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奴为妻,是他的意思?”十三娘子眸子一亮。
“是啊。”十六娘笑道:“阿兄对阿姊你很是钟情,同我说一定要阿姊做他妻子呢。”
“当真?”十三娘子面上现出难掩的喜悦:“难怪……难怪他待奴如此好。十六妹,你可知道,奴原当男子待妻子都若我阿爷待阿娘一般,当真未曾想过夫君会送奴首饰钗环……虽及不上十六妹你所赠的昂贵,可那真是叫奴欣喜呢……”
十六娘愕然,愣了阵子才笑道:“阿姊高兴便好了。”
“十六妹大抵不会明白吧。”十三娘子道:“奴十五岁上,阿娘攒了许久的钱,买了银簪钗,要给奴行笈礼的,然而阿爷那一日馋酒喝,便把那银簪子都拿去换了酒……阿娘同他吵,他竟将阿娘踢倒了,阿娘当时便吐了血……奴自小没戴过好首饰,十六妹那时送的金玉,多半也都留给了阿娘戴。如今夫君肯送我一套,当真是珍贵得很!”
“可能给我看看么?”十六娘听她这般说,心中恻然,强笑道:“阿兄定然是用心挑了的。”
十三娘子自头上拔了一支赤金簪递给她:“这个,还有两对钗同小金花,一对耳坠子,那几样我都收着,未曾带。”
十六娘接了那赤金簪,细心画好的小山眉便微微一蹙。
这簪打得当真精细得很,钗头挽了宝相莲花,花瓣中央莲蓬,是截了一颗珍珠,而莲子则细细点了翠上去。≮我们备用网址:≯
钗子不重,大抵用不了多少金子,然而这手工……
“钗子、小金花同耳坠子,也是赤金点翠打络子的么?”十六娘站起身,将簪子插回十三娘子鬓发间。
“是!”十三娘子笑道:“我喜欢得很!”
十六娘笑了,口上应付过去,心中却异常慨然。若换了她是阿姊,怕也要喜欢得很!
以这套饰物的工细巧妙,便是买齐了金子求人打造,也要花去秦云朝两三年的俸禄的。想来秦云朝是识得金工翠匠吧……可即便如此,这一套物件,也太下血本了些。
风来雨骤
十六娘摘了义甲,亲手打开面前的玳瑁青玉函。
这里头装着的,是她初婚时秦云衡以自己的名义赠她的一套首饰。结条金丝瑟瑟石,华贵兼灵秀俱有。戴在头上走路时,簪头对蝶不断颤动,仿佛要飞去一般。对钗与梳背还镶着玳瑁与南珠,价格自是不菲。
然而相比秦云朝送给十三娘子的一套,她总觉的属于自己的有些逊色。
对于秦云衡来说,购置这样一套好看的首饰,并不需要攒几年的俸禄。也许她今日再朝他央求一番,明日他会送她一套更好的。
这样的话,还值得珍惜么。
也许,还是值得的吧。她伸手摘下头上的钗子,将那钗子换上,又插好了梳背与簪子,然后站起来。
首饰便要戴出来的,否则放在盒子里也不会有人看到。
“娘子是去府门口候着郎君么?”拥雪笑道:“这样戴,郎君见了,定然很是高兴。”
十六娘淡淡一笑,她亦知道这个。谁送了东西不愿意旁人喜欢呢。
然而她刚要起身,另一名婢子便匆匆进门:“娘子!郎君一回来,便被乔氏娘子拉走了……”
十六娘猝然变色:“什么?”
这婢子是秦府里头的家生子,配给十六娘后便改了名唤作踏雪,素日少言,然而办事却极妥当。她早安排踏雪去府门口等,听得外头喧闹便回来通报一声,她便好过去——这下午天色转了阴,早出去,她亦怕受了寒。谁曾想这一安排便叫乔氏抢了先!
“郎君进门之时,乔氏娘子正好到了……”踏雪垂着头,道:“请娘子责罚奴……”
“罢了罢了。”十六娘坐回妆台前的绣墩上,不由馁了几分:“乔氏说了什么?郎君不是还恼着她么?”
“谁说不是呢。”踏雪道:“郎君原本是骑着马进门的,见她到了,便掉了马头想绕开。可那乔氏直扑上去拽着马辔头便不撒手,眼泪流得和小河一般。她那肚子已然很是显形了呢,这般模样也难怪郎君不忍心……”
“呵。不忍心……”十六娘苦笑,心中却发起一股狠来。
她看了看铜镜中自己的面庞,又点了些胭脂涂在唇上。这样便不显得苍白了。
“走。”她道:“去灵娘那边。”
“怕是快要下雨了呀。”拥雪忙拦着:“娘子何必苦这一口气!您现下过去,万一看到些……岂不是气苦了自己?”
“你当我留在这里便不气苦?”十六娘冷笑道:“我便是苦了自己,也先恶心他们一遭罢了!”
拥雪一怔,正要再说,十六娘便抢了话头,道:“你随不随我去?不随,便莫再言!”
