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一扬,尾梢竟是抽到了穆家老头的脸上,气得穆家老头又要叫嚷。他理也不理,只拿拂尘指着穆莲生,以太监特有的声调,然而不无语气铿锵道:“大胆,洛掌柜是我无涯子民,何时成了雪陵的人?”
穆莲生丝毫不以为忤,浅浅一笑,更似出尘之人:“洛掌柜不仅是雪陵人,在下还知道,她不姓洛,而是姓苏……”
胡纶一怔之下,竟是给气笑了,转瞬又素起脸……姓苏?雪陵国,只有当年与三大调香世家齐头并进后因谋害国主之罪被抄家灭族的苏氏,这么说……
指着穆莲生的拂尘当即一抖。
若是洛雯儿当真被定为是苏氏后裔,那么此番,她必死无疑!恰恰合了自己的心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而且这既是雪陵的国事,亦是其家事,别的国家不好插手,主子……怕是也无能为力吧?
而且他忽然有些相信穆莲生的话了,因为苏氏被灭族是十几年前的事,若是逃脱个几岁的小丫头似乎也无不可能,而洛雯儿的出现也很奇怪……一个毫无身份的人突然现身禹城,还是大将军给她弄了个身份。而她到底是什么人?似乎至今无人得知。然而若是大将军因为怜香惜玉替她隐瞒,或许就可得解了。只是她突然从天而降砸到了主子的轿上……莫非当年就是利用这种手段逃脱了满门抄斩?
另外,就算她这回侥幸留在了无涯,可既被定为雪陵人,又曾隐姓埋名,家族人还企图弑君,而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以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如此……
心跳剧烈,他为这个突然到来的好机会而激动不已,然而,依主子的心思,定是不会让她有任何危险,可是帘幔的那一端如此之静……主子在想什么呢?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夕阳似乎是卡在山头,半天不肯落下,仿佛也在默默的关注着场中的一切。
四围的冰墙依旧飘着淡淡的雾气,很凉,可是胡纶却觉得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洛雯儿看着忽然哑口无言的胡纶,再睇向胸有成竹笑得云淡风轻的穆莲生,还有渐渐安静下来准备看好戏的三个雪陵老头……
原来他们定的是这样一条毒计,不过怕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最后手段了吧?
给她扣上雪陵苏氏的名头,不仅“香王”依旧归雪陵,利益不损,还可将她名正言顺的带回雪陵,再以弑君之罪名正言顺的处死,可谓一箭双雕。
这场斗香大会,当真是有史以来最为波诡云谲的一次赛事了,就因为这层出不穷的状况,给《京城彩韵》添了多少劲爆的材料?又给她赚了多少银子?而今天这一场,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完美收官?
她忽然很想笑。
于是她便真的笑了。
她抬了眸,睇向穆莲生:“既说我是雪陵人,还是苏氏余孽,请问有什么证据?”
穆莲生不慌不忙,胜券在握的样子让所有人都不由得集中了精力。
“首先,不论你是否承认,在调香方面,雪陵人有至高无上无人能及的天分!”
认真听讲的众人顿时嘘声一片。
穆莲生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而且你调香的习惯,对香品的见解,经常做出其不意之举,既大胆又细心,还可自圆其说,正是苏氏的风格。”
洛雯儿敛衽为礼:“多谢穆公子夸奖。只不过若是苏氏能够细心,怕也不会在进献给国主的香品里弄出了相克的两味香,以招致灭门之祸吧?”
“这便是苏氏的大胆之处了。”穆莲生摇摇头,貌似叹息:“其实调香,关键还是要脚踏实地,歪门邪道,终是不长久。”
这便是说她走的是“歪门邪道”了?
她笑了笑:“如今想来,你当初要与我交换香品,怕不止是为了互通有无吧?”
“不错,我那时便开始怀疑你,只可惜……”
只可惜香品没换成,在后来的竞拍一环中,他还曾经想要买她的香品,令她大为惊异。原来在那时,即便没有后来的夜袭,他们就已经决意要害她了。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
这盛世繁华,人间美景,原来不过是一匹漂亮的丝绸,一旦掀开,便会发现里面掩盖着的竟是如此不堪的龌龊与肮脏。
“只可惜穆公子忘记了,雪陵调香世家都有一条不成文的祖训——传男不传女。而我……当初因为我是女子,差点被驱逐出场,穆公子不会不记得吧?而且,四大家族中,苏氏对这条祖训遵守得尤为严格。因为早在五百年前,苏氏的家主因为宠爱小女,遂违背祖训,将调香之艺倾囊相授。然而在这位姑娘十八岁的时候,突然与人私奔。可是在她将苏氏绝学全部教给自己的相公之后,突然无疾而终。而后,原本只有丁、乾、苏三大调香世家垄断的斗香大会上,莫名出现了个年轻人。此人以苏氏固有的调香之法,又融汇了自己的所得,竟然拔得那届斗香大会的头筹,成为新一代的‘香王’。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青年似乎姓穆吧?”
