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皇位,不禁又想起他要立后之事。沈江蓠面上便起了怏怏之意,只得转身倒了杯茶。想着要不要也给萧栖迟一杯。可想起他都要娶别的女人了,自然有别人给他端茶倒水。犯不着浪费自己这杯茶。于是倒了一杯,自己手里拿着,丝毫没有待客的意思。
“这样小气!我半夜翻墙来看你,连杯茶都不舍得给我喝。”萧栖迟见沈江蓠分明犹豫了一下,却终是没有给自己倒茶,便抱怨打趣了一句。
“哼!”沈江蓠拿鼻孔对着他,不阴不阳说了一句:“如今只有西维的茶才对你胃口罢。”话里吃错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偏她自己当局者迷,还没察觉,只当是寻常嘲讽。
萧栖迟如何不懂这意思,一笑,故意说道:“西维产的茶与我朝不同,茶香清而不淡,倒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江蓠闻言更是生气,偏过头,索性不搭理他。手里的茶汤也喝不下去了。
萧栖迟挨近她,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寸许。他几乎是贴在她耳边,温热气息尽数喷在她脖子上:“我有件事,要来问问你的意思。”
“不敢……”沈江蓠挪了挪身子,又拍了拍自己肩头,冷冷到:“好好说话。”
萧栖迟见沈江蓠一脸嫌弃的模样,可怜兮兮到:“我又不脏……”
沈江蓠心里的气便软了三分。
哪知萧栖迟主动提起:“关于我立后的事情……”
沈江蓠一听这话,心中一把怒火像被浇了油一般。她立马站起来,冲着萧栖迟连珠炮般说道:“你立后与我什么相关!你爱立谁便立谁,何必问我的意思?我没有意思,西维公主也罢,公侯之女也好,甚至连那妓院花娘,只要你乐意,全都拉去你那皇宫……”
“可是我打算立你为后,总要问问你的意思才好……”萧栖迟一脸坏笑,盯着气急败坏的沈江蓠,打断了她的话。
沈江蓠只觉喉头一干,还没说完的话全都滚回了肚子里。他说什么?不是要立西维公主为后么?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他脑子不清楚之际,做定此事,省得他将来后悔!
沈江蓠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变了脸,严肃认真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这样,你明日就派人来下聘罢。”
萧栖迟简直目瞪口呆,嘴里啧啧有声,叹到:“你不学变脸真是历史的损失……”
沈江蓠这才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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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日,礼部的聘礼直接送到了沈府。
沈由仪望着曾经的同僚,以及一抬又一抬的聘礼,连舌头都不利索了。那些连绵不断恭喜的话飘到他耳边,却始终进不去。
沈由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新帝登基这些时日,因为他坚决不再入仕,很是收获了一些好名声,可如今从那些礼部官员的脸上,他能轻易读出“别装了,大家彼此彼此”的暗示。若说这只是虚名,那么萧栖迟与皇室之间的仇恨是实实在在的,他谋朝篡位的卑鄙行径是实实在在的。
他与江蓠,绝对不可能。
第87章 值得
沈由仪即刻命人请来了沈江蓠。
沈江蓠已经听人说朝廷来了人;是提亲的。她进屋见沈由仪时,嘴角便带了一丝笑意。
不想沈由仪却是面色铁青,目光严峻。他招呼沈江蓠坐下,严肃开口:“虽然他如今是新帝,但为父拼着一死,也绝不会答应他的提亲。”
沈江蓠心里一沉,她没想到沈由仪会拒绝得这么坚定。她低着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女儿是愿意的。”
沈由仪眼神如刀;严厉到:“你愿意也不行!他是乱臣贼子,我绝不要这样的女婿。再说你们之间不说血海深仇,被他囚禁的到底是你亲生母亲的血亲!”
“为气节计;为你母亲计;这也绝对不行。”
沈江蓠突然抬起头,双手紧紧地拽着裙边,缓慢而坚决地说道:“我愧对身上血脉。可这血脉何曾厚待过我?皇表嫂对我青眼有加,不过是因为我有用而已。若他只是寻常人,我肯定如父亲这般激愤,也能以忠孝节义为先,斥他为乱臣贼子。可他不是,他真切地照拂过我;我亦真切地关心过他。我们,有过实实在在的经历。”
沈由仪的语气突然放软了,眼神也不再锋利,而是有一丝伤怀:“就是为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能嫁给他。”
“皇后,说的好听。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那后宫更是波谲云诡的修罗场。不是做了皇后,就能在那里喜乐一世的。为父再不打算入朝,你的母族便毫无政治力量。一个皇后不仅没有母族支持,还与前朝关系甚深,将来,这后位,如何坐得安稳?”
