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原就喜欢这些毛团团的小东西。”十六娘道:“无妨的,二郎亦早些起来,咱们不是要出城游玩的么。”
说着这话,十六娘全然想不到,这一趟出城,她当真见了“毛团团”的一只锦毛豹子,那却丝毫不招人喜欢的。
彼时秦家兄弟两个已然见了面,奴子婢子们搭起了帐子,便在外头杀了一头羊,在炭火上炙烤。羊脂滴落火上,微带焦味的香气冲起,连垂了帘子的帐中都是一片诱人味道。
秦云衡同秦云旭饮的是“若下”,十六娘特意带的葡萄酒却是她同石氏与秦云旭家另几个姬妾同享。满帐说笑,自是和乐融融。
过不得多久,秦云旭的一名美姬便道要出去,女眷们都知晓她是要做什么去,便也无人拦她,由得她去了。然而过得许久,不见她回来,却听得外头一声女子尖叫,赫然便是她声音。
十六娘有些诧异,望了石氏,石氏亦是一脸莫名。
之后,外头的男女奴婢也纷乱尖叫起来,脚步乱沓沓的。秦云衡蹙了眉,站起身道:“外头作甚呢?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婢便揭了帘子跌跑进来:“郎,郎君,三郎!外头……豹,豹子!”
“……豹子?”秦云衡一怔,大步冲出帐外。秦云旭同几个女眷也跟着出去,十六娘自不例外,可刚一看到外头那一幕,便惊得差点昏过去。
只见一头花斑豹扑倒了方才出去的那美姬,口吻紧紧封住她脖颈。女子的手足还在舞动蹬踏,却已然没有多少力气。
那些在帐外忙碌的男女奴婢们,不得召令不敢躲进帐中去,然而早就让得远远的了,更无一个人上前救援。
“这豹子……”秦云衡脸上也失色:“三弟你可带了弓箭?”
秦云旭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到底遇险的是他的女人:“如今正是走兽怀胎之时,律法严禁猎狩,我哪里敢犯忌带弓箭来?!”
“……”秦云衡咬咬牙,自靴中拔了短刀,道:“你护着她们回去。”
十六娘看在眼中大为惊愕,一把抓住了秦云衡的臂膊:“二郎你要做甚啊?”
“总不能不救。我不信这豹子不怕人的。”秦云衡拍开她的手,一步步朝那豹子同人走去。
十六娘怕的周身打颤,然而不敢向前一步拉住他。
那豹子一双环眼正望着秦云衡,口却丝毫未松。
“阿兄!”秦云旭叫了一声,又朝那群奴子吼道:“你们都瞎了吗?!这么多人!拿了棍棒也打死它了!”
那些奴子面面相觑,步步进逼,却无人敢走在秦云衡头里。
虽然这一群人上去定能打死豹子,然而这猛兽若垂死挣扎,被它咬伤咬死,亦是大大不合算。
秦云衡站在距那豹子五步开外,也不敢再动——他素知这样猛兽虽然凶残,却少有袭击人的。如今它非但敢当众伤人,还敢站着不走,却是什么道理?
女子的身体开始抽搐,眼见便撑不住了。
秦云衡无奈,只能慢慢蹲下身,拾了一块石头,欲朝豹子撇打过去——带着一把短刀同这穷凶极恶的猛兽搏斗,莫说是他,便是军中最强悍英勇的武士也不见得敢为。
然而那豹子却在这一刻松了那美姬,朝他扑了过来。
十六娘一声尖叫卡在嗓眼中,却见秦云衡在地上滚了一圈,正躲过豹子的一击。那花豹身姿何等矫健,身形一扭又抓过去。
秦云衡挥刀,正割伤豹子的前足,猛兽吃痛,又见了血,益发凶狂,扬爪便在他肩臂上挂下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那一刻,秦云旭却扑了上去。年少的郎君总有随身带着的短刀,这一下却狠狠捅进了豹子腿骨之间。
豹子一声惨呼,跳将回身,扑倒秦云旭,便顾不上身后的秦云衡。
石氏正在十六娘身边,仓促见此,一声“三郎”,喊得当真撕心裂肺。
正是千钧一发之时,那豹子却猛地伸了前爪在头前一晃,之后复又跳开,舞着扭着要拍下在它头侧疾飞的一道黑影。
借着这机会,秦云衡已然拽起了秦云旭。豹子倒是无暇顾及他们两个了——那道黑影赫然是一只隼鸟,正绕着它左右冲突意图啄它双目。
这该是有人养的猎隼吧?难不成附近有猎户么?那可算是死里逃生了……
十六娘只觉心中一松,竟跪了下去。身后侍立的婢子想搀她都搀不起。
那隼鸟动作迅疾,豹子虽也灵敏,可比及隼鸟便差了不少。一禽一兽腾挪闪避之间,只闻豹子声声怒吼,头上已经被血打湿了一片。
奴子们此时倒是上来了,然而只绕着那隼鸟与豹站了松松一圈,谁也不敢妄进。倒有会看事儿的上去搀了秦云衡秦云旭两人回到帐前来。十六娘同石氏亦顾不得那许多,忙上前看顾——秦云衡肩上几道豹爪留下的口子已然见骨,血朝外涌得怕人。而秦云旭被豹子扑倒时胸前也受了伤,血流得不甚多,却叫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失了色。
十六娘正催着叫几个也吓得腿软的婢子取药,便听得远处响起一声胡语的呼喝,紧跟着几骑骏马冲了过来。
那为首的是一名少年,待他至近前,却不与秦云衡秦云旭二人搭话,只向石氏道:“阿姊,你们怎生在这里?”
