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京中,达官贵人家里的烂事儿多了去了。十六娘亦听过有贵族妇人与人私通被捉奸的事儿,可谁会为了这种事情自尽?人活着是为了享乐,便是不能享乐,也不必死啊!旁人看热闹看笑话,不过也便是一两月的事儿,时候过了,自有新鲜事供大家闲扯的。
为了这飞来横祸送命,历娘子,死得当真不值!
“说起来,这历家的娘子,是个烈性的。想来,这私通……也是做郎君的误会了吧。”过了许久,十六娘方道,声音微微打颤。
“娘子如何做这样想法?”石氏一双明璀碧眸望着她。
“历家的娘子,出身也不会差,寻常男子,大抵不会入她眼中。如若真有与人徇私通情之事,那人也该是个有本事的!她被休回娘家,便是一时难熬,过了几年,也该能与那心上之人双宿双飞了。如何却在此时死了,定是……心里觉得冤枉吧。”
“那又能如何的。”石氏道:“幸喜咱家的郎君们不是这般的人。”
十六娘方才定下心神来,此时听了这话,又不由冷笑一声:“不是?呵,便是那历英书!他在二郎面前搬了两句闲话,二郎如今都不愿给我个好脸色看!”
石氏有些诧异,显然这话说得也出了她的意料。
“娘子这却是误会二阿兄了。”她忖度了一阵子,似是在捉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定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与娘子相见了。”
“这是……怎么说?依你看,二郎其实并不全是疑我,也有几分信的?”十六娘睁了眼,满面欣喜模样。
能不能瞒过石氏,她不清楚。
石氏若看出她有意隐瞒,心里头定然会有些不快。说不定,她们两个的心意从此便再难如一。
可是,如若她不隐瞒……如今,她是谁的心都不敢信的了。从前,她一心信秦云衡,可她进了门便看到他神不守舍,最后还弄了个灵娘回来;之后,她一心信十一姊,可看着十一姊言笑之间给姚皇后手里塞了刀,拐着她戳六姊;再之后,她以为秦云朝总是个磊落之人,却想不到他能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儿,一个女人的清誉,是随便能毁的么?
这些人,待她并不是全然不好。然而世间的人,能背叛第一个,便能背叛接下来的无数个。没有谁能叫旁人死心塌地地对你忠贞一世。便是十一姊吧,若有一日,她做了叫十一姊不好过的事儿,难道十一姊不会狠狠惩戒她么。
那手段,未必会比对六姊的好多少。
人并非无情,然而,正是有了情,这无情起来,才更叫人心寒。
石氏与她,原本可以是很好的友人,可若是知晓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谁能确信她们若什么时候翻了脸,石氏不会拿来说嘴呢。
世上有好人,可防人的心,总也要有的。
所幸,石氏并不曾质疑什么,只是淡淡笑了:“娘子还小,先莫对二阿兄失望吧!做男子的虽然多有薄幸之行,然而只要心思还在,便不会太过辜负一个一心为他的女子。那传言,我也曾听过了,端的是叫人不能信!娘子若与大阿兄有私,何必尽有意挑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探看自家堂姊?那定是有意回避!若做这样事情的,还不能称一句贞洁妇人,那旁的女子岂不要愧死了?”
“你的意思,便是二郎他……他也还是信我不曾做那般伤天理的事情的吧?”十六娘抓了石氏的手,殷殷问道。
这却不全是装了——提到秦云衡,她的苦情,是确有几分真的!随了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初婚之时的经历,她都能流出眼泪来。
现下想想,若不是他素来知她为人,面对那诬陷真真信了的话,她怕也如同那历家娘子一般,只能自尽以示清白了!
“对了,那历娘子死后,她郎君不难过?”
“据说……”石氏先叹了口气,才道:“历英书说她是畏罪……”
“畏罪?”十六娘大惊:“这做郎君的真不是个东西!娘子都不在了,还这样糟蹋她名声!”
“所以娘子请想,郎君虽然面子上同你过不去,可终究未曾做出什么事情来,甚至连因何与娘子不睦,也不曾与旁人提。这不是回护,又是什么?待到有一日他苦衷消了,自会与娘子说清啊。”
十六娘心里有些诧异,她不知石氏怎生突然为二郎说话了,也不知道石氏的话是否还有套她意思的想法。
可她终究不能表现出心里头的疑惑,只能垂了头,微微笑道:“倘若真如此,我一定去青龙寺里头烧上几柱高香!你说,二郎当真……”
“一定是真。”
谋不宣
石氏袅娜背影消失之时,十六娘伸手扶住门框,她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为什么石氏如此笃定,秦云衡与她不睦会是假象;为什么石氏会有意提起历家娘子的死;为什么石氏会揣测她的心思,又为什么会旗帜鲜明地告诉她一定要相信秦云衡?
