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蓠还当他夸自己保养得当,谁知,接下来就是一句:“仍是平平无奇。”
一句话将沈江蓠堵得够呛,好像曾经听他刻薄说话的时光一瞬间倒流回来。
“十年时间,没换一张脸,真是让你失望了。”
“草民不敢。不过外貌这档事,是看老天爷的赏赐。娘娘毋需介怀。”
谁说她介怀了?!她对自己的长相很满意,非常满意。
萧栖迟见沈江蓠表情有异,立马兴致高昂地问了一句:“怎么,聊得不高兴?”
沈江蓠暗道不妙,难道裴琅把皇帝给得罪了,连忙帮他开脱到:“表兄他见多识广,说各地趣闻,怎会无趣?不过他在外逍遥惯了,说话时可能失了分寸,陛下莫与他计较。”她笑得心里着实有点苦。那个裴琅好好说话的时候是挺有趣的,关键就是好好说话的时候太少。
她一面说,一面偷眼看了萧栖迟一回。想起要是裴琅背后品评的话被他知道了,他是否会气得牙根痒痒。
裴琅是这样说的:“不枉我看上你,你的眼光确实不错。陛下是个人物。不过你的眼光也就限于他那样的了。”
沈江蓠真是深深地翻了个白眼:“似你这般,盖世无双,只有孤独终老才足以匹配。”
“这些年,走遍了大江南北,天分如我者确实再无第二人。”
“我这次进京,一是牵挂你;二是牵挂你曾经问我的一个问题。”这等调戏有夫之妇的话,从裴琅口中说出,竟然有一种君子坦荡荡的微妙感。
“你曾问我是不是觉得天下人都挺可笑的。当时年纪小,心比天高,竟然说是。现在想来,芸芸众生,苦者有之,愚者有之,其实只是造化使然。如我一样,只是天地洪荒之间的一粒微尘。我这粒微尘不过略有自知之明罢了。”
“可惜你始终困在这高墙之中。须知见了天地才能真正看见自己。”
沈江蓠这才发现裴琅的不同,隐隐然竟有一种智者的光芒。他确实,当得上他说的那些话。如他所说“自知之明”。
沈江蓠很不服气地说到:“我此生确实也再未见过天分如你者。但是,这种夸奖的话你能不能等别人说出来?不要总是挂在自己嘴上。你是怕旁人都蠢得连你是个聪明人也看不出?”
裴琅却笑了:“我就在你面前说说。”
“深宫之中,相见不易。有一句话赠你。道法自然。雄才大略亦要顺势而为。”
沈江蓠心头一震。不安地看了看裴琅。自萧栖迟登基以来,平边境,改税制,治贪腐,尤其是改税制这一块,激进得让她都心下惴惴。
萧栖迟见沈江蓠不仅帮裴琅开脱,而且说完话还神思恍惚显然是沉浸在回忆里的模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阴阳怪气到:“我看他倒是知礼得很,也不知为何皇后担心他会冲撞我。”
沈江蓠恍然一惊,是了,裴琅那人,向来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于是遮掩到:“毕竟是我娘家的亲戚,我不过说句客气话罢了。”又见萧栖迟神色不对,不禁奇怪到:“陛下可是不高兴?”
“啊?”这下换萧栖迟遮掩了:“你们亲戚相见,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说着,坐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气鼓鼓地喝下。忍不住又问到:“他为什么还不成亲?”
“表兄才高八斗,寻常姑娘入不了他的眼罢。”
萧栖迟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暗道莫非是个龙阳?所以才迟迟不婚。想到这,不禁裂开嘴笑了起来,这就与皇后无甚关系了。对!肯定是这样!
他突然心情就好了,一把将沈江蓠捞过来,眨着眼说:“今儿喝多了,头晕。你表兄,还有祁年那小子,酒量都太好了。”
沈江蓠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萧栖迟怎的突然这么阴晴不定起来?刚刚好像是要生气的样子,突然之间就云散雨收一派喜悦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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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宫门,裴琅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朝裴家在京城的府邸驶去。
虽然是在御道,可马背上仍有些颠簸。一起一伏勾得酒气上涌。十来年未见,沈江蓠那女人嘴上不饶人的功夫可是一点未退步。“孤独终老”也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出来?真是戳人心窝,毫不留情!
裴琅从来不觉得是为了沈江蓠才多年未娶。若是碰到一个比她更有趣的姑娘,他是愿意娶的。只不过没碰到而已。或者就如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一样,也不会再有姑娘比沈江蓠有趣。
这就是造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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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两年终于凯旋,又是天子跟前的红人,祁年这一回来,上门探望的,请客吃酒的,帖子摞了一尺高。
可是全都被他谢绝了。不仅不曾出席一场饮宴,也未曾见一人。就连当初交好的酒肉朋友,抑或陶谨这般一同打江山的兄弟,全都未见。
他征战有功,又手握重兵,怎能不格外小心检点?
