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叫人耻笑你的。两情相悦,终得相守,这是世间最好的事情。我便是再不舍得,也绝没有生生拆了你们的道理。至于这儿郎子,便留在我身边,也是个念想。我与他不睦,可到底不会苛待你的孩儿。”
那人的声音,带着满满的遗憾,这算是……入戏吗?
这话听在耳中,无论真假,都叫人心底下生疼呢。
十六娘咬了牙齿,她忽然觉得一切其实都没有改变!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一个……也许,秦云衡对她的好,根本便不是因为喜欢她,说不定……只是因为他与灵娘不能是一对,所以退而求其次了吧?
嫡妻,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个存在。有没有谁喜欢,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她会老实在家中为男人收拾打点好一应事务,最好还能生下几个嫡子女来,也就够了……是啊,人人都听说那些男子有爱妾宠婢,谁会待妻子如同待那些女人?人家是生动的,是活泼的,甜美的或者泼辣的。
而正妻,只能端庄优雅,正如很久之前,那婢子同她说郎君要抬个歌伎进门时她的所为一般。
不能失态,纤指轻挥,葬送的却是这一世对这姻缘的信仰……
屋子里头,秦云衡正说道:“他正室是阿央的堂姊,是个和顺女子,不会为难你。你过去了,日子自也过得去。”
十六娘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引她来的婢子站得稍远,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失态。疾步上前,正要搀扶,十六娘却猛地推开了她,快步走了。
婢子失措,愣了一霎便跟上来。十六娘这才低声道:“你别管他们两个了,随他们去吧。谁爱死,谁爱活,随他们去!别跟着我,乔氏要走了,你给她收拾东西去!”
她话说到最后一句,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能在秦府讨生活的下人都不蠢,见娘子如此,那婢子忙止住了脚步,应一声是,折返。
十六娘又走出去一段,才倚着廊柱站下了。
她的腿是软的,心却是木的。
秦云衡对灵娘的心意究竟是如何的呢。同她讲时,只是一味的厌恶和不屑。可方才偷听到的,却是深爱又不能不放手的遗憾。
真是个痴情的郎君啊。就算是深深在乎着那个人,可为她的幸福,还是要放手,让她随了自己厌憎的兄长……
这样的故事,说给每个女子,都足以叫她心颤,叫她心软的吧?可偏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里,竟还有她十六娘的角色……她是什么?是因嫉生恨万般折辱那女子的正妻,抑或自以为得志实则是个可悲的傻瓜?
眼是干的,干得疼,胸口亦觉得阻塞,却偏生想哭也没有眼泪。
人都更易信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这么说来,秦云衡对灵娘是当真有情的,就算如今不再迷恋了,到底,也有遗憾,也有不舍。
然而,秦云衡又不是这么做的啊!他将灵娘送给秦云朝,犹自可以被诠释为“因为在乎灵娘所以不忍叫她与心上人分别”,可又要扣下今日才满月的秦悌——哪儿有做叔父的强留侄儿,不许他与亲生父母一道的事?这般行为,明明是证实他同自己说的话啊!
说起来,自己刚才或许不该走,倒是该推门进去,给灵娘塞些钱,叫她给儿郎子好生攒着呢……那样,或许看着他们的表情,她还容易些下决断……
一个人呆了一阵子,十六娘方站起身。罢了,这是个大日子,容不得她这做娘子的躲懒!她若是因这些破事甩脾气扔挑子,该叫人暗自笑裴氏教女无方,嫡出的小娘子都能这样不识好歹不知轻重了!
秦王氏的生辰,上门来访的,既有当年与她年纪相当的老妇人,亦有与十六娘差不多年岁的,她们的儿妇们。十六娘自入了秦家,神京中关于她的言论便没有一桩好的。如今这些年轻的娘子们当着她都是有礼有敬的,可看着她的眼神闪烁,分明就是暗自传了些难听话的。
十六娘看着,心里头益发像是被扎了针一般。她真想把这些人统统撵出去啊,可如今,她只要有些反应,无论是对她们更好,抑或是对她们发脸色,都是心虚,都是笑谈!
这处境难啊,难也只怪那秦云衡!若不是他,自己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凭人品相貌,自己怎么比都是第一流的,可自打进了秦府,不得宠,要被人指摘无能;得宠,要被人说闲话;好好过着日子,还要被人无事生非地陷害!