她那么失态了,石氏总该揣度到,她与历家娘子的死绝非全无干系。纵使她能寻到“同病相怜”做由头,多少也太过牵强了些。
如若石氏对她不怀好意,她便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太过危险的境地了。就算石氏与三郎,是不打算藏私地相助于她和秦云衡,这局面也到底是太过被动了些。
想着这些,她实实不能有任何轻松舒畅之感。
到底,她是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儿交由别人做个把柄的。便是少经事,也好歹是大家子里长大的,莫要授人以柄的念想,还是有的。
这阵子十六娘很少展露笑颜,婢子们见她这般倒也见怪不怪了。连拥雪与踏雪也只道是石娘子提到历家娘子的事,叫她自伤而已。两个对了眼神,都知道莫去惹娘子,可便在这时,这府上真正的祖宗进门了。
见着秦云衡今儿的脸色没有半分阴沉,反倒平静得很,两个婢子都是暗自心惊。踏雪脸色微白了一下,拥雪则在咬了一下嘴唇后品到了淡淡的腥甜味道。
这动作是学十六娘的,不过十六娘可从没把自家嘴唇咬破过。贵族女郎的身子,便是头发丝儿和指甲尖儿,都是要细心养着的,当然,穿男装骑马之时,可以稍稍例外些。
此时,十六娘看着秦云衡进门,只挤出了个不甚好看的微笑。她在秦云衡面前,连伪装都是懒得做的。反正自小到大,一应事儿,但凡她不想自己考量的,便统统告诉他,由他烦心。那倒是不必多此一举地伪饰自个儿情绪不佳。
秦云衡也正看着她,到她身边方点了头,示意她随着自己进门。婢子们早就不若从前奉承十六娘了,两个大婢子也看着这情形不该由自己上去伺候,便也站在了原处未曾进门。
秦云衡在十六娘的屋子里从来都不会束手束脚,他自己坐了,端了十六娘只喝了一口的茶,一口气饮尽了,方道:“今儿石氏来了?”
“是。”
“往昔你见她不都挺高兴么,今日怎生这般神色,她可讲了叫你心里头不舒服的事儿?”
二人目光交触,十六娘垂了头,低声道:“是,她告诉奴,那历英书的娘子……殁了。”
“你竟然也知道了。”秦云衡叹道:“我今日总寻思着,是不是我做得不对。原本,我是想着他们新婚,便是有了嫌隙,到底还有些缠绵情意,不至于到此,顶多是叫那历英书愤恨积郁。却害了一条人命,他那娘子,倒是个烈性的。”
十六娘点了点头,二人一时相对无话,倒是盘在下头正睡觉的月掩醒了,跳上十六娘的膝头娇滴滴叫唤几声。细细的猫叫却显得此节更尴尬。
“新婚便遇着这般事儿。咱们……”
“怪我考虑不周,这般阴毒主意,并不是你出的。我单看那历英书十分得意于他这位娘子,只想着这个,竟忘了他年过四十,最是怕娘子心头记挂少年郎君的了。”秦云衡苦笑一声,道:“说起来,他那娘子是填房,才刚十七,难怪他不放心,有个风吹草动便疑心了!”
“为了这样的郎君,奴看,不值得。”十六娘看出秦云衡追悔,她自己心下又岂是好受的。
秦云衡默然良久,才低声问:“我错了是不是。”
“这怪不得二郎,是那历英书无耻小气。”十六娘说着,伸了手握住他手指。
“这样无耻小气的男子,我报复他,算不算是赎罪?”秦云衡苦笑:“这事儿我倒是很纠结了一阵子。说起来,他那娘子的事儿,有多半是我的罪过,可叫我如今忘记他有意污你名声的一桩,我决计不能。如此放过了他,真有些……”
“……二郎便当没有他娘子这一桩吧。那位娘子,是死在她良人手上了。先是夫婿猜忌殴打,复又不听她解释,接着休回娘家,但凡这历英书还有几分人心,都不至于因一张笺子十个字儿将自家的正房娘子逼到如此地步。再者,他之所以疑心娘子会同旁人私通,岂不正是因了他自知配不上她的缘故?”
秦云衡看了她一阵子,缓缓点了点头:“好。”
说出这般话来,十六娘亦不好受。她也是个女子,心知这位历家的娘子是死得极不甘的。好好一个清白女儿,被当做淫,乱妇人赶回娘家,又挨了兄长们的羞辱,这才是真真的无妄之灾。而于她而言,祸事的起源确是在于秦云衡想了这么个以眼还眼的损招。
如今,他们这一对惹下祸事的,反倒要将责任推给别人——即便这位“别人”的猜忌也算得上元凶,可这样行径,简直叫她自己心中都不齿自个儿。
这还不算完呢。秦云衡的计划,目的是叫历英书与秦云朝反目,狠狠挑拨这两人关系,历家娘子的死只是个意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就停止之前的一切筹备。
秦云衡既点了头,那么若一切不错,差不多也就在这两日里头,历英书就该发现给自家娘子的那封信笺上字迹出于谁手了。
两个人坐了一阵子,秦云衡又道:“再过个二十天,便是阿娘的寿辰,你可看着办了吧。彼时历英书那边的事儿该发了,咱们也好趁着这机会,同旁人说个清楚,还你好名声来。”
十六娘正要应了,突然想起一事:“二十天,那不正也是乔氏的娃儿满月么?”
