻着机会除去他,听见么?唯有你夫君地位稳固,将来你才有机会母仪天下,我们顾家——”
他后面的话在礼乐声中模糊了,念颐面前归于一片沉寂,那团铺天盖地的红灼得人眼睛痛,她忽然很紧张,想从这火红堂皇的枷锁挣脱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往后面都是 G C 。。。 我觉得~
☆、第49章 成亲
念颐一路上直到进宫后又换过两回轿子,最后被送进了太子的东宫。
东宫历来为储君居住,建筑群颇为恢宏气派,是宫中仅次于帝后的所在,念颐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往后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了,换做旁人自然是欢喜不尽,她却不是,等历经诸多繁琐冗长的礼节被宫人们搀扶着进入新房,她便把人都支使出去,只留下海兰等人在内。
成亲不是儿戏,新婚当夜的步骤流程想起来是叫人惊慌的,念颐早把哥哥的一通嘱咐抛却在脑后,她眼下要面临的事要比今后如何应对须清和重要上一千一万倍。
在床沿坐了一会子,委实坐卧不宁,念颐忍不住掀开喜帕,打量了一圈,视线落在海兰脸上,“和我说说话吧,我大约有点紧张…!”
不过她隐约记得须清和去岁夏日在溪边提及过,太子现今是不会对她如何的,念颐今岁是十四,要过了今年才是及笄,常人家姑娘都是及笄之后方才许人,念颐的情况又不好与同龄人相比较了。
海兰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紧张的是什么,要说成亲的大吉大利日子,紧张是必然。海兰也没有成亲的经验,然而男女之间新婚洞房那点事情她是了解过的,当下也不知怎么劝慰,该知会姑娘的宫嬷嬷都知会过了,就是不知道姑娘内心里情愿不情愿?
东宫的喜宴要摆上整整三日,现在还是大白日里,喜房布置得富丽中不失雅致,这是天家的气韵,入目所及的摆设无不是各类民间难得的古玩字画,小小一个花瓶都够寻常百姓二十年的嚼用,念颐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站定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雕凤尾棱窗前,裙襽拖曳在厚厚的红色氆氌上,脚仿佛踩在棉花里。
“这里虽然好,却应当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她慢慢地道,转身靠在窗栏上,面向着海兰喜珠和采菊,“今后要委屈你们一同住在这里了,宫廷较之侯府而言,出入极不自由… …等同于被人关了起来,你们耐着性子,要比平素在家里更细致,不可主动与人交恶,但是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也不要怕,师出有名便是。”
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几人领命称是,念颐又和海兰低低细语说些闲话,到了日中,几个丫头分批出去用饭,念颐如今是太子妃,她的膳食是海兰同另一个宫嬷嬷一道儿拿进来的。
顾及到下午要与太子正式行拜堂之礼,念颐不敢吃得多,只把煲的浓稠的鲜鱼汤喝了一小碗,旁的菜品也是海兰负责布菜,她每一样都尝了一小口,吃了个四分饱,这一餐就算是完成了。
“太子妃的凤冠歪了,奴婢为您正一正。”旁边有声音传来,念颐正在揉肚子,略微看过去,甫一看清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了,这老嬷嬷她还有印象,早起在家中梳妆时便是她在铜镜里打量她。
见念颐不支声,海兰用胳膊捅了捅她,念颐抿抿唇,这才笑道:“嬷嬷在宫中许多年了么?”
“有几十个年头了,”齐嬷嬷说着就靠近她,手上整理她头顶上的凤冠,“老奴一直在东宫当差,殿下往后若有吩咐,只消差遣奴婢即可。”
念颐正要开口,忽然听这嬷嬷又道:“太子妃殿下腰间这小香包倒是分外别致,这般的针脚,奴婢倒恍似在何处见过呢——”
她见过?
念颐大吃一惊,这么明晃晃的暗示若是再听不懂,那就是傻了!她只送给过须清和一只装有橘皮的香包,他平日不大佩戴在身上的,今日这老嬷嬷张口便来,可见是他的人。
念颐突的站起来,惊动一屋子宫婢,众人尚且不熟悉新太子妃的脾气,此时皆以为齐嬷嬷话说的不讨巧惹着了这位新来的太子妃殿下,一时赶忙儿齐齐跪倒,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檐下的鸟儿晓得审时度势,没有半点声响。
静成这样她也感到尴尬,好像她打一个喷嚏都牵动她们神经似的,原来她如今已经是这般的地位了么?
不习惯是正常的,她虽说也是侯府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却绝没有切身体会到府中下人的尊敬,掖了掖长袖,她没事人一般款款重新落座,给海兰使了个眼色,海兰便叫众人起身。
念颐取下腰间的香包,轻托起放在鼻端闻了闻,道:“这小香包是我亲手缝的,嬷嬷若说在别处见过类似的,倒也真是一桩巧事。”
齐嬷嬷望着太子妃手上的香包,跟着便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念颐眸中携着显而易见的探究,齐嬷嬷却很是磊落,开口道:“约莫是奴婢瞧错了,这么靠近了看,殿下这一只香囊技艺远超于那一位,您这绣的是‘蝶恋花’的绣样,花影交错,用色搭配鲜明中又恰到好处,果然不同凡响。”
这些恭维的场面话毫无意义,念颐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海兰便开始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收拾完了领着一干人等退下。齐嬷嬷故意落在人后,最后趁人不注意没迈出门槛,脚底转了转,绕过多宝格到了念颐身前。
“嬷嬷这是——”念颐装作不懂,心头的打算是不接触有关须清和的一切,这齐嬷嬷更是能不理睬就不理睬,否则他们老谋深算,没准儿她就掉进沟里了。
她不能糊涂,她和须清和之间是一比算不清的账,了解越多越是深陷,仿若一把绘着美丽纹饰的双刃剑,一剑下去鲜血淋漓,空有其表,内里腐朽满是疮痍。
齐嬷嬷蹲身行下一礼,眼角的皱纹随着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延伸,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她说话也十分直白,“奴婢的身份您心里想必也有了底,何苦装傻充愣?奴婢今日带一句王爷的话与太子妃… …”
她向袖中取出一张白纸,这纸张是折叠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从齐嬷嬷手里转交进念颐手里。
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迅速塞回袖兜。
见齐嬷嬷意味深长,念颐便打了个哈气,露出疲惫的模样敷衍她道:“我会看的,不过不是现在。”原也可以立时撕破脸表示自己不会看,只是一想到齐嬷嬷会因此留下来同自己磨嘴皮子,抑或将此事汇报回须清和那里——
这么一对比,显然眼下还是前者便当,能减少些麻烦,因解释道:“大白日里人多口杂,我担心叫外人瞧见书信后反给王爷添麻烦,我自己不打紧,王爷却不是,嬷嬷说,是这个理么?”
齐嬷嬷颔首,不管心里信了不曾,倒是没待多时便出去了。
她一个宫嬷嬷,本不该在太子妃屏退众人时还被单独留在里头,宫苑里还是人精多,别叫人顺藤摸瓜摸出什么来,届时就大大不妙了。
齐嬷嬷走远了,念颐从门缝里觑见门首外立着的宫人们,他们一个个都是面无表情,也不开口互相说话,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