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衡一笑,伸手揽过她腰:“这么点大的事儿,怎么就又要哭了?”
“……奴有委屈,二郎听是不听?”乔灵娘的眼睛一储满泪水,便益发盈盈动人:“二郎,奴……这秦府若当真容不下奴,奴便走也是无妨的。只要今后秦家还认奴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不成话!谁容不下你?”
“……是娘子……”灵娘垂首抹了一把泪,勾着头委委屈屈将十六娘今日说与她听的话添油加醋同秦云衡讲了一遍。到得动情处更是哽咽得肩头都抽了起来,极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然而秦云衡却很是尴尬,半晌才道:“约莫你想多了吧?十六娘不是那般人。她说这话,多半是你讲了什么惹着她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还算是极好相处的了。你若不把这种事儿记着念着,她更不会有意刁难你——我先下困得很,你让我先睡一觉怎样?”
灵娘急怒之下自然气恼难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信秦云衡会真心护着十六娘而把她丢到一边儿去。十六娘是嫡妻不假,可那又怎么样?秦云衡喜欢的女人不是她么?
“二郎!”她顿足道:“连您都不念着奴了,这府上哪儿还……您纵使不念当初疼着奴护着奴,好歹也要念这孩儿……”
“你够了!”秦云衡原本已经又靠回了枕上闭起了眼,此时却猛地坐起身来,眉头紧蹙,喝道:“有完没完了?我疼着你护着你,可是为了让你来烦我来糟践我发妻的?她是嫡妻,纵使千般不是也是这府上的主母!你若不行止失当,她何苦同你为难?!”
灵娘一口气梗在胸口,顿了片刻,一字一停,道:“难不成二郎怕她?”
“……”秦云衡胸膛起伏,却是再不说一句话。二人僵持片刻,他跳下榻来,穿了履便朝外走。灵娘也不拦他,自坐在榻上哭泣。
她拿捏得准秦云衡的性子,他是见不得别人因他伤心为难的。若不是这一点,她只怕也没法子把他紧紧攥住了。
别看他现在出门了,不要半个时辰总是会回来的。灵娘一边哭着一边在心里发狠,她和秦云衡处了这么久,怎生会治不住他!
鸳鸯囊
十六娘房中,一架雕金灯树熠熠摇晃着火光。秦云衡睁开眼时,但见灯树边坐着的十六娘正高高扬起右手。她右手指尖与左手捧着的绣品间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嗓音有点儿哑,大醉之后,难免如此。
十六娘这才抬头,展颜一笑:“好一阵子了。二郎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秦云衡揉着头坐起来,他的太阳穴涨着疼:“几更天了?”
记忆里灵娘好像给他灌了醒酒汤,不过那汤大概并不算太好,他现在还是头疼得很。
“二更。”十六娘的绣针扎回锦面:“奴从阿家那里回来就看见二郎在休息,也不敢出声——二郎是喝了酒吧?奴叫拥雪去熬些酸汤了,过会儿吃些东西想来会舒服些。”
“不必。”秦云衡下了榻,朝她走过来。半道上停下,拈了一颗梅子含进口中,这才到她身边跪坐下:“略微有点儿头疼,不碍事的——你在绣什么?”
“牡丹。我十一姊要过生辰了。”她答。
“……惠妃么?”秦云衡道:“那你不该用正红色绣的。这绣片是要拿去缀在衣裙上吧?若是用正红色,是僭越。”
“是枕屏——又不是整件都是正红色,皇后大抵不会在意的吧?”十六娘说着话,手上的活儿却停了:“要么奴换个颜色?你看,用朱红色绣了花蕊子,花瓣用鹅黄色绣如何?”
秦云衡莞尔,道:“你这绣技当真是精进了不少,绣好了大可当得起精美两字——可还记得你当初绣给我的鸳鸯,活像一双鸭子,现在大概学会了吧?”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先听了夸奖生出的几分高兴却又没了,又绣了两针,才低声道:“学是学会了,可是还有人要奴绣鸳鸯么?”
她这话说得小声,又低着头,模样自是楚楚。秦云衡怔了一下,伸手托了她下巴,将她面庞转向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问我要不要么?”
十六娘朝后躲开,又垂下头去,不言不语,好一阵子才道:“鸳鸯鸳鸯,自当郎有情妾有意才配得成双的。奴若是绣了,怕叫别人看着心烦,还落成个笑话呢。”
“谁敢笑话你……”秦云衡气得笑道:“待这牡丹绣好,便再给我绣对‘鸭子’吧。你看,这个我还带着呢!你倒也给我换一个,这都好几年了!”