场中顿时“轰”的一声。
穆家老头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死死的瞪住洛雯儿,一直不肯就医的手背上如同布满了红紫交错的蛛网,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魔爪,狠狠的掐住洛雯儿的脖子。
然而他也只能是想想,因为洛雯儿兀自在旁若无人的讲述那段早已被遗忘的秘辛。
“所以,苏氏自此以后恪守祖训,如有违背,授业者及受业者皆以最残酷的家法|论处,无一生还,还要家族人皆去观刑,务必将这残忍一幕永记于心。更有甚者,甚至规定苏氏之女,终生不得用香。而穆氏靠此发了迹,更是防女子甚于防川,以免祸起萧墙。然而穆公子对苏氏的调香之法如此了解,怕不也是因为得传于苏氏吧?”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嗤笑。
穆莲生却是镇定自若:“常言道,兵不厌诈。若没有穆氏,苏氏的秘法怕不早已失传了吧?”
大言不惭!
众人皆怒目以视。
此刻,他依旧衣袂翩翩,如临尘之仙,仿若穆氏当年所为,他方才所言,皆是光明正大之举。
然而落在众人眼中,那如同雨洗天青般的颜色此刻是那般污浊。
因为无夜曾经冒犯天朝而被惩治,结果连一个小小的世家都可以肆意责辱人家国主,但如今看来,穆氏,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
可是好端端的洛掌柜突然成了雪陵人,还是早就该被消灭的苏氏余孽,他们这些外人,要如何参与人家的国事?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见洛雯儿微微一笑:“洛某所言,不过是想让各位明白,雪陵的调香之术,一向是传男不传女。而我身为女子,如何要得了这真传?尤其是苏家灭门一事,早在十几年前,我那时更是小小孩童,要如何逃脱厄运?又如何能传袭得了绝学?可是穆公子却偏偏纠结于穆家的调香之法来自何处,莫非在穆氏心中,这才是重中之重?”
穆家老头本以为胜券在握,此刻却被反将一军,登时变了脸色。
穆莲生却依旧神色不改,令洛雯儿钦佩……脸皮真厚!然穆氏若非如此,要如何从当年那位苏氏女子手中骗取秘笈?而穆莲生又要如何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为预定的穆氏下一任家主?
“这个或许不难解释,就如同洛掌柜现在,谁知道你当初是不是女扮男装?”
果真,果真是诡言狡辩!
不待洛雯儿开口,一直憋得说不出话来的英秋冉爆发了:“敢问阁下,穆氏有婴孩问世的时候,是不是要去宗族报备?是不是要请族老鉴证?如何混淆男女?而但凡世家,皆是如此严格,要如何以女充男?况苏氏各代从不缺男丁,每房皆是人丁兴旺,又何须多此一举?”
情急之下,这位英二公子竟然不结巴了,还敢于挺身而出,不复曾经的懦弱,顿令旁听的英若丞瞪圆了鹰眼,抚着胡子,面浮笑意。
“那又如何?百密终有一疏。”
看来穆莲生誓要将不要脸的风格进行到底了。
英秋冉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气炸了:“苏家的老爷子糊涂了?连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分不出?”
穆莲生极是优雅而悲悯的打量了下洛雯儿,洛雯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竟是说她即便发展到现在也不像个女人吗?
☆、329一个心愿
顿时怒火中烧,而今日极少发言的甘露萱忽的噗嗤一笑,笑声娇媚,流水一般洒了满场,合着飘渺的冰雾一同跳跃。
洛雯儿忽然也笑了:“穆公子此言有理。不过有一句话,似乎叫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莫名其妙,但终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听说雪陵当今的国主,并不是得了什么恶疾才不能见人,而是因为王室内部一向不为人知的原因,换成了个女人……
人群嘤嘤嗡嗡,顿时激动万分,于是便有那么一两句,飘飘悠悠的传到了场中……
“啪!”
不知是谁打碎了一样东西,声音不大,却是震惊了全场。
待众人循声望去,却听天师方江瀚大笑起来:“我说你们,不就是个‘香王’么,至于这般剑拔弩张?洛掌柜到底是哪的人,是什么人,似乎不是这场大会该讨论的事吧?时辰已经不早了,又是大会的最后一日,咱们是不是该把先评的评出来?而你们的事,是不是私下里再说?你说是不是,甘夫人?”