就算陛下不猜忌,若被小人捏住一分错亦是有口难辩。爬这么高,不能不打点出走钢丝的十二分精神。因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难得回京,又得陛下给假不用上朝,因此一直待在府里,整日只与儿女取乐。
说起来真是心酸,将将回府那日,三个儿女见了他,竟然都没认出来。下人们在一旁费劲撺掇:“是老爷,少爷不记得了?”
小孩子躲在大人背后,好奇地看着他。
祁年便上前,一手拎起一个,抗在肩上:“你们的老子回来了。”
逗得二少爷放声大笑。
夜里又去宋辛夷的庵堂前坐了坐。倚着门,想前一日陛下提过的,换一任宰相的想法。尹丞相年事已高,又位极人臣,对于陛下各项改革举措皆是能拖就拖。在陛下跟朝臣之间极尽和稀泥之能事。
年轻又有抱负的皇帝自然需要一个积极进取的宰相,来推动朝堂事务。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属意陶谨的。
可陶谨又太过年轻,资历不够,若强推上去,只怕不能服众。
当时萧栖迟的语气有些苦恼。而祁年却未曾说一语。虽然他也觉得陶谨不错,虽然他与陶谨私交更不错。正因为有私交,此刻更不能妄语,更需谨慎。
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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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人将刚刚写好的信交给心腹小厮,令带出去。便回屋等着即将到来的一位客人——京兆尹魏大人。
二人见了礼,分宾主坐下。
朱大人却是先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祁年这个时候回来了。”
魏大人也皱了皱眉:“必须要等祁年动身才能举事。下官听闻祁将军此去,是要平定北蛮,想必兵马粮草都不可少。也许要从京中带更多人走。”
“老夫也如此想,倒不失为一个契机。近期城门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无人发现异常。”
朱大人这才放心似的点点头:“新帝急功好利,虽然为民谋利,但是一来这利短期内无法实现;二来惹得官不聊生。这也是天意如此。”
“解大人是文人魁首,此事是否要与他沟通一二?”
“哼。”朱大人却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此人见风使舵,墙头草一个。不必去招揽。待事成,借他之口宣扬一二未为不可。但目前,万不可与他搭上关系。”
“是。”魏大人又问:“那沈江节……?”
“他已向我投诚。但有些事到底不方便叫他知道。反正有事了尽管往他身上推便是。他如今,惟银子是命。”
第107章 蛛丝马迹
五更;天□□明未明。沈江蓠送走萧栖迟以后又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阖着眼。脑子在清醒与昏沉之间,骨头里酝酿的全是懒意。
就在睡与不睡挣扎之际,一阵细碎而略带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沈江蓠也没睁眼,只嘟囔了一句:“按着小皇子,让他再睡会。”
“娘娘。”听琴的声音却有些焦灼和不知所措:“府里老太太不好了。”
沈江蓠一双凤目立刻睁了开来。
萧栖迟散朝以后,听魏公公禀报说娘娘已经出宫去了沈府。他担心她走得匆忙,又交代到:“安排几个人去听候差遣。再则问娘娘一句;朕去拈香可合适。”
他知道沈江蓠不在凤藻宫,去了也没有东西吃。便叫人传膳至殿内。用膳毕,宫人鱼贯地进来;捧着漱口的茶、痰盂等。
直到喝的茶上来,萧栖迟猛然想起似乎好几日不见楚逸莲来奉茶。一边想着,一边就招手叫来了魏公公。皱着眉问了一句:“奉茶的宫女又换人了?”
魏公公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就知道这楚逸莲是个宝。不枉自己这些日子对她多加照顾。赶紧回到:“原先奉茶的宫女病了,奴婢准她歇两日。”
萧栖迟点点头,眉头却更皱得紧些。顿了顿,终是问到:“宫人病了,一般都如何料理?”
