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喜欢娘子么?”拥雪亦是姑娘家,未曾哄过小娃儿,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越是拍抚他,他越是哭得凶:“是看娘子生得美,奴却丑,所以……”
“不是这样的吧……”十六娘道:“他只是在我怀中醒来,见我不要他了,所以怕。再者你哪里丑了?待回头配了人,好生打扮一次,也是个美娇娘。”
“美不美,那都是比出来的。奴哪儿敢和娘子比。”拥雪抱着秦悌便往出走,可还没出门,踏雪便跑进来了。
这婢子素来是个稳重的,不似拥雪常是喜怒形于色。然而此刻她面上的笑容,却叫十六娘颇感诧异。
“娘子。”她站定,喘了一口气,才道:“方才宫中来人,说至尊加了郎君一品官衔呢!现下是领了明威将军衔……”
“……”十六娘怔住,过得一阵子,才站起身,道:“当真?”
宫中发生了什么,现下无人知道。只是就这情形来看是场大变……秦云衡此时受封,多半是在这一场事端中有功勋,这虽是好事,可也透着些蹊跷了。
宫中能发生的变乱,无非是皇子夺宫,抑或兵变滋事。如今至尊膝下没几个像样子的皇子,想来也无人有这般胆气。至于兵变——那总需有个目的吧?可如今看来,宫中没有谁值得军卒们抛了身家性命去闹一场变乱的。
又是宫门下锁,又是为他加官进爵,今日的皇宫中,到底出了些什么事儿?按理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总该有个后文的。
可等到此时,除了秦云衡升一品官职之外,却没有旁的动静。
这实实是怪了。总不能是至尊召秦云衡到禁闭森严的深宫里演了一场武,龙颜大悦,就手赏了个明威将军吧……
肘腋之变
“传旨的宫监都到了,为何郎君他自己不归呢?”她问道。
“那位宫监说是宫中事务未了——再者,他也不是来传旨的啊。不过是来通禀一声,旨意,至尊当着面便下赐给郎君了。”
十六娘一怔,道:“去支些银钱与那位宫监。莫教人说咱们府上没规矩。”
婢子领了命出去,十六娘方才抚着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不知道该是谁要走背运了!要秦云衡留在宫中帮忙料理后事,那多半是……一场兵变。不恭敬地说,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兵变起始,想以军士在宫中折腾出事端的,决计是在戳至尊心底下最脆的那一点。
可是,镜中如此多的将军,至尊怎么偏就想起掉秦云衡进宫?是怕常在京中的军人心思生变么……
抑或是,看在了阿姊与她的关系?
这么想着,十六娘不禁自嘲地笑了——还真把自己当事儿了,至尊要用人,怎么也不会是想着这层亲戚关系的。他自己的亲戚还少么?却没几个可信。
不过,能升一品,到底也还是好的。便不提别的,这多出来的些许俸禄,倒是可以叫她手上松快些。
看着喜欢的物件儿不敢买,若不是有石氏与五郎隔三差五送些与她,她都该委屈死了。自打出生,这嫁进秦府的日子是她过得最拮据的!
倒也不是说裴氏要宽裕许多,只是她做小娘子的,同嫂嫂们不同。嫁了人家的女子该念着替夫家省些银钱,可小娘子在母家,那就该被宠着的。
这可真好啊,前几日石娘子说她家铺子里新到了从拂林国来的各色宝石,明日便去看看!
想来秦云衡也真有这点儿好处——只需他愿意好生待你,你如何待他,他都不会太上心。
幼年时便是那样。秦云衡同她戏耍,将她弄疼了,又不与她道歉,她便气得骂了他。火头上来,便是他道歉,解释,甚或说叫她打他报复,也都没有用。
最后许是闹过了,话说重了,秦云衡青了脸,转头便走,甚至连他阿娘在里头与十六娘母亲说话都不顾了。
那十岁的小儿郎,当年竟叫她气得硬生生走回了秦府。走前还丢下一句狠话——我再也不来看你了。
后来他果真是很久不曾来。十六娘原本讨厌他,过得一阵子,偏又想得不行。便去缠了阿娘,要她带自己去秦府。口上怎么好意思说去看表兄,只能道想姨母了。
“改日你姨母再来不就好?”裴王氏只是安抚她,道:“如今你表兄病了,咱们不好过去,莫过了病气。”
那时的自己竟被吓得偷偷哭了。甚或还想了许多遍,若他病得死了,今后谁来陪自个儿玩。
可过得一个多月,秦云衡又站在了她的小院子中,笑着喊了她一声“阿央”。
手上还拎了蒲包,正装着她素来喜爱的蜜饯果子。秦云衡一贯不吃甜,可她道一句“二郎若是知道当日错了,便自己吃一个”,还是能叫他苦着脸强咽下一个果子去。
这便是秦云衡,从小到大,始终是这脾气。她惹他也不是一回两回,次次都是他错在先,可次次都是她闹得他下不来台。
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了……
正想着,外头便听得脚步声纷乱。
十六娘一怔,却并未出门迎过去——想也知道,那是谁来。
回忆他们幼时的事儿,那是叫人暖心的,看着今日的秦云衡,那却是叫人心底下躁郁的。
秦云衡前脚进门,便正看着十六娘转过身去。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他脸色不禁一沉。
“阿央!”