甘露萱正盯着洛雯儿,唇角嵌着笑意。
原本美人之笑当是分外动人,然而此刻却好像一朵罂粟花,虽是妖冶魅惑,但盛开的不仅有美艳,还有引人入瓮的毒。
“还用说吗?”她拂了拂缣丝繁叶的宽广衣袖,选了个优雅万方的姿态,慢条斯理道:“胜负早已定了,偏偏有人还要纠缠不清。”
“哈哈,既是如此……穆公子,愿赌服输哦。”
方江瀚虽是笑着,满脸抖动的褶子似乎也存着笑意,可是一双眯起的老眼却不无警示。
穆莲生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的深施一礼:“学生自是悉听尊便。”
穆家老头两眼一翻,气得晕死过去。
刹那间,礼乐响,人群欢呼。
方江瀚舍不得脱下贵重的衣袍,只在外面罩上隆重的礼服。捧着宝册金冠的内宦亦笑盈盈的走上前来,冰墙处,貌美如花的宫女围绕一圈,手执钵盂,只待洛雯儿接过封赏便要抛洒花瓣金粉,进行庆贺。
夕阳余晖中,托盘上暗红锦绣的细密绒毛根根簇亮,如同春草顶戴露珠,其上宝册金冠更是爆出耀眼光芒,仿若旭日破云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一瞬不瞬的注视那两个捧着托盘的内宦神色倨傲而祥和的接近,激动的等待着神圣一刻的降临,等待记录一场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在无涯的盛事。
方江瀚做事干脆利落,全不似三个雪陵老头无论开场还是终结都要长篇大论再来一番感慨,只袍袖一挥,便似抖落一片璀璨天光。
与此同时,声若洪钟道:“奉天之命,赐‘香王’一号于……”
“且慢!”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众皆惊愕,以为雪陵又要找麻烦,却有人回味过来,方才说话的,竟是个女声。
于是将视线调整,重新对向那个众所瞩目的女子,而悠扬乐声亦在此刻戛然而止。
洛雯儿微抬了眸子,睇向近在咫尺的金灿,看了许久,隐在敞袖中的手紧了又紧,掌心已是微有湿意。
想要得到,很难,而想要放下,更是不易。
可是眼前这样东西,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来到这里,短短的几日,竟是波澜起伏,几度风险,仿若历尽沧桑,为的就是这样一个金灿的荣耀?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以为她又要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高言阔论。可是等了许久,只听到风声划过耳畔。
又过了许久,方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很不确定的响起……
“这么说,我赢了这场比赛?”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笑起来。
洛掌柜怕是欢喜疯了吧?怎么会问出这样的傻话?
也难怪,这几日足够她折腾的,方才又出了那种意外,如今,天大的喜事忽然砸下,是个人都会喜不自胜,而她,毕竟是个女人……
此刻,这个女人大概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只是僵在原地,语气平静的重复着:“我赢了这场比赛?”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然后便听天师方江瀚朗声笑道:“自然……”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她轻声打断了:“那便好。”
紧接着,众人见她缓缓抬了头,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要这个‘香王’,我只想求一个心愿。”
人群轰的一声。
洛掌柜一定是疯了,一定的!多少人拼搏了一辈子,渴求了一辈子尚无法到手的东西,这几日场上诸人不见刀光的博弈所苦苦争夺的荣誉,她竟然说“不要”?她熬了这么久,可谓历尽艰险,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说这句话?
她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受到了威胁。
对,一定是雪陵的人在威胁她!
不,在这场斗香大会上,她自始至终语出惊人,特立独行,却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此番怕不是再一次的以退为进,以图更大收益吧?
众说纷纭中,但听得语声再次幽幽响起:“我记得,参加大会前,曾听国主颁下诏令……若是能赢了这次比赛,就会许获胜者一个心愿。”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有听到这么个说法,这是怎么回事?洛掌柜发了癔症?
不,这便是她的以退为进,这便是她要获取的最大利益!
好嘛,若是王上应了她,岂非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个女人,胃口当真不小,果真是无商不奸啊!
可是她会求一个什么心愿呢?作为一个女人,什么心愿最为重要?
天啊,她该不是想要成为无涯的王后吧?
一时之间,人群乱作一团,已经有人自告奋勇的要为《京城彩韵》撰稿了。
却有更多的人产生质疑,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过什么诏令,其中以雪陵的三个老头反应最为激烈。
穆家老头已然苏醒,怒吼着说无涯作弊,是无涯收买了天师方江瀚,才一个劲的向着这个女人说话。
他越说越不像话,御医不得不趁救治之际拿针再把他扎晕过去。
一直立在一旁不知是趁机踹洛雯儿下地狱还是拉她一把的胡纶自是知道洛雯儿想求什么,事到如今,显然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他连忙清了清嗓子:“王上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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