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亦是这一个人的声音道:“这马车……不是裴家的么?裴家如何招惹突厥人了?”
那声音响着,便朝车门处过去。待他掀起车帘,十六娘终于敢开口,声音带了哭腔:“快把刀拔了!”
那是个校尉,听得里头女眷声音响,又看得她被压在下头,伏在她身上的男子满背是血,早就慌了手脚。待外头的军士们将刀箭拔去,他才敢进来,帮着把秦云衡搀起来。
“这……这不是秦将军么?”他认出了秦云衡,随即醒悟道:“这位莫不是秦夫人?”
仓促之间,十六娘亦寻不到团扇遮脸,只能抬了袖口,权当必要的礼数:“多谢将军相救!只……此事……”
秦云衡疼得已然张不开口,此时头斜靠在十六娘肩上,面容早就惨白,咬牙许久,才道:“先送我们回秦府,旁的……回头再说!”
饶是他用尽全力,这话说到最后数字时,也已然只见唇形动却听不到声了。
查案子
沁宁堂里,十六娘靠了榻角,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知晓,自己面色一定很差。
房内尽是溽热的血腥味儿,混杂着伤药的清凉气息,叫人心里头绷着疼。
她压根儿不敢为秦云衡脱衣裳。他背后的血已然将衣服全部打透了,沾在身上。就是叫了秦德,那么小心翼翼地为他一点点剥下衣物来,也疼得秦云衡额上汗珠一滴滴往下滚。
五道伤口,深浅不一。有的只是划破了皮,最深的一道,却见了骨。所幸未曾伤到脏腑。
抬起手,十六娘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心从某一刻开始便跳得太过激烈——如若,如若那一霎他没有把她扑压下去,也许,他们都没命活到这一刻了。
而她毫发无损,他受了这样的伤。
府上的女眷,连秦王氏都吓白了脸,只能叫秦德来为郎君处置伤口。这秦德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从脱衣到上药,手竟丝毫不颤不抖,还与她道这样的伤在战场之上只是小事,定然无碍的。
听着他这般说,十六娘只能勉强笑笑,以示这宽慰还有些用处。
说不担心,不着急不愁,那定是假话无疑了。那只能伏在榻上的到底是她的结发夫君,若不是因为她,今儿的事,也未必会发生。
上罢了药,秦云衡便不再出声。十六娘看得到他面上,几丝散落的、被汗水沾濡贴住脸的头发。
说不清是鼓起了多大勇气,她取了绣帕,一点点为他蘸拭汗水。
此时已然过了黄昏,进了屋子的拥雪,悄悄点起了烛火,却未发一语便退下了。
她今日原本是要随着十六娘与秦云衡一道回来的,可临走时裴王氏说要给十六娘再挑些至尊新赐下的澄水帛带走,便要她等了一阵子。
这一等,便逃过了一劫。若她未曾留下,只怕,秦云衡根本不会抽出空来保护她。这命就交代在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厥人”手上。
不过,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出门之前,拥雪回头,看了榻那边的二人一眼,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到底这生死交错的光景,最叫人看得透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
娘子的面色,到现在还是惨白的,却依然会握了手帕,一点点为郎君擦汗。而郎君……便是早晨还在裴府说那般话语,却在生死一发之间,把娘子压在了身子下头。
经了这么一遭,什么忠诚,什么心意,也该统统明了了。
十六娘并未察觉拥雪的眼神,她关注的,无非是秦云衡的感受。
他的伤处,定然是疼极了的。十六娘为他擦汗,便换了数张帕子。及至夜深,他才少出了些汗,竟是趴着睡着了。
十六娘这才觉得自己腰已然是酸得直不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去外头的便榻上睡,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秦云衡的声音沙哑:“阿央,别走。”
“奴便在这儿坐着陪你?”十六娘有些诧异,她看着他睡着的,难不成便睡得如此轻,自己一动,便惊醒了他?
秦云衡有些艰难地支起上身,动作间扯动伤口,眉宇又是一紧,才道:“你这榻,被我污脏了……你若不嫌弃,还在这边,陪我躺着吧。我许久许久,未曾有你陪着过夜了。”
十六娘一怔,心底下却软了。她点了头,踢去鞋儿,便躺进了秦云衡身体内侧,复又侧了脸看他。
秦云衡亦正望着她。
“二郎你真是……不要命呢。”她低声道:“为什么压在奴身上——若你平躺在我身边,也不会受伤了。”
“我怕你坐起来啊。”
十六娘垂了眸子,苦苦一笑。
那几个人的刀,便再有一个是往下几寸的,他此刻便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不是很疼?”她不敢说这个,思忖些许,问道。
秦云衡点了头,道:“这几年养好了,一点点疼都吃不住。叫你见笑了。”
“自家夫妻,说什么见笑。看你疼,奴怎还能生出见笑之心的。”十六娘道:“且喜只是皮肉伤,秦德说长好了便没事儿了。只是奴现在想到那般情形,犹觉得心惊!这事儿,当真是无妄之灾!”