十六娘垂了眼眸,侧了脸,微微笑了,低声应一句:“将军。”
这一声将军,生生将秦云衡堵在了房门口。
她微笑着说出这个词,那还不若当看不到他!这词太过生分,莫说他们青梅竹马,她自小便亲昵地唤他“二郎”,便是婚前素未谋面的,这经了几个月的相处,总也该唤他一声郎君。
“将军”算是什么?她不是他手下军卒,不是府上贱婢,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哪里有做妻子的这样叫夫郎的道理?
“你这般称呼我,我听着很不高兴。”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走到她面前,坐下。
她却垂了头,道:“这样叫亦没什么不对的。世上有谁说过,女子只能以‘郎君’称呼夫婿?”
秦云衡张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半晌,才恨恨道:“我不爱听这个。”
“……奴偏就爱这么说,听不听,将军自便。”
“你是有心要与我生分?”秦云衡的声音低下去。
“……”十六娘看了看他,摇摇头,索性不说话了。
“你就不想问宫中发生了什么?”秦云衡道,似是要骗她说话。
十六娘摇头。
“你……”秦云衡拂袖而起。十六娘原当他气急了要走,正是心头畅快,却不料他竟是去关了门,转身又回来了:“你夫婿今儿差点死在宫中,你却是一点儿也不在心?”
“将军都受了四品衔了。”十六娘冷冷道:“再者,奴看您好得很。如若真遇了险,现下还有这份精力与奴缠搅,那倒是难得了。”
秦云衡咬了咬牙,道:“我累了,先去歇着。你也早点休息。”
“奴恭送……”
下半句话还没说完,十六娘便看着秦云衡径直走向她的内阁。
“你做什么?”她终究是忍不住,跳了起来——秦云衡要是今晚在她这儿睡,她还不如将就着在地上躺一夜!
和他同榻,她疯了么。如今和他说话她心头都像被热油浇一般!真若是一张榻上睡了,她实实不敢信自己不会恨得半夜起身掐死他。
她好好的一辈子怎么偏就折在他手上呢,这人还一副无谓模样。
“我做什么?”秦云衡挂着压不住的笑意,回过头看她:“世上可有谁说过,做夫婿的要因为娘子不乐,便不能在她房中过夜?”
十六娘脸色顿时烧红。
她早该记得秦云衡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练得何其熟!她挤兑他,他便将她的话换几个字挤兑回去,这一招简直是百试不爽。
然而,若是早先时候,夫妻调笑打情骂俏,这样倒也无妨。可此时她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还听得他这般说,便是恼火得很了!
“那你便睡吧。”僵持了一阵子,她终归是放弃了。是啊,只要未曾休离,便是她气得吐血,秦云衡要在她这儿歇下,她也是拦不得的!
“你过来。”
十六娘抿紧了嘴唇,忍了又忍,终究是过去了。她不想搭理秦云衡,可做娘子的该做的,却又偏生不能怠慢。
她看着他褪去衣衫,露出前胸,却不禁吃了一惊。
秦云衡身上,自右肩至小腹,拉开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的?”她不禁伸了手去触碰:“今日受的伤?”
秦云衡将她的惊愕看在眼中,便点了头。
“怎生……你给我看这个作甚?”她原是想好好问问这情形,想问他伤得重不重,随即却想到,若这道口子划深了,他早就站不起来了,哪儿还可能这样惹她担心。
“只是想看你,究竟是担不担心。”
“这下你看到了?”十六娘几乎恼羞成怒:“高兴了?”
“看是看到了,只是你如今的意思,叫我高兴不起来。”秦云衡叹道:“到底还是有点疼的,突厥人刀也够狠的,你……可不可以替我上药?”
十六娘看了他一阵子,返身去取了上次他受伤时涂剩下的药来,将瓶子丢给他,道:“将军有手,要奴做什么?说来,宫中哪儿有突厥人?”