“……”秦云衡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原还是有欣喜之色,到底过了那一日,他与十六娘便还能过回寻常夫妇的日子。眼看着他新婚时至尊额外赐下的长假也差不多要到头了,十六娘未曾传喜信,这还真是压在他身上的好大一桩事儿了。可听着十六娘这一句,他便不能不犯难。
这小娃儿的满月,是过,还是不过呢?乔氏分娩之时他不在,那还可以推说外头有事,假作他不在府中,只要叮嘱好了下人并无大碍。可那小儿郎的满月与他亲娘生辰一天,他总不能在那一日也避出府去!
灵娘的来历,秦府上下尽人皆知。然而她同他们兄弟两个之间的龃龉阴私,便不是人人皆知的了。倘若他连这个满月都不为小儿郎办……
秦云衡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几案,笃笃笃的,听着也挺有节奏,然而看着这人的神情,便知他决计不乐了。
“说起来,现下不给乔氏这孩儿定一个身份,正是为了叫大郎信咱们不和,信我还有心思让她复宠的。如若……那一日,也差不多该撕破脸皮了。”秦云衡道:“满月什么的,你给她钱,叫她自己个儿办吧。我这做叔父的去作甚?”
“难不成你自称是做叔父的,也要告诉她?”
“这随你。不过,我以为,你只需暗示便好了。该懂的,自然会懂。”
十六娘缓缓点了点头,她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秦云衡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伺候过自己的女人给秦云朝,那自然是需要个理由的。这二人有私,便是再好不过的借口。
这话自然要叫阖府下人心里头清楚却不敢说出去!反正,自打有人传她与秦云朝有私之时起,秦云衡便已然丢了够大的面子了,如今将与人私通的女子,从正房嫡妻换做无名无分的一个歌伎,反倒是捡回个便宜来。
而府中帮着秦云朝的,见到这一幕,除非是傻得猪油蒙了心,否则总知道自家郎君娘子是不是看不出人手腕的蠢货!就算碍着手足亲情与面子,拾掇不了秦云朝,叫他们生死不能,那还不容易么。
“那么,奴便去筹备。”十六娘轻声道:“近来奴都不常去阿家那边,虽然有你替奴说着,总觉得十分不好。不是个做儿妇的道理呀。适逢这寿辰……”
“你便多去阿娘那边儿问问,她大抵是要对你使些性子,这样才真。可你若能忍辱负重,不与老人家计较,到时候办出像样儿的寿宴,咱们的戏便更要精彩几分。”
十六娘扑哧一声笑了:“你就会指着奴去扮苦情!被不知情的阿家痛骂,实实是个贞洁女子的儿妇,难不成不该去自悬柴房么?”
“那是痴愚女子。”秦云衡道:“你试想,惹了夫婿与阿翁阿家不快,但凡未曾被休出门去的,不思好生伺候着维护家中安宁,反倒一死了之,便是显了自己节烈,却不全了大义,也不是为人子媳孝顺之道。”
“做个女子,没有什么是不难的。”十六娘叹了口气:“也罢,我便若二郎所言,演出这么一场戏吧!只是,二郎的计划,可否与奴细说?”
秦云衡踌躇半晌,道:“看看门窗可曾关好。这事儿,一句话都莫要与旁人提。”
宫中赐
次日,十六娘果然一改这些日子的萎靡,去了秦王氏处问早。
几个随侍的婢子,并无一人知道郎君昨日来访是说了什么,但见娘子今日气色略好,对了个眼色,也便跟快了几步。
十六娘听得后头脚步声与前些日子不同,唇边微微一挑,也不说什么,只是接着走过去了。
秦王氏自然知道其中情委,见十六娘如此,当着几个下人的面,却是冷冷一笑:“你还知道来?是念着我是你阿家呢,还是念着我是你姨母,抑或是气我还没有死呢?”
十六娘登时跪了下来。她当然可以不这么做,然而不苦情,如何能保得住那一日对秦云朝狠狠一击的成效?
糟蹋她名声的人,她一个都饶不过!
“跪下做什么?”
“阿家,儿冤枉。”十六娘低声道:“阿家信也好,不信也好,儿的清白天地鉴日月知,是不会……”
“你若真是清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却急着嚼什么嘴!”秦王氏微微摇了摇头。她这话语,若是在旁人理解,怕是在讥嘲儿妇,可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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