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祖母那里吃的,赵夫人没来,他的一儿一女倒都在,事实上沈江蓠所有兄妹都到齐了。她是长女,二妹妹沈江蔓是张姨娘所生,三妹妹便是赵夫人的女儿沈江芷,四妹妹才八岁,是谢姨娘的女儿沈江芫。长子沈江夔是赵夫人所出,与沈江芷是双胞胎。次子沈江节是张姨娘的儿子。
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又都年纪不大,饭桌上甚是热闹。
整桌菜几乎全是按照沈江蓠的口味而做。在她的记忆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她的胃空得能装下一座山。
肉,她听见五脏六腑在对着肉狂欢。
清蒸的黄花鱼,上面撒着鲜红椒丝、青翠葱丝,还有鹅黄姜丝,这鱼肉一定鲜美无比。还有那盘手打牛肉丸,她知道祖母小厨房的那个师傅最拿手就是手打肉丸,无论是牛肉丸、虾丸、还是鱼丸,肉筋相融,咬在嘴里,爽滑弹牙。
沈江蓠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将目光对准面前的高汤芽白。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绕过了牛肉、鱼,夹了一片白菜。
米饭也不敢多吃,几粒米,一片菜,斗争了许久。
“今儿胃口不好么?多吃点。”祖母一开口,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沈江蓠身上,往常她真的不是这样的。虽说一直以来她的吃相也很文雅,但是何至于到现在还在啃一片菜叶子?
她的痛苦无人知晓,拧着眉说:“胃口不好。”
沈江蔓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长这么大,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姐姐胃口不好。她看了一眼沈江芷,两人迅速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刚吃过饭,沈江蔓和沈江芷都围了过来,一脸关切:“长姐,可是身体不适,吃得太少了。回头再补点东西罢?”
沈江蓠笑着摆手:“估计一会儿就好了,我暂时吃不下,等想吃了再说。”若是以前,沈江蓠对此必不会多想,可是经过那样世态炎凉,自然明白这两个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对自己吃多吃少未免太过关心罢。
当晚书就送来了,沈江蓠坐在灯下翻了起来。颂秋剔亮烛火,催促道:“小姐歇了罢。”
沈江蓠没回应,正看到一句话:“荷叶服之,令人瘦劣。今假病,欲容体瘦以示人者,一味服荷叶灰”,心下一喜,转头就对颂秋说:“你明儿一早叫人去药铺买几服荷叶灰来,我要用。”她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谁都别说,买来就是了。”
颂秋心下虽奇怪,也只得答应了。
沈江蓠这才梳洗准备休息,心里满是跃跃欲试的欢喜。好像明早一起身她就能变成楚腰纤细的美人,震惊众人。
她胖了这许多年,不是没羡慕过体态轻盈的女子,可是从未想过要通过一些手段来使自己变瘦。成亲以后,她还是无意中得知原来杜姨娘、还有徐楚良的那两个妾室私下花了许多心思保养打扮。至于哪些方法,她便不得而知了。
她从记事起,母亲便已不在,从来没有一个正当美好年华的女子教她,女人天生就应该费心装扮,争奇斗艳。
一个女子,在该美的年纪不美,岂不是辜负自己,又辜负年华?
第二天一早,沈江蓠并没有如愿等来荷叶灰,来的却是赵夫人,以及糕点早餐。
“我听说你胃口不好,特意叫人做了你爱吃的来看你。一大早的,天又冷,就别去请安了,我叫你妹妹在你祖母跟前帮你说一声就是。来,我看着你吃。”
食盒里的东西还真不少!
豆腐皮的猪肉包子,水晶皮的鸭肉点心,还有一碟灌汤小笼包,几块花生酥,不是油腻的,便是甜的,可都是沈江蓠最爱吃的。
她几乎身不由己就要夹起一只豆腐皮包子。左手紧紧按住右手,先是一笑,才说:“多谢太太记挂,我并无不适,正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如这些吃食我都带了去,跟大家一起吃,既不辜负太太,又饱大家的口福,可好?”
赵夫人呵呵一笑,连声说:“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大家吃更好,热闹,吃的也香甜。”心里却不由猜疑开了,这个沈江蓠几时面对吃的,这么淡定了?
