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十六娘失笑:“谁家儿郎子跟了他,不得……”
秦云衡觑了她,却见她面上笑意瞬时停竭:“奴……知晓了。”
儿郎子
十六娘在乔氏居所的正屋中坐了许久,茶吃过两盏,里头女子声嘶力竭的痛呼惨叫声却未尝有片刻止歇。
她做娘子的,在一个奴籍贱女分娩时亲至,那是极为亲厚体恤的表现了。然而说到底,她心下头真真念着的,还是来瞧热闹。
她从不曾对灵娘怀有什么好意,想着秦云衡的安排,心中更是多少有些看戏的念头了。
这兄弟二人,对付起彼此来,是一个比一个阴毒。
她有些不耐烦地用指甲轻叩桌面,又催了助产的婆子道:“怎生还生不下来?如何这般麻烦?”
那助产婆刚刚从内室里头跑出来,双手是血,极为狼狈。然而家主娘子问的话,她又不敢不答,只得道:“这……这女子头胎生育,原本便是极难的。再者这位……她这胎儿,也太过大了些。”
十六娘心下一动,抬了头觑她:“太过大了些?”
“娘子莫急,莫急。”产婆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道:“是女医摸了她腹腰,推测出的。然而奴们尽力,定叫母子安泰!”
“那便多谢——只一桩我想不透啊,姊姊,”十六娘装作极是单纯无辜的模样,道:“如何会太大了呢?莫不是这十月胎龄,进补太多了些?”
“方才女医说,大抵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孩儿原本十来天前便该到日子了……如今孕程长了,自然难产。”
十六娘一怔,产婆刚刚无意说出的,便是她有心探听了很久的话!
秦云衡特意要小厮们去找了不相熟的女医同产婆来,要的莫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烦劳你们尽心了。她与孩儿若是均无恙,咱们自然不亏待你!这话也烦劳带给里头几位!”
那产婆原本已然又累又急,然而听了这话,脸上却瞬时开了朵花儿出来,应了一声,喜滋滋转回去接着忙了。
十六娘捧了已然喝空的茶盏,啜了却未啜道茶水,不由失笑:“拥雪,去再与我点一盏茶来。”
可拥雪的表情却有些恍惚,挨了她轻轻一掌,方晃过神儿来:“娘子!这乔氏……”
十六娘将食指比在唇边,拥雪打了个寒颤,忙捧了茶盏出去了。
待她吃了四五盏茶,又熬不住饿去用了晚膳,房中连灯烛都点起来时,内间才传出一声欢呼。紧跟着,那前头出来的婆子又跑了过来:“娘子!生了,是个儿郎子!”
“儿郎子……”十六娘点了点头,心底下想笑——真好,是个儿郎。按二郎的念头,这孩儿往后,可会是个视嫖赌玩乐为命的混帐。这般脾气,若是秦府的小郎君,倒也供养的起,可身在奴籍,却只能做个混吃混喝的癞头。
只不知道,到得那时,这小儿郎的生父,看着自家骨血如此,会是如何心情。
那婆子一脸喜色,接了拥雪塞给她的五贯通宝。可钱揣进怀中,她面色却有些不对了:“咦,这怪了,娃儿落地,怎生不哭的?”
说罢,也不待十六娘言语,便直接转身回了房中。十六娘与拥雪面面相觑,低声问:“孩儿落地一定先哭才是?”
“那自然。”拥雪也小声答:“不哭的娃儿活不成的。”
十六娘咬了唇,她如今却不愿灵娘的孩儿有事了。
里头一片嗡嗡乱声,许久,才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儿啼。
十六娘松下一口气,这时那婆子方出门,喜道:“这儿郎子是憋得久了,挨了奴一掌,才哭出来呢。”
“咱们得多谢这一掌了。”十六娘微笑道:“原本这般情况当真为难,幸喜你们手段高超!日后亲眷家的妾室之类分娩,说不定还要去觅你!”
婆子更是大喜过望。她家住在神京另一头,今日跑来这边,连主家是谁都不知晓。只是看着屋子轩阔雕梁画栋,想着主家定然非富即贵,这般人家的亲眷,当然也该是出手豪阔之流。娘子既然开口说了这般话,那定是看上了自家手艺,今后可便不缺财路了!