他从袖子中解出一个香囊来,那香囊上是堪称拙劣的绣技绣出的一双鸳鸯。
十六娘抬眼一瞥,当即又急又气,伸手便抢了过来,凑到灯树上去烧。秦云衡反应略慢,等夺回那香囊,却有一半都被烛火烧掉了。里头盛装的香丸也掉了几颗在火上,香气顿起,却带着股焦味。
“你要干些什么啊!”秦云衡恼了,却又不敢对十六娘粗声大气。他也知道她是因他冷淡才心有不忿的,是以这话开头是责问的口气,到了落尾,却带上了安抚的调子:“纵使恼我,你也不该烧这个啊。好歹是定亲时你送我的仪物,烧了大不……”
他没说下去,十六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从他手中又拿回了那香囊,将里头的香丸倒出在手上。之后解下了自己裙带上系的新锦囊,把香丸放进去,扯紧了口,放回秦云衡掌心:“喏,这个给你。就当奴送的是这个吧。这只绣得不好,拿出去,谁人都笑话。”
“既然惹人笑话,我收着便是,你拿走它是作甚?”秦云衡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来,紧盯着她。
十六娘将那残破的香囊在手上拿着翻来覆去地看,道:“你看,这……只剩一只了,它独个儿在这里,多孤单?若是两只都烧了,还能做个伴呢。”
秦云衡定睛去看,果然不假。那水中游曳的一双锦鸟儿里,雄鸟依旧是毛羽鲜艳,回着头往后望着爱侣的模样,然而原本绣着雌鸟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仅余的一点儿也被火烛燎得焦了。
他伸出手指去摩挲烧坏的地方,心里头闷闷地烧着一股火。十六娘绣着香囊的时候还小,他却已经是青春年华。接了十六娘这礼物,只觉得好玩又好笑,随手便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然而转眼和她成了亲,却不知怎地又想起这锦囊,巴巴叫婢子给找出来,装了香丸带在身上。
原本也不算太在意的东西,如今被她给烧了,他怎么就觉得胸口堵着个什么呢。
“这一半也不要留下了吧?”十六娘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烛的缘故,十六娘的眼睛像是汪着水笼着光。
“不。”他从她掌心拿回香囊,道:“我留着。”
“又不能用……也不好看。”她说:“留着做什么?叫灵娘看见了,又要恼我绣香囊给你是有意欺负她呢!”
“……你们到底怎么了?”听到这个,秦云衡蹙眉道:“今日她确实说你有意惹她伤心的,我说你是无心,她反倒更急……你把她怎么了?”
“奴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啊。二郎若有意,就请责罚吧。”十六娘叹口气道:“她有身子,奴该让着她的。”
“我就说……”秦云衡也跟着叹气,却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道:“她是被人惯坏了的,你莫和她计较。若是实在心烦,便是躲着她不见也好。她腹中有孩儿,这些日子也只好委屈你。今后总会补偿你。”
十六娘心道自己何尝不是娇宠大的,气上了头,反倒笑了:“奴要什么补偿?该有的奴也都有了啊。”
秦云衡一时语塞,看着十六娘,支吾一阵才道:“当真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要?”
“二郎觉得奴还缺什么?奴缺的……那能给奴么?”这话已经是鼓起了十六娘最大的勇气。
“……能。”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虚假,那个人的目光里很是笃定。
“可是并没有给奴啊。”她低声道。
“时间还没有到啊。”秦云衡笑了:“你才十五岁,急什么?你是我妻子,迟早要做女人做阿娘的,怎么,不信我?”
“灵娘又比奴大多少?”十六娘豁出去了,道。
“她同你不一样。”秦云衡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同你怎么比?”
十六娘悻悻一笑:“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不也能有幸为二郎诞下长子么?”
秦云衡眉头微微一皱,道:“说起来这个,我倒是想问你——你愿不愿将这孩儿抱去养?”
十六娘吃了一惊,针扎进了指肚,血渗了出来。她忙将指头放在口中含着,话音也有些不清楚:“奴养?是要认那孩儿为嫡子么?”
“并不是,只是你来教带罢了。她的儿子,做不得嫡子,认也做不得。然而灵娘那样的性子,怕养不好儿子的。”秦云衡很是为难的模样,道:“你看看我阿兄,就该知道……”
“灵娘知道你要奴把她亲儿抱走么?”十六娘打断了秦云衡的话,道:“她也甘愿?”
“这……我还没有同她讲。想来不会甘愿吧……可那又怎样?我说了,她不会拒绝。”
十六娘垂下眸子,半晌才“哦”了一声。这二郎当真是处处都为那对母子想。灵娘生出的孩儿若是得她十六娘养大,怎么都比让生母养育要高出半个头的。再说了,亲儿在她手上,灵娘就不大可能主动对她发难,依她性子更不会处处为难灵娘了——然而这安排她自己看透,就难免心中郁愤。
这孩儿抱来,灵娘定然恼她。而今后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又要把这孩儿怎么办?丢回给他生母必是行不通的,那不还算是半个嫡子么?