他面容同石氏有些像,只是说起好看来却远胜石氏。他大概并非纯粹的波斯血脉,一头乌发宛若中原人士,眼眸却微微泛蓝,肤色若白瓷,甚至还有些光滟之意。这样的美貌宛若一把镶金利刃,绝色又危险。
石氏原已哭了,此时听得这话,仓皇回头,见了弟弟不由一怔,却哭得更痛快:“五郎怎来了?”
“我想着叫我那隼子飞飞呢,不知它遇了什么偏不回来,我便过来看看。”这石五郎环视一周,当即跳下马来:“姊夫受伤了!这位又是……?”
“我阿兄。”秦云旭白着脸道:“那隼子是你蓄养的?”
“是——石某见过秦郎。”少年向咬着牙硬撑的秦云衡行了个礼,转身却又蹙眉看着仍与隼鸟缠斗不休的豹子,道:“这畜生奇怪,石某未曾见过自个儿袭人的豹子呢——秦家郎君若愿意,石某便料理了它。”
“你带弓箭刀枪了?”秦云衡问道。
“带着这隼,便胜过最好的弓箭刀枪。”少年说罢,撮唇呼哨,那隼子登时不再躲闪,直朝着豹眼狠狠啄去。豹子闪躲不及,伤了一只眼,步态便有些踉跄。
“你们还不动手?!”秦云衡见此次带出的奴子畏缩,不禁大为光火,喝斥道。那些奴子见豹子只顾扑打猎隼也壮了胆,众人一拥而上,便将那豹子乱棒打死了。
待那豹子断了气,石五郎便近前去看,回来却是大摇头:“这豹子皮色不佳,又遭了棍伤,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了。当真恼人——咦,这里怎么还有个死了的?!”
此时方有人想到那被豹子扑咬的美姬,忙上去看。但见她玉颈上四个血洞已然半干,人早就过去了。
荒言诞语(捉虫)
“回帐中去吧。”须臾,秦云衡睁了眼,轻声道:“叫奴子把她抬到树下去,再叫人快马加鞭回城中叫官府来人处置。”
这短短一句话,仍是叫他颇为疲惫,脸色亦十分不好。
进了帐中,他又叫伺候的婢子用酒冲洗那伤口。已经发黑的血混着泥土,被清澈酒浆淋洗后在地茵上晕开带着浅浅暗红色的一片。
十六娘别过脸不敢看,她此时的容色,比及秦云衡更加不好。
她就不该,去看那一眼的……那被豹子咬死的女子,在出帐之前还同她们说笑来着。她还记得那人眉画得很好,双颊粉润。
当奴子们将死豹子拖走时,她竟走过去看了一眼,却不意那死去的姬人犹自双目圆睁,生生吓得十六娘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那个美貌的女人,她的脸颊已经变成了发灰的青白色,也许在逃奔时散落的头发被脖颈上流出的血糊住了,睁大的眼睛里亦蒙上了一层昏蒙。
这是十六娘第一次看到死人,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已然擦干眼泪的石氏来拉了她的手将她拽走的。
“娘子莫看这腌臜事物。”石氏低声道:“不干净的。”
“她死了?”走出好几步,十六娘才问。
“那自然。今日真是晦气……”石氏道:“再莫想了,娘子。这也是她的命了,怪不得谁的。”
直到进了帐,看婢子们为秦云衡洗伤口涂药,她依然觉得心悸不已。
经了这么一出折腾,诸人皆已无心游玩了。叫几个奴婢收拾了东西,又留了几个可靠的等官府的小吏来验看尸体,便动身返了神京。
这兴高采烈出游,最后却落得个灰头土脸回来,十六娘很是沮丧的。秦云衡回府后休息了数日,见她还是怏怏,倒还来安慰她,只说自己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十六娘情知他也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婢子为他冲洗伤口时她亲眼见得的,那血肉早就是一片模糊,隐隐都见了骨的。怎生会无事?
“男人皮糙肉厚,比不得你。”秦云衡见她蹙眉不言,笑道:“我亦不是没受过伤,只是你那时不在罢了。如今不也好了?”
“你也没告诉过我。”十六娘道:“那时比这个还……”
“比这个要凶险。”秦云衡道:“你不曾注意我小腹上有道疤的?”