秦云衡接了瓶子,看了她,叹了口气,背转过去,自拔了瓶塞涂药,一边还道:“是禁卫中的突厥士卒。”
“……什么?!”十六娘大惊:“那些突厥士卒都在神京定居数代了,如何还……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哪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有人挑唆的。”秦云衡涂罢药,将瓶子塞紧,丢在榻上,道:“今日追究的结果,是有人告诉这些突厥军卒,因西突厥反叛之事,至尊要杀光神京里所有突厥人……”
“西突厥反叛?已然……挑明了么?”十六娘道。
“何止是挑明了!咱们天军,都已经连吃七八个败仗了。”秦云衡冷笑道:“西突厥只道他们的王子叛逃至神京,便是咱们找不出这位王子,也堵不住他们的口!这样寻着理由作战,原本便是早有准备,天军猝不及防,败仗也是难免——说来那散播谣言的人也好生有心计。想来这时候,该是至尊最恨突厥人之时,那些军卒本就惶惶不安,一加挑唆,自然滋事。”
“至尊如何知道?”十六娘心跳得厉害,亦顾不得同秦云衡说话的尴尬了。
“如何知道?总有人为了自个儿身家性命告密的。连我都知道了,你说至尊如何知道呢。”秦云衡道:“只是到底那些突厥人悍勇,大殿重重防卫,竟也冲得进来……说不得,替至尊挡了一刀。”
“这一刀,到底换了个明威将军回来。”十六娘道:“总比上战场来得快——说来,奴阿姊未曾受惊吓吧?”
“惠妃在至尊身边,惊吓是受了,可你那尊贵的小外甥该是无虞,我出宫之时她面色都好得很!说起来,反倒是‘苦’了姚皇后。”秦云衡道:“她那边儿火都烧成一片了,居然还能逃出来,不知至尊作何想,我是觉得……有些蹊跷啊。”
此情无计
“……擅动突厥人兴事的是皇后?”十六娘有些愣怔:“这是何必?至尊一朝有事儿,对她何益?”
“放着现在的情势不管,不是更无益么。她膝下无子,自你六姊之事始,至尊连她殿门都不进了,这么看来,虽是不欲废她后位,可也没有叫她诞出嫡皇子的可能了。再者,十一姊又有龙胎,十月满一朝诞下个皇子来,她更是毫无翻身之地了。”
“十一姊那胎……”十六娘欲言又止:“可便是至尊当下晏驾,她也没有亲儿啊。”
“至尊不还有两个儿郎子?选个听话的即位,她便是皇太后,谁还防得住她。”秦云衡冷哼一声:“只是人算比不得天算,突厥宿卫中,也有不那么蠢的,也有知道这般密谋最好升官发财的!”
“天保佑。”十六娘轻叹一口气。按秦云衡的叙述想下去,那结果确是不堪的——姚皇后真做了太后的话,怎么会放过裴家呢。就算裴氏家业大,她动不得,可给裴氏的子弟些颜色看看,总也使得。
世上并无长盛不衰的家族。倘若每一代的子弟中不出几个有人样子的,要不了几代,家族便会崩颓。
让裴氏的子弟仕宦无望,那是对惠妃最好的报复。
幸好,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
“胜负还未分呢,谁知道,苍天到底佑的是谁……”
“什么?”
“只要找不到姚氏煽动突厥苏伟叛乱的证据,你我的一切说法,终究都做不得准。”秦云衡在榻上坐下,叹道:“如今那些突厥人的头领都尽皆伏诛了,剩下投降的,又各各是一问三不知。想牵连到姚氏,怕是难了。”
“那有什么关系?”十六娘道:“只要至尊无恙,她已然翻不了身……”
“只怕是夜长梦多。”秦云衡打了个呵欠:“至尊今儿委实被吓着了,我替他挡了一刀,回头却见他脸都吓白了。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便是心中再有谋略,也少了几分胆色了。只是看着宫中一片横尸,便惊得什么似的。果然是仁君……”
十六娘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奴可没听出来你这是在夸他。”
“君王同将军本就不同。将军不喜杀戮,那是要打败仗的,可君王若是好战,国家便会陷于危机。叫他看看死人是怎么样的,也好。省得隔几日咱们天军开始大胜了,他便好大喜功地要追杀突厥人到天边去,那可又是劳民伤财的事。”
“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不是好事儿么?”十六娘不解道:“你这般说,难不成是怕自己要去打仗?”
秦云衡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突厥人是死的?到了人家的地界,还由着咱们想打便打么?前几年,莫说突厥军队,便是那边的马匪,也难缠的很!咱们大军进剿,他们便匿入深山。打不到不说,还抽冷子袭击落单的军士。这样的人,你说可怎么处置?至尊真若是恼羞成怒决意对突厥干净杀绝了,咱们的将士得有多少埋骨塞外的?”
“石娘子也与奴说过,她家的商队,这两年被劫得也多了。”
“她家?”秦云衡诧异道:“她石家的商队,蹊跷大得很!旁的胡商,一路过来,十车货物中总得少个□车,唯石家的商队,十次里倒有五六次是毫发无伤地过来。若不是他们的向导知晓连本地的马匪都不知晓的小路,那……”
“你是说,石家与马匪有关?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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