十六娘见她欢喜,自不点破,叫婢子们送了一众婆子与女医去了。银钱自然没少包,叫几个半老婆子喜得眉花眼笑的,一个个都道娘子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厚,比那天上神女也不差几分。
听了婢子回报,十六娘心里头受用,脸上却阴沉着——一个被夫婿恼了的女子,不就该是这样神色么。
尤其是,在别的女人为她的郎君生下孩儿的时候……嫉妒、愤恨、压抑与不甘,被这样的情绪主宰,那才对呢。
“温厚有何用!不过是叫人欺负;生得好看有何用,不过是惹人流言!”她闷声道:“罢了,灵娘生了孩儿,也累得很,我进去看她一看吧。”
灵娘随身伺候的婢子自然不会拂逆她的意思——即便人人都说娘子与郎君反目,然而一日她不被休回裴家,便一日还是这偌大宅子的女主人。不听话的婢子,她说发卖,也便发卖了。
内室的窄门在她面前被婢子打开,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熏香也盖不住的血腥气——这腥气还不同于鲜血味道,甚至还带着些叫人更作呕的异味。
而卧在榻上,动弹不能的灵娘,脸色则极为苍白。她脸上甚至浮现出几颗浅浅的斑,眼下深深发青,全然不似从前那个光彩照人骄傲艳美的她。
这样的一幕,若是看在男子眼里,不知作何感触……十六娘心中默叹了一声。倘她是男子,这一阵子过去,一世怕都不会对榻上的女人提起半分兴趣了。贵族世家里男子不进产房的规矩,却原来是为了女子好。
自有婢子去同灵娘耳语——看着灵娘艰难地睁眼,十六娘不禁笑了:“是个儿郎子。”
“奴知道……多谢娘子关怀。”乔氏的声音虚得很,然而还是能听出里头绝无几分真正的“谢意”。
“很沉呢。”
眼看着那张强笑的脸换了惊愕神色,十六娘有意笑得更欣喜些:“女医说是足有八斤多!这还是早生了一个多月——且喜早生,若是满了日子,怕又是一番疼痛!只是,却不知你是如何保养的?竟把个孩儿养的这样好!”
“那要……多亏……娘子关怀。”
“也罢,你且歇息吧。”十六娘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有意俯下身,压低声音,道:“明儿早上,你便能见到自己亲骨肉了,可多好呢!不过啊,这天伦之乐,也只能享受一个月罢了!”
“你要做什么?”灵娘终于惊慌了。
“不要脸的蹄子。”十六娘阴了声音,恶气道:“若不是你,二郎如何会对我不好!便是我要被休回去,也定不会叫你过得舒服!”
“你……”
“哼。”十六娘站直了,嫣然一笑:“你将养着吧。但愿你同你那孩儿,都是长命百岁,后福绵长呢!”
这样祝福的话语,用这样的口气说出,却似极了诅咒。
看着灵娘面如死灰,十六娘转身便出去了。她不太擅长做恶人,再者,便是要做恶人,也不至于同个刚刚落地的娃儿过不去——要弄死个婴孩,太容易不过,然而,也太过造孽。
她自己尚且未有子女,如何敢做这样伤阴德的事儿?按二郎的计划来报复大郎与灵娘,倒还算不得缺德,那才叫个主意!
秦云衡下手,果然比她要老辣得多。
夫妇失和的戏又唱了几日,倒也没什么人看出不对来。那被抓住的奴子亦再也没有出现,想来已然叫秦德“治好了”。
可那一日黄昏,秦云衡却径直进了沁宁堂,他仍然阴沉着脸,十六娘却看得出,他眸子中有喜色。
拥雪踏雪两个,盼他来都快盼得眼穿了。见他直入内室,虽然面色不好,却还是心下窃喜,自然引着小婢子们退了下去。
秦云衡看着她们关了门,失笑坐下,道:“她们倒乖觉。”
“二郎若不欢喜奴了,她们自然没好处。能不盼着你来么。”十六娘为他倒了冰饮,又复坐回原位,拿起手中的书,眼却瞄着他:“奴看着二郎欢喜得很,这是有什么事儿了?”
“那书信,前日我托人送给历家娘子了。”秦云衡有些得意,笑道:“你猜怎么着?”
“怎么?”
“昨儿历英书青着眼,面色枯槁,神思恍惚。”秦云衡挑了眉,道:“我看着很是解气!”
“他知情了却未曾同他娘子翻脸?”
“听说他娘子已然被他打了一顿,昨日下午哭着回娘家了。”秦云衡勾了勾唇角:“我可并未特意打听,是这事儿,自然便传了个满城风雨!”
“……奴却有些不安,那位娘子……是个怎样妇人?”
“我又不爬旁人家墙,如何知道人家娘子是怎样妇人?只是娘子的命,同夫婿的原是连着的。有这样一位舌头较村妇还长三分的夫婿,她做娘子的便该知道,早晚是要遭这一茬子的!你也莫不忍心,他历英书糟蹋你的名声,可有过不忍?我只知晓,血报得血,牙还得牙!”
“二郎是为奴,奴怎会……”十六娘微微笑了,站起身,走到秦云衡身边,将手交予他,笑道:“只是郎君不是还想要他与大郎反目么?”
“那是迟早的事儿。”秦云衡冷笑:“总有法子能叫他发现,这位奸夫,便是他的盟友!”