“……这……似是未曾。”十六娘有些尴尬,且巧了,秦云旭不约而至。那日他亦被豹爪挝伤,但倒比秦云衡轻了不少,这一日来了,倒和往日一般,神采奕奕。
“阿兄,嫂嫂。”秦云旭大大咧咧,礼亦不行,便自寻了把高足椅子坐了,才道:“那日五郎的家奴们回来,便把那豹尸扛到我家中去了。我想着,虽然豹毛不甚好,但皮子大抵不坏,便叫奴子剥了——你猜怎的?那豹子是个母的,正怀着胎呢。”
秦云衡一皱眉,十六娘亦低声念了句佛。
“难怪这畜生疯了,连人都敢扑咬。”许久,秦云衡道:“只是这般太也作孽。改日还叫女眷们去寺中寻师姑给念念才好。”
“谁说不是——只是豹胎甚是贵重,阿兄若要,我遣人送来。也算是为兄嫂压惊。”
“罢了罢了,一来我不喜吃那般东西,二来你也问问十六娘,她敢吃么。”秦云衡一口回绝:“且莫说吃那物事亦太造业,便是想到这豹子咬死了人,我也觉得心里头怪碜得慌。”
“说来那柔娘,倒是个好性子的。”秦云旭终于正色,道:“我叫奴子买了口好棺木敛了她,也只能做这些罢了——她爷娘哭到我宅子上来,又给了些银钱打发。”
“那也是你该的。”秦云衡叹道:“人家如花似玉一个女儿,跟了你,才落得个香消玉殒的。”
“我岂是不怜惜她呢。”秦云旭道:“可我除了这个能做些甚?我又不会医白骨起死人,难不成阿兄觉得,我该自绝随她九泉之下?她是个妾,人说为妻子殉情,那犹是一桩千古传说的风流事儿,为妾……呵,说起来阿兄可曾听说过,前阵子海州陈刺史家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哦?那我不曾听过。”
“那陈刺史讨了位二嫁的娘子,先前那位夫婿便是个风流人,对她极不在心。这陈刺史求亲时,她便道,若是他不要妾婢房里人,她便嫁。刺史允了,可过得半年,见一女娘面貌甚美,便讨了做妾。阿兄,你猜怎么着?”
“我哪儿猜得到——难不成那娘子又同夫婿和离了?”
“呵,这寻常女子受了气,气不得也便是和离了之。可这位娘子,却生个儿郎子性子!她趁陈刺史出门,将那妾室活活打杀了。”
秦云衡一怔,连着十六娘亦大为惊讶,插嘴道:“打杀?她不怕官府捉拿的?便是夫婿是刺史,也护不得此事啊。”
“看,这般说嫂嫂你尚且不信,若我说她又做了些甚,怕你眼珠子都瞪出来呢。”秦云旭便如说唱的一般,道:“她竟将那妾室尸首切碎,装了两大盒……”
十六娘见他如此绘声绘色,禁不住想了那场面,登时面色一白便欲作呕。许久方才制住那翻腾,道:“这位娘子下手也忒狠,便是不喜那妾室,寻个由头逐出去便罢了!哪儿有为这个便杀人——再者,杀便杀了,还……官府怎生判下的?”
“男子汉撤官,徙了巫州,娘子处死了。”
十六娘摇着头,话儿也说不出,过一阵子才道:“这般事儿三郎今后休与我提,我年幼时虽顽皮了些,胆子却小,不禁吓的。”
“罢了吧你。”此刻秦云衡亦冲着秦云旭气笑道:“你今儿来便是糟我同她的心的?这种事儿,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这亦太过荒诞不经了!走走走,你还是快些走吧,吓了我这胆小的娘子,她半夜不敢睡可怎生是好。”
“阿兄这是赶我?”秦云旭道:“我那宅子离府上不近啊!怎生也该留我一饭才是。再者,嫂嫂不敢入眠,不亦有阿兄你么?!”
秦云旭最是个泼皮无赖,这话是秦云衡自己同十六娘说的。虽然比起秦云朝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泼皮无赖的秦云旭还真有几分可近,但也会讨人心烦啊。
十六娘想着,起身出堂叫婢子们仔细准备午饭,心里却颇走神地想起那一天的石娘子——在豹子扑倒秦云旭的时候,她那声“三郎”,甚至惊得站在她身边的自己都打了个颤儿。
就那么担心秦云旭么,可是,在她眼中,三郎明明配不上石娘子那样好的女人。
大抵,这便是情意吧……或许男子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的女人,心里头有谁,便把一切都放在他身上了。
想来那位陈刺史家中的娘子,亦是用了太深的情,才会成那样的人。否则,一个府邸里头住两个女子,怎么亦不致养不起,何以结成死仇的?
若是男子,多半会觉得那刺史委屈,妻子妒悍,却累他丢了官。然而在她十六娘眼中,这位娘子虽然不智,却活得爽性利落,死也死得瞑目!
男儿既然可以毁弃一生一世的誓言,女子又为何不能报复?只是和离,于那男子并无损伤!虽然杀了那妾室要叫她自己偿命,然而,作一个深闺里的妇人,她可还有旁的法子?官家不管男子多妾,却不许女子另有情郎,甚至不许她爷娘管到自己女儿在夫家受的委屈啊。
生成女子,便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一世的命途都攥在男人手中,那男人,偏生也不由她自己挑选。若是跟错了人,便是委委屈屈活过百年,那又有什么意义?
男子尽道娶妇得公主是人生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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