“我听说你打发人买荷叶灰。”赵夫人话锋一转:“我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就找人问了一下。”说着,满面担忧:“那东西可不是随便吃的,对身体不好,我已经叫人不要买了。”笑容又变得谦恭讨好:“你说,好不好?要是你非得要,还是先跟老太太、老爷说一声,我不敢做主。”
沈江蓠心内一凛,怎会出这个岔子?可是赵夫人话已至此,自己还说要买岂不是将事情闹大,而且爹爹和祖母知道了也必然不允许,只得做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太太说的我知道了,不买便是。”
可是,她怎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房中消息?沈江蓠半阖眼睛,看来自己第一步走错了,欲成事,先择人。
第3章 制衡驭下
这一顿早餐沈江蓠吃得食不知味,她一直在盘算,如何小惩大诫。
她是千金小姐,理当温柔知礼,随便打骂丫鬟有失尊重,可是她必须让自己房中每一个人明白,她,就是这里的天,无论是谁,只要不守本分,决计讨不了好去。
她回到房中,翻了一会书,瞧瞧外头,日上三竿,院中有小丫鬟在浇花,仆妇在打扫,流夏和听冬坐在廊檐下绣花。
颂秋正与黎妈妈交头接耳。
“挽春,拿块垫子,我要去外头坐坐。”
沈江蓠掀帘外出。挽春赶紧取了沈江蓠常用的软垫,抢上去铺好,又拍了拍才请她坐下。
“你去叫颂秋过来。”
颂秋见到沈江蓠,面色不禁有两份尴尬。刚才黎妈妈已经跟她说夫人不让买荷叶灰,完成不了差事,她自然有两分心虚,可是一想,是夫人的话,小姐也不得不听,又宽了心。正要一五一十向沈江蓠说清楚。
不想沈江蓠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有些渴,你先端杯茶给我。”
颂秋只得先去端茶,出来以后,一面递茶,一面回话:“荷叶灰……”
哐啷一声,茶杯摔在地上,洒了一地细瓷碎片,沈江蓠的手被烫得发红,皱着眉,忍疼叫人赶紧去取药。
这一变故像溅入油锅的一滴水,引得油花四射。满院子的人都将目光聚集过来,流夏和听冬赶紧扔下手里伙计,围到沈江蓠旁边,处理烫伤。
颂秋惊立当场,完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小姐明明已经接过茶杯,她才松手的。大庭广众之下,众人目光如芒刺在背。
颂秋双膝一软,跪在当场。
沈江蓠没说话,亦没看颂秋一眼,由着众人上药,包裹。
她是故意的,众目睽睽,颂秋烫了小姐的手,此刻哪怕打两下也不显得自己刻薄。
颂秋就这样一直跪着。
一直待到众人忙活完毕,沈江蓠才恍然大悟:“颂秋,怎的跪在这里?快起来,我还有话问你。”
颂秋跪着,一时不敢动。
“你要愿意,跪着回话也是一样。”沈江蓠淡淡补充了一句。
“昨儿我打发你买的东西买了?”
“没有……”颂秋的解释尚未出口,已被沈江蓠打断。
“我是不是说了今儿一早就要的?你当差未免太不上心了些?”
在场众人一听这话都低下了头。
颂秋心中没来由一阵恐惧,她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小姐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诸事不过问,随便就能糊弄的小姐。她赶紧磕头:“奴婢不敢。”
“那你说说东西为什么没买来?”
颂秋急得落了两行泪,语带哽咽:“昨儿晚上奴婢领了活就叫听冬传话给黎妈妈,叫她打发个小子去买,今儿一早就要。可是早上黎妈妈告诉说没买到,夫人说不让买。”
沈江蓠冷了脸,口气若寒冰:“我叫你办事,回头你就假手于人,怎么,我的吩咐是可以随便敷衍塞责的?”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再则,我院里的事情如何传扬得阖府皆知?听冬,黎妈妈,都过来!”
院中空气早已冷凝。听冬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黎妈妈也满脸惊恐走过来,自然是跪下。
沈江蓠扫了二人一眼,:“你们又是如何传扬出去的?”
只见听冬神色甚是镇静,并不急着辩解,倒是黎妈妈惶急惊恐,磕头说道:“老奴可什么都不知道呀,听冬姑娘来传话,老奴今儿一早就在二门上叫全福出去买,中间可不敢叫一人知道。”
沈江蓠的目光又落到听冬身上。她倒是不卑不亢,声音清楚:“颂秋姐姐是昨晚通知奴婢的,还嘱咐说天晚了,妈妈们都歇了,要我今儿赶早去告诉。是以一大早奴婢刚起床便去找了黎妈妈,中间并未告诉一个人知道。”
沈江蓠对听冬的话倒是信了几分,瞧她的神色并无惧怕,自然是自信中间并无差错。这是个有胆色的,她记下了。
“你们说话的时候在哪里?旁边瞧见什么人没有?”
黎妈妈突然神色一变,才记起与听冬说完话以后,在路上遇到了太太房里的粗使丫头,就随口抱怨了两句,说一大早的支使人。她当时还一起抱怨来着,又说妈妈年纪大了,院里的人居然不体贴些,到底什么要紧差事要派人一大早出去。
她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清清楚楚。
黎妈妈的神色变化,在场众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沈江蓠冷哼一声:“说罢,妈妈。”
黎妈妈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听冬先起来。”沈江蓠不紧不慢说了一句,看着黎妈妈与颂秋,说道:“黎妈妈年纪也大了,做事难免有疏漏,既然这样,我赏你二十两银子,回家去罢。至于颂秋,就跪着罢,想清楚怎么办事再起来。”她又环视众人一眼,:“你们在这这屋里做事,做得好,不仅于我有益,也是给你们自己挣脸,挣封赏。做的不好,那可不是耽搁了我,而是耽搁了你们自己。”
黎妈妈一听要打发自己回去就哭号起来。
沈江蓠别过头去。挽春赶紧叫了两个妈妈过来驾着黎妈妈下去了。
颂秋涨红了面皮,自打服侍沈江蓠以来,从未受过这等羞辱。眼泪跟滚珠一般,她知道,出了这档子事,这些人还不在背后嚼说得阖府皆知。只觉再也无脸见人。
沈江蓠起身进屋去。三个大丫头赶忙跟着,院中气氛也变得肃恭起来。人人忙着手中的活,暗暗捏了一把汗,想小姐几时变得这等厉害?