沈江蓠垂下头:“他会护我周全。”
沈由仪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俩之间定然非同寻常,不然他不会如此郑重一心立你为后。可是你不能不为长远计。他现在可以待你全心全意。可是以后呢?帝王之爱,那是要拿生死去换的。”
“我甘愿,并且毫不畏惧。”
“你心意已决,但我沈府不需要做皇后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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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栖迟承认自己算得上重情重义的人,却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西维公主鸾凤为何来京师,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造反这事情哪那么容易?人家朱元璋当年干这事情可是辛苦了一辈子,就算赵匡胤似乎轻松点,那也是因为赵匡胤位高权重,早已是万人之上。
萧栖迟不像朱元璋那样寒微,却也没有赵匡胤的权势。所以他需要盟友和支持。
他干的这些事情,还真有点不好界定。他赢了,史书由他定,自然是开国皇帝,英明神武。要是他输了,那就是勾结外敌,在历史上遗臭万年也不为过。因为他带来的军队中有一支是北蛮骑兵,而武器大都来自西维的支持。
西维的王就是只老狐狸,萧栖迟现在想起他来都牙根痒痒——哪像北蛮人那么实诚,容易忽悠!他能跟西维谈成,其中鸾凤居功至伟。
鸾凤今年才十六,也不知看上萧栖迟哪点了,一颗春心化作一池春水,挽也挽不住。于是他就顺水推舟小小牺牲了一番色相,把鸾凤的各种示好一一收下,一副不主动,不拒绝的模样。同时心里也打定了不负责的主意。
鸾凤年纪小,以为萧栖迟这态度就是不讨厌自己。既然不讨厌,是不是就有点喜欢?于是脑补了一整出戏码,以为两人必定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有萧栖迟自己知道他这步棋走得多么精明,精明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耻。
他知道以西维王的鸡贼断断不可能现在就把女儿许给自己——万一造反没成功呢?那西维和朝中关系不就彻底闹崩?但是西维王又不甘心一直矮人一头,年年纳贡,若是扶助萧栖迟上位,再许以公主,西维的地位定非昔日可比。
千算万算,却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因为萧栖迟过河拆桥了。当日两人之间并未有任何约定,如今萧栖迟不娶,西维王还能咬他不成?况且他已是新帝,羽翼已成,根本不惧两国断交,甚至开战。
他与西维王之间的较量,本就是政客的虚与委蛇。所以,他丝毫不愧疚。但鸾凤,一腔真情却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萧栖迟觉得对不起她。
可那不是自己愿意为之拱手河山的人,再不忍,依然一边不忍着,一边伤害着。
新国甫立,不说百废待兴,却也是千头万绪。月上中天,萧栖迟仍在御书房里,听着廖公公呈报事情。
“今儿白日里礼部去沈府提亲,瞧沈老爷那意思,像是不太愿意。”
萧栖迟皱了皱眉,说道:“你明儿派人去礼部传我的话,立后一事昭告天下,立沈府长女沈江蓠为后。”他都当皇帝了,还不能娶一个称心如意的皇后来!
廖公公恭谨地应了是,又说道:“祁将军这些日子没进宫是叫家里给绊住了。宋老太爷到底没救过来,如今宋府正在举丧。再有,听说祁将军的夫人是宋老太爷的长孙女,她已经与祁将军形同陌路。”
萧栖迟相当诧异:“为何?”
廖公公有些为难,心道人家宋家是有名的忠臣,宋太老爷不惜血溅金殿,这宋夫人想来也是个刚烈之人。可这话不好对新帝说得太直白,于是婉转解释道:“宋老太爷过世,宋夫人急痛攻心之下,想是把火都撒在了祁将军身上。”
萧栖迟以手扶额,吩咐道:“给宋家送一副挽联,每年赏一份祭祀银子。”领不领在于宋家,但只要天下人皆知他做了这些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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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年没想到,眼看造反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大展拳脚实现理想,没想到在自家夫人这里栽了一个大跟头。
战场归来,祁年兴冲冲回到家里——祈府上上下下本来都被近卫军抓了的,只是抓他们的恰好是早已倒戈的那拨,大军入城那日,他们便遭释放又回了府中。
大军、征战、被捕、遣回,宋辛夷的脸始终木然。当刀抵在身后时,她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想面对日后这个被天下人称为乱臣贼子的丈夫。
她一向以宋家家风为傲,虽是女子,她从不认为自己的气节逊任何男子半分。可是,她的丈夫,居然是一个谋逆之徒。
祁年归家之时,她见到的是一个满脸倦容,双眼却神采奕奕的人。这是她曾经下定决心要共偕白首的男人。她不忍心苛责他。可是他们俩已经站在道德两岸,各自为阵。