“怎么是无妄之灾呢,那些人,定然是盯着咱们的马车,才暴起发难的。”秦云衡说得很慢,却很肯定:“那些偷袭的,是突厥人,所用箭支亦是突厥部落酋长精卫所配。他们敢私携武器入神京,必有了不得的筹谋。这样处处算计了,最终攻击的却是咱们。再者,我也懂几句突厥话,他们言辞中提到什么王子,什么叛乱的,你想……”
“奴亦觉得蹊跷的。”十六娘抿了抿唇,道:“只是奴总是念着,裴氏族人不涉外务,如何就能得罪了突厥人,引得这般攻击?又扯着这些……奴反倒更怕了。”
“怕,那也是自然的。”秦云衡苦笑:“这事儿有蹊跷,京兆尹自然要督着狠狠查办。咱们原是被连累的,这倒不怕。但是至尊那边,可就难解释了。”
“什么?”
“咱们在你闺房中躲了许久,不就是怕人看到么。遇袭的时间虽然与至尊离开裴府的时间差了两三个时辰,可至尊今日过去,到底是……亏心事,怎么能不怕人知晓?”
“这若是叫他知道了,咱们岂不是大大讨嫌。”十六娘蹙了眉:“不过,阿爷阿娘想也知道这一层,定会设法替咱们掩饰。”
秦云衡深吸了一口气,突道:“还有一桩,却要从咱们府上下手!我出去的时间,若是有人说出去……”
“这倒是不妙了。”十六娘叹道:“咱们原本便是不愿声张,如今,要是特意去同奴婢们说不许将郎君出门的时间讲出去,反倒引人疑心。府中口风不严,奴亦没顾得上整顿,如今看来,大是迟了。”
“那便先不说了。”秦云衡道:“我今日去接你,原本便无意搞得满城风雨的,知情之人,也不甚多。罢了,你先歇下吧,今日受了惊,该……”
十六娘想了想,闷闷应了一声,合上了眼皮。
过了这一夜,裴府果然遣了人来送信给十六娘。信中所说的,便是惠妃遣了下人来询问他们何时去府中的事儿了。
幸喜那信上也道这宫监被应付走了,十六娘才放下一点心来。
这种时候,便是自家的阿姊,也是信不得靠不住的。所幸自己阿娘到底更向着亲生女儿女婿,定不会将话说漏了,只要管好自家府上的人,那便好了。
可管住自家府上的……
“娘子!”
这念头一闪,拥雪便推了门冲进来,满面惊慌:“娘子!”
“小声点!”十六娘瞥了一眼秦云衡,道:“当心吵了他,咱两个出去说!”
拥雪垂了眸子,点点头,果真跟着她到了外间。
容不得十六娘问话,她便急道:“官府那边遣人来问,昨日您同二郎出事的经过呢……”
“二郎伤成这样,如何能出去与他们分说!”十六娘道:“我一个女娘行……”
“阿央!”
内室里传来秦云衡唤她的声音,十六娘抬头与拥雪对视一眼,只能对她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怎么……”
“你叫奴子们支一架屏。”秦云衡道:“你便隔着屏与那公差说也便是了。遇袭的事儿,便按实话说,但咱们何时去你娘家……”
“这不能实说的吧?要么,奴便讲自己是回娘家住了,二郎……”
“不必。你自己也不必扯这一摊浑水——昨夜我想了许久,你出府的时候与我出府的时候,是瞒不得人的,怕人家嘴快就讲了出去。刚刚你娘家不是托信来了?他们如何说的?”
“阿娘告诉宫中人的,是说咱们申时三刻去的,申时末刻走……”十六娘又展了信,看了一遭,道:“怎么?”
“与人说这原委,便道你昨日是去三弟那边……是阿娘叫你去帮着处理些家事。晚了坊门闭锁,便在那边过了一夜,这样到底不叫人生疑。”秦云衡缓声道:“今日我早晨去接你,想着替阿娘寿宴弄些好东西来,便一同去了石家的铺子。若我未曾记错,石家那铺子到咱们秦府,恰好能经过裴家。”
“可纵使,是经过娘家时回去看看,缘何又换了裴氏的车马?这却说不得了!”
“……便假作咱们是骑马去的吧……你只说是回娘家下马时崴了足,那便用了娘家马车回来,也是无可厚非。”
十六娘点了点头,只得道:“那么奴便去了。”
“哎!”秦云衡又道:“人家不问,你便莫提。若是有意探问,你也作无意间说个几句!”