四个大丫头里流夏虽然与颂秋走得近些,可是往常里也没少受她的气,更何况听冬与挽春。素日里被颂秋排挤过的小丫鬟、妈妈们就更多了,见颂秋受了罚,无不暗暗拍手称快:“该!她也有今天!”
用过午膳,沈江蓠靠在床上假寐,脑中却在不停思量。这四个大丫头各自为人如何。
挽春、流夏、颂秋、听冬,陪着自己到最后的是听冬。本来她也要将听冬许人的,可是她哭着跪下恳求,死活不愿意去,说要一世服侍自己。现在想来依然感慨,因为听冬着实不起眼,她从未给她足够重视,也未有过丰厚打赏,竟得她如此厚情。
只是,是否厚得不合常理?
挽春是个有心的,一直与颂秋暗暗较劲,只是处于下风。想来心中应有不忿。
颂秋有些小聪明,但聪明外露,为人不喜。
流夏看上去是颂秋的小跟班,但是以颂秋这样性格她都能容忍,不是性子太温和便是有所图谋。
自己身边之人只有奶娘是肯定可以信任的,不然前一世杜姨娘嫁进徐府没多久,怎会无故丢失了东西,而失物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奶娘房里找到?
那时她一门心思认定奶娘丢尽自己的脸,害自己在徐府,在徐楚良面前抬不起头,于是狠心赶走了她。自己一定伤透了奶娘的心,一把年纪的她在自己面前老泪纵横,发誓赌咒,哭着说绝没有偷过一针一线。
“小姐,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想到此,沈江蓠一阵心酸,不禁红了眼眶,直想叫奶娘进来,亲口陪个罪。今生,她一定不能再如此糊涂,使亲者痛,仇者快!
半晌,沈江蓠听见动静,缓缓睁了眼,见是挽春带着赵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瑞朱进来传话。
“小姐,夫人明日要去宋将军家赴宴,说要带几位小姐一同前去。”
“几时出发?”
“上午。”
沈江蓠微微一笑,,对瑞朱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太太,我明儿一定去。”
她看着挽春送瑞朱出门,勾起回忆,心潮起伏。
前一世她没少跟着赵夫人出门,二妹妹和四妹妹不一定去,自己和三妹妹总是在的。那时还以为自己毕竟是嫡女,所以她才一定带着自己和三妹妹。现在想来,怕不是如此简单。去的人家多了,上层圈子里人人尽知,国公府长女如东施,三女却是貌若天仙。
她以前从未发现过赵夫人对自己有谋算之心,她一直以为与赵夫人之间,虽不亲密,但称得上相敬如宾。
如今看来,赵夫人有意或者至少乐见自己身材臃肿。
其中因由并不难猜,自己与三妹妹同为嫡女,但是身世背景却有差。自己的生母是公主,贵族世家求亲时必以自己为先。但是若她身材臃肿,连中人之姿尚且达不到,试问真正的王公贵族谁愿意娶她回去?
她记得,后来三妹妹嫁入侯府。虽然小侯爷不若徐楚良那般风姿出众又才华横溢,可是那是真正的勋贵世家,根基比徐府可是强上许多。
细思开去,以自己现在的品貌,定然不是京城中一等权贵家族愿意求娶的对象,反之,三妹妹在外人眼中,定将自己比得黯然失色。
沈江蓠将细丝手绢从手中缓缓抽落,前一世的自己也太不争气!想那赵夫人在前一世不过做些好吃的送来,自己便这般受不住诱惑。今生她见自己于外貌格外留心,未及思量仓促行事才让自己察觉蛛丝马迹。
她不禁有些伤心,虽然思及赵夫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未免阴毒,却是满腹心神都为她亲生女儿谋划。可怜自己母亲早逝,没有一个人愿意为自己这样费尽心思,悉心打算。
幸好,老天有眼,让自己重活一世,若无人倚靠,那便自己打算,定要算得流年折腰。
日影将沉,沈江蓠才叫人搀起颂秋,传进来说话。
跪了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颂秋双腿打颤,脸色苍白,被磨得一丝傲气也无。
见了沈江蓠,虽然膝盖钻心般疼,还是直觉就要跪下。
“坐着回话罢。”
“奴婢不敢。”颂秋立马低了头。
沈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