拥雪亦只得对踏雪使了个眼色,闷声道:“去……”
灵娘所居的院子,离秦云衡的书房近,离十六娘的屋子却远。她们几个过去,到得灵娘院子中,天色已然又添了几分浓翳,风亦刮起来了,颇有些冷意。
含春走后,十六娘向秦王氏要了个婢子放在这院子中。此时那婢子早迎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娘子缘何来此处?”
“郎君在此间?”十六娘问道。
“是呢。”那婢子回答:“进去好一阵子了。”
“……我不进屋子,便在院中立着听,可行?”
“怕不好吧,娘子前阵子不是身子不爽利么?”婢子道:“今日风寒,若是站久了,怕损了身体。娘子若有心等郎君,奴去通报一声便是,娘子进屋子去候着也好些啊。”
“不必,我便站在此处就好。”十六娘道:“你也无须去和二郎说了,便叫他们说说话也好!二郎走前便同灵娘不甚和睦了,现下我去搅合,怕惹着他呐。”
那婢子怔了怔,许是明白了十六娘的用意,便应声恭敬退了下去。
风越来越大,却压不住屋内人声。那是秦云衡愤怒的声音:“你还有脸同我提这个?真当我蠢不可及,由着你骗么?”
灵娘的声音是听不清了,半晌,只听秦云衡又道:“那你窗下的男子脚印,难不成亦是我误会?”
男子脚印?!十六娘大惊,难不成挽云所说并非假话?可秦云衡若是受了这么一辱,怎么可能便这般不了了之的!
秦府的家丁,多半都是秦家亲训的,比及一般军士亦不见弱,外人想溜进秦府中同人私会,当真难上加难。这么一说,灵娘窗外的男子足迹,多半便是府里某个男子留下的。
而秦云衡是家主啊,他要找这么一个胆子包了天去的人,坐根儿便不是难事。
除非,他根本不想找……可是哪个男人会对这种事情听之任之?这人既然敢同灵娘私相授受,那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留这样的人在府上迟早是个祸害,若她是二郎,亦会尽心找到此人,无论是偷偷杀了还是如何,都胜过装聋作哑啊。
或者,那人有别的什么东西,让秦云衡知道他是谁,却不敢追究?
十六娘正想着,身后拥雪却支开了伞:“下雨了,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十六娘等的便是这雨来装苦情,岂会就这么答应回去?她摇了摇头,仍是站着。拥雪益发着急,道:“要不奴去找方才那位姊姊,叫她进去通禀一声也好……”
“我有打算,你莫急。”十六娘低声道,声音却已经冻得抖了起来。
她话音刚落,一声炸雷便响了起来。
眨眼间,那雨大了数倍,天漏了一般的密集雨珠,便是砸的一般落下。外加风亦刮得益发唬人,虽有拥雪给撑着伞,十六娘腰以下的长裙依然被尽数打湿,全粘在了腿上。而她发上插着的首饰被风吹得颤抖不已,虽像是随时可能断落,却终究还原样未坏。
“娘子!”拥雪连说话都吃力:“再站在此处您会受寒生病的!”
说着话,灵娘院子中如今掌事的婢子便奔了出来,她手中捧着油衣,到了近前,才叫道:“娘子,您穿上油衣吧!衣裳已然尽湿了,再淋雨会冻着!”
十六娘见那屋门依然没有打开的意思,便不禁有些犹疑。然而拥雪刚刚道了谢取了那油衣抖开,灵娘的房门便被人从里头大力推开了。
秦云衡踏出门外,眉头紧蹙,仍是在气头上的样子,然而他也看到了十六娘。
“阿央?!”他怔了怔,大步走到她跟前,抓过油衣便罩在了她身上:“你在此处呆着作甚?!看都淋成了这样!”
“奴等郎君呢。再说,灵娘怕也不喜奴去她房中……”十六娘细声道。
“……先去我书房中避避!你好不晓事,这样若是病了,叫我可怎么说!”秦云衡心里气急,不由分说便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冲了出去。
那雨越下越大,便是从灵娘的住所到秦云衡的书房那短短一段路,亦将秦云衡与几个跟着狂奔的婢子淋了个透湿。十六娘虽穿了油衣,奈何之前衣裳已然湿了,整个人在秦云衡怀中抖成一团。
及至进了书房,他才将她放下,又高声唤了在书房中守着,未曾淋雨的奴子去烧热水来。
十六娘的唇已经冻得发紫了,话都说不出。秦云衡三下两下扯下了她衣裳,又取了书房中便榻上的被将她裹起,这才道:“手足都冰冷的,也不知晓去屋中躲一阵子!”
“奴……奴……奴怕进了屋子看不到外头……二郎若走了,奴就……白跑一趟了。”她颤着音道。这却不是装出来的,她当真是冷极了。
“……找我做什么?”