想着这个,十六娘牙根子都咬得疼。幸好秦王氏知事,与那些官宦女眷们应付一通,便以“家中庶子们将返来祝寿不便相见”为名将她们支走了。
午后,秦府的庭院中终于暂时空寂下来。十六娘颓然坐下,心里头空空的——一切都就绪了,只差那场寿宴……会是怎样的场面呢,谁会哭,谁会笑?她忽然就不想去了,既不想见到秦家兄弟,亦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成人美
秦府里头素来养着些歌舞伎。十六娘虽有意将下人们打发出去了些,对他们却一个也不曾动。
到底府上应酬来往,没有歌师乐伎,是极不合适的事儿。谁不好个面子呢!再者,这些乐人里也不曾有秦云朝的人,根本不必提防。
秦王氏是秦氏正牌的老夫人,她的寿宴,前来参加的子侄自然不少。十六娘有心叫了最是玲珑漂亮的舞姬来跳柘枝曲,风姿煞是灼人。一时间,红丝毯上佳人抬袖折腰,红丝毯外,一众衣着光鲜的子弟目光流离,而他们身边随着的妻妾,却各有神情。
秦家的女眷里,自然也有人心底下不屑十六娘的。十六娘自己心下头也清楚,是而她看着她们——有的朱唇紧抿,有的面色如常,颌线却紧紧绷着,更有人手上的绢帕几要绞成丝——这般模样,可真是有趣得很!
尤其是当一名半醉的少年站起身点名求要一名舞姬,而她笑着许了之时,那些妻妾们的神情便更是精彩了。
谁不怕自己的夫婿在这里讨个狐媚子回去?男人们有多激动有多得意,他们的女人们,便有多愁闷有多嫉恨!
然而,一众人中,唯有秦云朝静静垂着头,一言不发,细细抿着杯中酒,仿佛有心事的模样。他身边裴十三娘,亦是安然,除了时不时与夫君低声说一句话外,竟然如同个假人儿般不言不动。
那一双人,看上去,和她与二郎……倒是真像啊。只是,她大概永远也不能如十三姊那般心安理得地欣喜……而且,今日她还要毁了十三姊的这份淡然欣喜。
想到这个,十六娘便觉得心头好不容易压住的躁乱又冲了上来。
秦云衡正坐在她身边,朗声与诸位堂兄弟说笑。乐歌声中,堂上一片和乐。连着秦王氏这素日不苟言笑的老妇人,脸上亦有几分笑影儿。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不开心吧。放下了银箸,十六娘突然觉得自己饱得想吐。
正在这时一曲舞罢,下一曲的舞姬尚未入场,秦云衡便突然站起身来,道:“适逢母亲的寿辰,我这里也有一桩事,顺道了却了。如众位堂兄弟所知,我这嫡系,素来有兄弟阋墙的传闻……”
堂上登时一片寂静。连乐师们拨弦试声的动作,都卡在了半空中。
“然而,世事并不一定如外人所说,阿兄,是也不是?”秦云衡一对朗朗眸子望住诧异抬头的秦云朝。
这一双极相似的兄弟,四目相看,却无半分骨血亲情——秦云朝说出的“是”,分明是无心无意的敷衍。
“阿兄……不愿意承认呢。”秦云衡端了酒杯,道:“也罢,我做弟弟的,总不能逆着兄长!这一杯,单敬阿兄!”
原本早有人喝开了,酒劲儿上头的也不少,可场上气氛一冷,便是再不晓事的,也吓得精神了。
满场的眼睛,盯着秦云朝。但见他略有迟疑,最终还是端了酒杯,默然饮尽,道一句“这里多谢郎君心意”便坐下了。
郎君么,这称呼,是有意要生分了……这一双兄弟啊,一个有意显出恭敬,要让兄长被人当做个不友不悌的混蛋,做兄长的便真不接受这“好意”,非要显出另一个其实拿自己做外人,这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戏之意。
十六娘想着,垂了眼眸,微微苦笑。若是不错,灵娘马上就该出场了。
果不其然,秦云衡微微摇头:“也罢,过去的事儿尴尬,是难以原谅了……这般,我这里有一礼,不知献给阿兄,可不可以叫阿兄心下稍许谅解些!今日阿兄尚且为母亲送了重礼,做二弟的如何能不谢?只要咱们兄弟和乐,便是对母亲最大的孝敬了……”
秦云朝诧异,这满堂也都抬了眼面面相觑——别说秦家,便是整个神京,谁不知道当年王氏和顾氏僵得恨不能扒了对方的皮?这两个女人生出的儿郎子,怎也不可能和解啊!
秦云衡轻轻击了掌,厅堂外,一个女子,一步步走了进来。
她蒙着深褐色长长头纱,遮住了长发、面容与身躯,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秦家的子弟们认不出她是谁,可秦云朝的表情,却由讶异变为了惊惧,最后又转为了愤怒——这像是一霎那的变化,十六娘再专心看时,他又是一脸平静了。
“阿兄对这件礼物,可还满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云朝猛地站起来:“那不是你的妾室么?把她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是我的妾呢。”秦云衡笑了,坐下,声音缓缓又平静:“她与阿兄有情,甚或还有了阿兄的儿郎子,不是么?只是苦于奴籍……我买了她回来,是当她有心与我,却不料我在她心中,原本便只是阿兄的影子……”
十六娘一直勾着头,不敢去看秦云朝与十三姊的表情。她的身体在颤抖,耳中却分明听到堂下的一片纷杂议论之声。
秦云衡敢坦承这个,便不怕人当他做笑柄?是了,君子坦荡,他有什么说什么,自曝家丑,反倒显得心胸宽阔,无瞒无欺。
“我知道这事儿之时,自然也嫉恨过……然而,到底男女欢悦之事勉强不得。她既然尚未脱籍,亦未做我的妾室,那么,成人之美也是无妨……再者,她生下的儿郎子,算着日子,也该是阿兄的。”
“这是什么昏话?!”秦云朝愤然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是么……那么,她全身裹得严实,单凭一双蓝眼睛,你便认得出她?”