若是寻常宫女病成这样,那是要移出去的。彻底好了可能还得回来,不过就算回来差事指不定也要换。
但是魏公公有心在楚逸莲身上押宝,便特地僻了间屋子给她养病。
萧栖迟听完,未置可否,只说:“叫个太医来看一遭。”
魏公公更加确信这一步棋走得妙,果然是押对了。面上不由添了三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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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蓠回到沈府时,整个府里都弥漫着抑郁之气。沈由仪守在老太太床前——药是早喝不下去的了。他听见沈江蓠到,也没出来相迎。
沈江蓠三步作两步抢进屋内,一见沈由仪跪在床前,不由便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她也在沈由仪身侧跪下,唤了一声:“父亲……地下凉……”
沈由仪却恍若无闻,面上悲戚如乌云压顶。
泪眼朦胧中,沈江蓠只见老太太连耳朵都焦了——过去事情犹如排山倒海地灌来。现在想来,却无一点委屈怨怼,只觉血脉相连的不舍与哀痛。
她不禁上前抓住老太太的手,轻轻道:“孙女儿来看您了。”
老太太实已不知来的是谁,只模模糊糊看见床下跪了一地的人。她想起自己的儿子,担心他过分难过,竭力动着嘴唇,一张一翕地说:“我去的安心。这一世,都值了……”
沈由仪的伤心却似开了闸一般,一声不响,而泪流满面。
沈江蓠本就难过,一见父亲这个样子,更觉摧心一般,恸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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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裴琅赶了来,只见沈府已经全部换上白色灯笼。白色帐幔像招魂的眼。
他在小厮带领下急急忙忙往里走——灵堂已经架了起来。偏厅里请来的画师正执笔传影。一副半身的略见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不多时,沈由仪出来,见了他,未语先叹。
裴琅赶紧上前,携了沈由仪的手——他知这时问起身后之事反而更能转移注意力,便说:“棺木可都齐备了?做道场,还得请僧侣。世伯打算停灵多少时日?”
沈由仪是传统士大夫,办丧礼并不一味讲求豪奢:“棺木是早些年备下的。适才阴阳生说停三七。”
裴琅便也穿了孝服,相帮理事。
沈江蓠强自打点起全副精神,要送老太太风风光光走完这最后一程。后宅的整个主事权自发般交到了她手里。
沈由仪只带着沈江节还有沈江夔的两个儿子在前面办事,通知亲朋好友、采办丧葬用品等。沈江蓠则在后院带着家人裁孝布、安排人手。
好容易到夜里,她也没去睡,而是伴着沈由仪一道守灵。中间,跟沈由仪提起萧栖迟要来上香的话。沈由仪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裴琅是至亲,也没出去,在一旁一道守灵。
沈江蓠她堂叔家里的人也都全来了,披麻戴孝都先去灵前哭了一场。才说起族里还有远些的几房人家明日都陆陆续续过来。
到第二日,京里的亲朋好友都尽知了,来帮忙的,上香的,络绎不绝。也有本身情分深的,也有觑着皇后情面,想来趁机献好的。一场丧事真是轰动了整个京城。
萧栖迟是入夜时分微服来的。
就连沈府里知道的人亦不多。几个心腹家人带人守着院子,沈由仪带着沈江节、展落白、裴琅相迎。
萧栖迟也戴了孝,上了香,又安慰了沈由仪几句。看见裴琅和展落白,略微致了意。便说:“朕去看看皇后。”
沈江芷和沈江芫都是今日才回娘家,却发现裴琅竟然在沈府,皆是一惊。这会儿好不容得空喘口气,沈江芫便问:“琅表哥怎的这么快就赶来?”她还当裴琅是得了讯奔丧来的,却怎么也算不清楚他是几时动的身。
“他到京已经好几日了,昨日一得了信便来府里帮忙了。”沈江蓠解释到。
沈江芷一听,撇了嘴:“果然还是长姐知道得清白。琅表哥来了自然是先知会长姐的。只是长姐都做了皇后了,也劝表哥他收收心。耽误人家一辈子……”
沈江蔓赶紧去拉沈江芷的时候,萧栖迟走了进来。
沈江蓠心中一沉,也不知这话他听见不曾?
萧栖迟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心里莫名泛起酸意。就知道这个裴琅没安好心!现在还不娶亲,摆这深情模样博同情呀!
可是这么多人在场,萧栖迟还要端一下,便假作没听见。沈江蔓三姐妹立刻起身,向萧栖迟请了安。知道帝后必有话说,便一齐出去了。
“虽然伤心,也要注意身子。”萧栖迟上前牵住沈江蓠的手,说道。
沈江蓠眼圈一红,只点点头。
“我再说些什么不过徒然。我知道,这丧亲之痛,旁人说再多都是隔靴搔痒。”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沈江蓠揽进怀里:“人这一世便是这样。活着,便有这种各样的失去和遗憾。你伤心,只管哭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
萧栖迟还要回宫,不能多耽。两人说着话,却只觉依依不舍,说来说去又都是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倒是沈江蓠催着他:“夜深了,你明日尚要早朝。赶紧回宫罢……”虽这样说,手却紧紧拉着。
萧栖迟顿了一下,又安抚了几句,才道:“待事毕,你就赶紧回宫……”
“还有,与那裴琅,不准多说话!”
沈江蓠蓦然听见这句,一怔,才知他方才都听见了,倒一笑:“偏记这没要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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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丧事持续了大半月,裴琅可谓是尽心尽力。沈江蓠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见他与俗事打交道的样子。挽了袖子指挥下人抬东西,看买来的香、纸、烛质量若何。
其实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更难得还是他竟然连市价行情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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