历娘子
神京,天子的大城,九州的明珠。这方圆百里的城池里住着各样人,从富贵到贫贱,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大抵有百万之众。
然而这百万人众里,却纠葛着各样关系。刘尚书家的通房婢子,许有个远房的兄长正中了进士,张学士的正房夫人,也许还有个做得驸马的舅爷或者叔叔。
整个神京里头,消息,传得比风都快。
十六娘在家中闷头,做出一副失宠的失意模样,这般情况自然有人传出府外去。放了平时,原本也还是一桩值得被人狠狠嚼舌根的话题,可如今,全然没有谁还在意这个了。
——全神京,都在看历家娘子的笑话。她收到不知名的男子书信,是一个笑话;被夫婿揍了一顿,是一个笑话;跪了哭着申诉自己的清白,是一个笑话;不得不回娘家,也是一个笑话;而被当家嫡兄赶出门,更成了城中男男女女茶余饭后最喜耻笑的事儿。
十六娘自然也有所耳闻。她申斥了婢子们,叫她们莫要随外人胡乱嚼牙,可也仅是如此罢了。她总不能叫婢子们去同情一位“通奸被夫婿抓了证据”的娘子,即使她知道,那苦命的女人是被冤枉的。
而身为始作俑者,她也不能同情那历家娘子。
如若不是秦云衡信她,反将那历英书一军,如今,被人耻笑被人鄙夷,甚至连带着要污秽家门的,便是她。
这历家娘子,最大的不幸,便是嫁了这样的夫婿。夫妇之间,如若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一张暧昧的信笺便能叫做夫婿的再也不信娘子,那总有一天要相敬如“冰”的。她与秦云衡的设计,不过是提早了这一日的到来。
这样想着,十六娘便不觉得心中有多少愧疚了。做女子的,嫁人不比投胎容易,嫁错了人,这一世怎么也好不了的。秦云衡虽然叫她心里头不舒服,但在这般时候,他信她,愿意护着她,就已然很可贵了。
而历英书,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实在是有些蠢了。便是有一日,这夫妇二人言归于好了,历夫人心中也多少会存疙瘩,历府里头的日子也莫想好过;若是不和好,这事情更要传得人人皆知。历夫人便是个极贞洁的女子,也改不了全城人的看法——他历英书,就是被自家内人给背叛了,好好做了一把王八!
不能不说,到底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闹出这般丑闻来,历家算是完了,便是这夫妇二人不搞出什么要命事儿来,日后言官也不会看着这么个没用男人获得至尊的提拔的。
秦云衡这一招是真狠,然而,这一招的后手,更阴。
历英书尚且没发现那字迹与秦云朝笔迹相符,便已然气得七魂进不得窍了,待他发现与“自家娘子”私心相通的居然是他的盟友和下属,不知会不会直接气死。
他没有证据证实写这东西的人确是秦云朝,可疑心,总该是有的!疑心这东西,比什么都要命。
十六娘尽日闲在家中,除了想法子与秦云衡制造各种龃龉,好叫人觉得他们既有未了余情,又难以重归于好,活生生成了一对怨侣之外,便是翻书刺绣,或者候石氏、十三娘两个来与她说话。
十三娘待她一如以往,十六娘虽觉得有些愧对她,但念及她夫婿做的事,便也只能在心底下安慰自己日后待这堂姊好些便是。
而石氏则似乎能看出她与秦云衡绝非当真不好了,来见她时,犹是没心没肺尽意儿说笑。秦府近来的事儿都不好说,比如灵娘那儿郎子,或者郎君娘子失和,连带着老夫人那边也尽尽鼻子不鼻子眼不眼。
只要石氏不点破,十六娘便也不会自提这话儿。秦家这一双妯娌见面数次,倒也还算得其乐融融。
然而,此日石氏进门,面色便有些不好。十六娘看在眼里,有意寻了机会问,却听得她道:“娘子可曾听说,历家那位娘子,便是与人私通被夫婿发现的,她……”
“她怎么了?”十六娘面上仍是镇定,心里却狠狠一颤。
“她前日被休回去了,昨儿……便自尽了。”
十六娘登时手足冰凉:“自尽了?”
“是,奴今早听说的……说是在娘家挨了嫡兄一顿训斥,气不过,午后休憩,趁着婢子们不在,便……吊到梁上去了。”
“人呢?果然没了?”
“那自然是没了的。”石氏道:“婢子发现时,手足都硬了。”
十六娘垂了头,她的呼吸有些乱,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样失态,决计是不可以的!她明明知道,然而终究是无法自控。
那历家的娘子死了……好好的一条人命啊!若不是他们的策谋,那位娘子不会死掉的呀……
石氏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将刚刚溜进屋子里的月掩抱了起来,逗猫儿玩。只作看不到十六娘几乎崩溃的模样。
十六娘看在眼中,自然感激她装聋作哑,可此时,她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的!
从不曾想过,自己的行为,会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送命……死也便死了,谁没个了结的一日呢,可叹那历娘子死了也落不下个好名声!
这神京中,达官贵人家里的烂事儿多了去了。十六娘亦听过有贵族妇人与人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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