“奴只是……想见二郎……”十六娘垂了头,似是怕秦云衡责她不晓事。
秦云衡这却怔了,他看着她,那样瑟缩着的她,竟然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么。
“阿央……”他心中微微一酸,声音便温柔了许多:“下次再这般,我当真恼你了。再想做什么,也须先顾着自己身子。”
“奴便是顾着自己身子,怕着了凉,才掐着时间想去门口等二郎呢。”十六娘的声音齉起来,亦不知是已经受了寒还是想哭了:“谁曾想来的不若灵娘巧……”
秦云衡了然,失笑道:“叫她抢了个先也不要紧,怎么,你可是怕她冲我哭了,我便会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冷落了你么?”
十六娘抬了眼,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一般看了看他,才点了头,道:“若二郎从不曾待奴比待灵娘好,大概奴亦不会这样吧……二郎,倘你今后待灵娘更好,奴怕自己当真会……会受不住呐。”
秦云衡望着她,心里暖生生的。他向前一步,因衣裳未曾换,仍是湿的,并不敢坐到榻上去,只能半跪在榻前,伸手捏了捏十六娘的脸颊,道:“这么久了你还是这般模样……娇滴滴的,叫人心里头都软了。”
“二郎……”
“过会子水烧好了,你可得好生泡一阵子,去去寒气。”秦云衡道:“发髻也拆了,洗净了再擦干吧——你今日怎生带了这簪钗的?我当你都忘了我送过你这个。”
“好看吗?”十六娘已经稍许暖和起来,因而小声道:“奴想,二郎若见奴这样打扮,会高兴……”
“你这样叫我看,我怎生会高兴?”秦云衡低声道:“心疼尚不及的。”
十六娘听得这话,心中难免暗喜。她今日冒着雨站着,目的亦确是同秦云衡所说——她别着自己的性子,终于得了秦云衡的宠,灵娘又恰好昏了头做出错事来,这岂是容易的事情?可人皆言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今日灵娘一哭便将秦云衡心思尽数拉回去,她的一切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么。
两害相权
是日夜里,秦府沁宁堂中灯火通明。
十六娘脸色通红,躺在榻上,婢子们忙着熬药端水,那苦味的香气直冲人鼻子。十面的翠描榻屏已然尽数打开,方便她们往来伺候。
秦云衡坐在榻头,手中握着一条锦帕,时不时为她拭去额上面上的汗珠,面上一丝好颜色都没有。
如果他那时早些出来,也许她不会淋到那么多雨,也许,便不会病。
“拥雪?”他叫了一声:“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知道叫娘子去避避的?”
“奴们……奴们说了,娘子坚持要等郎君的。”拥雪捧了药碗过来,道:“药已经煮好了,郎君来为娘子喂药么?”
这十六妹,固执起来,当真算得上一根筋……秦云衡有些无奈,然还是接了药碗,叫拥雪扶起了十六娘,用小银匙撬开她口唇,将一匙匙深黑色药汁灌进她口中。
十六娘侧着头靠在拥雪肩上,那药汁她吞下了一小股,却也有不少从嘴角流了下来。秦云衡将银匙放回碗中,有些笨拙地捏了那锦帕擦去药汤。待她将那一碗药喝下去,帕子亦被药汤沾濡脏了。
几个婢子是轮换着熬药煮水的,然而秦云衡自己却未曾走开过。
他不时伸手试她额头,为她喂水。婢子们端来的水已然晾了一阵子,正好叫她喝下去既发汗又不烫口。然而无论她被灌了多少水,却只是一味出汗,并未曾叫她额上温度稍有下降。
夜深,坊门已经关了,那相熟的女医偏又住在相近的熙庆坊中,请都请不来。这也没旁的办法,只好先请了旁的医士为她诊治了,苦挨到天明罢了。
只盼天明之前她能好起来……这样病着,她的脸腮已然烧红,细碎头发被汗液沾湿贴在脸颊上,唇微启,艳得怕人。身体时不时动一动,鼻端逸出的几声低低□,满是痛苦。
他看在眼中,心下全无底气——记忆里十六妹从不曾病倒,她那般活泼跳脱,虽常是娇滴滴的模样,可身子骨儿实实比寻常人家的儿郎子都要硬几分。
他听说过,愈是少病的人,病起了便愈不易好。
在他伴驾东巡的那段日子,她身体便不太康健了,这一受寒,病了,亦是情理之中。
若那时他放弃伴驾的机会,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便不会这样?想来与至尊一道东行,无非是给日后升迁添些机会罢了,纵使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悔不当初。
他伸手,在锦被底下寻到她的柔荑,紧紧握住,可连她掌心都是烫人的……
她榻上原本已经换了夏日的冰骨云竹织成席,如今又垫回了锦褥。而盖着的亦是至厚的被,然而便是这样,看起来也没有多好。
他心底着实犯怵,想了一阵子,弓下腰去,低声唤她:“十六妹,娘子,娘子……”
十六娘双目紧紧闭着,细长浓密的睫毛搭下来,很美,美得叫人心里头害怕。
他喊了许久,她才睁开眼,轻轻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
“热。好热……”她的声音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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