她说:“陛下他不是昏君。他不曾暴虐残忍,不曾浪费民力。你们的谋反,只为一己之私。你反了,哪怕你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我永不承认。”
曾经很多次,祁年惹得宋辛夷发火。她总是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行将炸开的包子,然后狠狠一拳砸在祁年身上。那拳头看上去虎虎生风,落下来却是轻飘飘。每到这时,祁年就会嬉皮笑脸说道:“老婆大人放为夫一马罢……”说着还会狗腿地帮宋辛夷左捶捶,右捏捏。
宋辛夷性子烈,又直接,但凡有了不高兴从不藏着掖着,一定要痛痛快快骂出来才好。骂完了,也就没事了。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宋辛夷的愤怒如此冷静和克制。
祁年慌了。
后来,宋老太爷被人从金殿抬回宋府。宋辛夷得了消息赶回娘家,看见站在宋老太爷床边的祁年,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宋老太爷撞柱之时,祁年同在金殿。如今面对宋辛夷的哀痛,千军万马,寒光铁衣都未曾让他如此无措过。
因为对新朝的态度,宋府乱成了一锅粥。宋家四兄弟,大老爷和二老爷主张与新皇划清界限,兄弟们就此隐退。二老爷尤其激进,恨不能也以死明志。三老爷和四老爷态度比较和缓,认为没必要得罪现在的皇帝。
尤其是四老爷,对着大老爷拿祁年出来说事:“大哥的女婿都是一等一的功臣了,咱家想撇清也撇不清了罢。更何况我说句实在话,家里空有名声,却从未显赫过。依我说,倒不如趁着这时机,求一个远大前程,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二老爷嗖一声冲上前,狠狠一拳揍得四老爷鼻血长流。
他捂着鼻子,指着二老爷,跳脚骂道:“老二!你狠!”骂着,就要往上扑。急得大老爷和三老爷赶忙从中解劝拉扯。
连丧事办得都不太平。
四老爷待祁年极为客气,还恭恭敬敬接了萧栖迟令人送的挽联。他刚收进去,那挽联便被宋辛夷一把扯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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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蓠得知宋太老爷离世,宋府举丧时,她已经搬回公主府。走的那日,沈由仪甚至没有出来送她,而是令人转了一句话:“你有何面目住在那里?”
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巍峨的公主府,说不愧疚是骗人的。这里是陛下赏赐给她的嫁妆,曾经也是她母亲的嫁妆。
若是母亲黄泉之下得知,自己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嫁给夺了江山之人,她是不是情愿没生过自己这个女儿?
她沈江蓠,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罢?
去探视宋辛夷时,沈江蓠是强打精神的。两人相对,皆是满腹心事,一脸愁容。宋辛夷叫人上了茶,便问道:“外面传说你要做皇后?”
沈江蓠点点头。
宋辛夷不可置信一般:“你答应了?他威胁你一家?”
“不曾。我是心甘情愿的。”
“为何?你不是这等贪恋荣华富贵之人!”
“我与他早就相识,也算私定过终身。”
宋辛夷完全难以消化沈江蓠说的这些:“你……你从前不是已经嫁人?你们什么时候相识?你可知道他谋反之事?”
“我们相识已经七八年,从前一直未说破。我并不知晓他会谋反。但如今他若愿娶,我便愿嫁。”
愤怒伤心到极致,宋辛夷只得连连冷笑:“你可记得,他谋的是你表兄的江山!……你也是,祁年也是,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我一直以为与你是志同道合,与祁年是难得有情郎……”
沈江蓠只觉得宋辛夷比沈由仪更让她难堪。因为她知道沈由仪的考量更多是从私利出发,而宋辛夷每一句,微言大义,让她的自私无所循形。
“为了这件事情,我父亲已经不再认我!”沈江蓠面上悲戚:“如果不是经过生离死别,如果不是为他有过刻骨担忧。我也想像你们一样骄傲……”
宋辛夷擦掉面上泪水,收起哀戚之色,轻轻念起了她与沈江蓠做闺中女儿时常念的那首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时,念着这几句,又欢喜,又害羞。
而今,昔日小女儿尽皆成为妇人。一个将儿女私情付之一炬,一个要为之众叛亲离在所不惜。
宋辛夷走至门边,叫来丫鬟,吩咐到:“取一坛酒来。”
待酒拿来,宋辛夷令丫鬟们都去外边守着。她关上门,与沈江蓠相坐对饮。
两个人都收了悲伤之色,先谈少时趣事。说起大闹西山寺,说起秦顾游和杜若蘅。酒光凛冽,芳香馥郁。别有情肠的人,越喝越伤神。
“若没有你,再无人能与我如此把酒言欢。”
“祁年如此做,自有他的抱负与雄心。你何苦逼他,也逼你自己?”
“人生在世,身而为男子,抱负不可少,节义又岂可失?你不用劝我。我既已嫁他,这一生自然都是祁家的人。他失去的忠诚节烈,我替他补回来。日后,我只求青灯古佛终老。”
酒香也遮掩不了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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