十六娘一怔,便笑了。她知道秦云衡的心思——若人家不问,你巴着赶着去说,那不便是自个儿心虚么。
“奴知晓了,二郎莫忧心。”
“你怎么说的,他怎么说的,都记下来。”秦云衡道:“回来与我说。”
十六娘应了,便自敛了裙子出门。秦府的堂中,一道珠屏已然布好。
十六娘自后堂进去,而那官府遣来的小吏,听得屏后珠翠响,便已然行下礼去,也不管十六娘看不看得到:“来的可是秦夫人?在下京兆尹领下,昨日之事,还有事儿要同娘子询问一二。”
“且问吧。”十六娘轻轻咳嗽了一声,在屏风后头坐了下来。
妯娌会
送走了那官差,拥雪忙上前将十六娘扶了起来。
这方才答话时,她的声音便在颤,显是慌神。饶是拥雪心里头着急,怕她这般慌了叫官差看出马脚来,可也不能做什么。
此刻十六娘却镇静多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无妨,倒是你,脸色怎如此之差?”
“娘子刚刚说话时声音不对呢!那般慌乱,莫要叫人看出……”
“傻。”十六娘截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我若不慌,那才是破绽——换了你,生小娇养,如今突然遇到这么一桩事儿,劫后余生,哪儿还有心平气和之理?我未曾说着说着便哭出来,已然是够克制了,但若连声音都不慌,那便太过稀罕。”
拥雪一怔,松快了面色,笑道:“那便是奴多想了。”
“走吧,方才我怎么答的,如今还要与二郎再分说一遍呢。”十六娘道。
二人一出了正堂,便遇着踏雪了,她却是候了许久。见她们出门,急道:“娘子,三郎家石氏娘子来了!”
十六娘登时大喜。她原本还念着待那官差走远了须得遣人去请石氏来,却不想石氏如此乖觉便来了!
“先叫她等一下,我与二郎回罢话,自去见她!你们安排好茶果,万万莫怠慢了她!”
踏雪应了自去,拥雪听得娘子方才的言语,心里头也知晓厉害,便与十六娘尽快返了沁宁堂。
十六娘将二人对答与秦云衡说过一遍,但见他默默点了头,心底下便有了些谱。
自己说的,必然是未曾有大错的。
“我听闻石氏来了,咱们所说的,你可与她都通好气吧。”待她说完,秦云衡道:“我现下也不大方便出去,倒是辛苦你。按理说……”
“什么理不理的,夫妻之间还论什么理?”十六娘这话说罢,便转身出去,正对上拥雪神情,却见她是一脸欣喜。
心底下,便是软软的一暖。
到底有人还这般单纯地待自个儿好。
石氏在秦府花园子里头等。这夏天已然快过完了,树叶儿也转了淡黄,可暑热未消,唯花园子里还坐得下人了。
十六娘刚刚转过抄廊,便见着石氏迎了上来。到的近前,不由分说便携住她手:“娘子可还好?未曾伤着吧?”
十六娘回头瞥了拥雪一眼,想着不必避她,便道:“伤倒是未曾伤着,只是这事儿怪得很!我想我裴府也不曾得罪过什么突厥人的,怎生就……”
“裴府固然不曾得罪过他们,便是这神京中,也未必就有几个人能引得突厥人下此狠手。”石氏垂了眸子,许是想了一阵子,突然附到十六娘耳边道:“奴家中商队传回消息,说是近来西突厥封锁汗庭,想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难不成是有贵戚叛逃,才……”
“那同我裴家的车有何关系?”十六娘蓦地想起昨夜秦云衡的话,那“王子”“叛乱”岂不正与石氏所言相合?
“大概是有人陷害,这般关节,奴不曾想通。”石氏道:“只是昨日娘子与二阿兄也太过背时,不过是回趟娘家,便遭了这劫。三郎还叫奴问问二阿兄伤势呢,他自己有事儿要与我家五郎出京,却是来不成——娘子莫怪罪,三郎不愿要功名,可欲靠别的法子来赚些银钱,也未见得便不必钻营……”
“各各是儿郎子,都有家中人要养活,我哪里会怪,便是二郎知晓了,也不会多说三郎什么的。”十六娘道:“只有一桩事,还要劳动你,替我圆了去。”
“什么?”
“若有人向你探问,只说我前日下午去了你家中,替你家处置些家务事儿。”十六娘道:“昨日早晨,二郎来接我,我们在你家中留了一阵子。又念着阿家过寿须得些新奇东西,便去了石家的铺子……”
“这……”石氏原欲问,话在舌尖打个转儿,却又咽下去了,道:“娘子嘱咐,奴必然遵循。”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石氏心性灵光,亦猜出了那一日裴府里头怕是生了什么说不得的变故,是而这对夫妇定要想个法子将自己摘出去了。
能叫秦云衡和十六娘如此上心,这事儿,定是小不得!
石氏这边应了,那边踏雪又来,道是十三娘来访。
十六娘诧异,但想着自家堂妹受了惊吓,做姊姊的来也是常理,便也叫来于花园子里头,一并见了。十三娘是个心意简单的,听闻堂妹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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