议论声静默一刻,轰然又起,还夹杂着低低的窃笑声。
秦云朝在族中,向来是以被秦王氏狠狠打压的庶子模样出现,族中子弟,虽然少有人敢与他多结交,敬重他的却多。只是这有意让怀了自己子息的女人跟自家弟弟的事儿一闹出来,秦云朝的名望也便毁得差不多了。
十六娘咬着嘴唇,终于鼓足勇气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秦云朝的脸色涨红,唇微张,却什么都说不出,而他身边,自己的堂姊,仍是原样坐着,那一双眼望着站在堂中的乔灵娘,却是无神无光。
是了,今日的事儿,对秦云朝,不过是损毁些名望,对十三姊呢……她此时,像不像当年看着秦云衡与灵娘携手拜望秦王氏时的自己?那时痛苦,绝望,悲愤的自己,恨不得这天下都不再有笑容的自己,如今也依然知道,对于一个女子,这般体验是何等残忍!
可事已至此,她挽不回局面。便是能,她也不可拆了这台……
满堂纷杂中,木雕般站着任人看的灵娘,忽然猛地扯下了头纱。她穿着锦衣,发上缀着珍珠宝石发饰,肌肤若玉,目如星光。
她真的生得美啊。这样的美,足以将秦云旭身边始终微笑着望十六娘的石氏比下去一大截。同是胡姬,石氏要差得远了!
议论骤停,男子们的目光,既带着酒后的放肆,又带着惊诧的小心,一遍遍在端然立着的灵娘身上逡巡。
“我这二弟心真是好啊,这样栽赃我吗……”秦云朝沉默片刻,闷声道:“你是妒忌我与内人情深,方要把这女人送我?”
这话出口,诸人目光纷纷投到未曾出一语的裴十三娘脸上。自有人发现十三娘与十六娘肖似,低低的议论声中,分明便夹缠了:“莫不是大郎是与二郎娘子有私,二郎才想出这样毒计来……?”
“你要是不要?”十六娘听得到的,秦云衡自然也听得到,可他脸上偏就还有笑意,道:“阿兄,她为了你,丢了名节,忍了屈辱,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她统统都放弃了。如今,你要抛弃她吗?”
闻言,始终站着的灵娘终于抬了头,朝秦云朝望了一眼。
什么都做得了假,然而,人的情绪最脆弱的时候,眼神是不会作假的。看到这一眼之人,尽皆能懂她心,明她情。
然而,秦云朝在眼神相处的瞬间,扭过了头。他的神色中有歉疚有柔情,却尽皆是对着十三娘。
十六娘正看着,却不见灵娘有什么悲伤——她甚至转了身,对早就停手的乐师们说了一句话。
“奏乐……剑器。”
不计较
乐起。
“剑器”乐调激荡,动作亦是矫捷飒落,男子舞来固有雄健威武之姿,女郎起舞,却别有一番铁血柔情。
灵娘自落下的头纱下头取出双剑,踏步起舞。
剑光映着夕照,冰凉雪沁晃在人脸上。美人容色如花,然而腾挪之间,却不见她半分笑意。
这堂上,无论是谁,无论是不是喜欢灵娘,看着这绝美的舞,都不能再置一词。
最妩媚的最危险,最柔软的最锋利。她动,便是九天雷霆,长风玉门,她静,便是风罢雨歇,江海光清。
然而,却又有什么,不甚正常……秦云衡不是说过么,灵娘算不上很会跳舞的,如何这一曲如此美妙?
正想着,音乐却猝然停下。灵娘正舞到激烈处,仓促停下,竟是一个踉跄,站稳脚步时,那剑锋却直指秦云朝的咽喉!
她疯了?十六娘大惊,正要起身,却见灵娘凄然一笑,反手扬剑,那寒光过去,竟是朝着自己的颈项。
十六娘想喊,却觉得气息被梗阻在了胸口,情急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恰便是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白色的小身影直扑到了灵娘脸上。
灵娘经这一撞,手一抖,长剑虽然仍旧划破了脖颈,血却只是汩汩流出,显然并未重伤。
那团绒白色伸了爪子挠灵娘头上的步摇,见步摇不再晃动,才不满地哽叽一声,转身窜回了十六娘膝头上。
这家伙,自然是月掩。
十六娘将手搭在猫背上,心却跳得缺一拍,又多一拍。
这猫前几日掉毛,还气息奄奄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叫秦云衡丢来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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