十六娘苦笑,却又想到了秦云衡方才提到的兄长——秦云朝。那是当年最最得宠的妾侍所出,还一度可能代替秦云衡占上这嫡子的身份。可天有不测风云,秦云衡的父亲战死疆场,转眼间这妾侍便出了“意外”,竟在一次游春时落下马来,被惊了的骏马踏破肠肚。伤重难癒却不得一时便死,在秦府偏院的榻上哭嚎了七八天才咽气的。
之后,秦家这位长子也便活得格外不称意了。
秦氏家族在军中声望极高,这秦云朝从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有个七年了,始终只是个校尉。和从戎不过四年,却早就领了五品郎官袍带的秦云衡一比,顿见云泥之差——秦云朝在军中府中是何等受人排挤啊!
十六娘嫁进秦府之前就听说这长房和嫡系不睦的事情,现在听秦云衡自提此事,想来,他是怕自己也有个万一之后灵娘母子落得如此下场吧?
见她久久不语,秦云衡咳了一声。
“奴不愿意。”她抬起头,道:“灵娘在府中的处境,二郎并非不知,若当真为她好,何忍让她母子分开?真若如此,叫她怎么看奴呢?再说,依二郎的话,今后奴自己生养了,却又如何待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道:“那……”
“奴想……灵娘只是害怕罢了。这偌大秦府,没一个是她旧日相识。”十六娘说着,心却抽绞得生疼:“二郎若是肯多关怀她些,说不定等孩儿落地,她也便不会是如此性子了。”
秦云衡怔了怔,猛地站起,道:“我来之前似是把她气哭了……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回去?
十六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夫君推到别人身边,还是在刚刚柔言软语之后,这叫谁能受得住呢。可话是她自己说错的,自作自受,她不能哭。
既然装作大度的话都说过了,哭了不就露馅了么?出嫁前阿娘说过了很多,她记得虽少,但这不要出尔反尔的一条,还是不会忘的。
秦云衡转身便走。十六娘看着房门重新闭合,才丢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牡丹。
她俯身,泪水涌出眼眶,心中浮起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时秦王氏来裴府,同她阿娘谈心,她路过门口,听得人哭泣,便伏在门上偷听。
秦王氏的声音哽咽着,颤颤巍巍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唯一能记住的只是一句话:“奴这一世的眼泪,都是流给他。”
那时秦王氏还年轻,她还小。如今她长大了,秦王氏老了。
可她的眼泪,也要像秦王氏一样,一世都为这一个人流么?也是她自己太蠢,其实,她大可不必活得如此艰难……以娘家裴氏的地位,她纵使杀了灵娘,秦云衡也不敢把她如何,他纵使再恨她,二人也一样要相伴终生,生儿育女,得藏祖陵。
然而十六娘又隐隐觉得,这样强横的所为能获得的,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正是如此的左右为难,才硬生生让她把一颗心都扭成螺蛳了。
哭了一阵子,十六娘觉得身上冷开来。她便起了身,想找件衣裳披上。却惊然发现房门正敞开着。
而秦云衡倚着门框站着,目光沉沉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下,房内的灯火照不亮他的眼睛,而神京春夜永远都浅浅刮着的微风,将他宽大袍服吹得鼓胀起来,更显得身形如树,俊拔宁静。
手足会(捉虫)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十六娘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秦云衡,道:“你……你不是走了么?”
“……”秦云衡不答,径自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当我不是人么。”他低声道:“你这样,我怎么会看不出。”
十六娘哽咽得答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打在秦云衡手背上。
好一阵子,她才道:“奴知道二郎心里头念着灵娘……其实奴也并无强求之意。可奴心里头放不下啊,为什么同样是女子,二郎就当……当看不到奴一般呢……”
“谁说的。”秦云衡低着头,脸贴在她高高的发髻上,道:“谁说我看不到你?只是,我终究不可能对两个女人都一样的……”
十六娘轻轻挣了挣,道:“奴宁可没听到……奴比不上灵娘,是不是?”
“并不是比不比得上。”秦云衡道:“你是正房嫡妻,是名门淑女,年轻美貌。处处都胜过她……可我喜欢她,你明白么?我待你心思不薄。只是你莫同她比了,可好?别叫我为难。”
十六娘想点头,却只觉头有千斤重,教她再也抬不起一般。半晌才道:“天晚了,奴倦得很了,二郎可以……可以去陪她。”
“你不用我陪着?”秦云衡颇为意外。
“奴喜欢二郎。”十六娘低声道:“二郎明白么?喜欢二郎……所以,不忍心勉强。今后奴不会叫二郎为难。就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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